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书名:折狱 作者:荒野大烤肉 本章字数:3880 下载APP
十八郎原本是不用在华驿县停留的,但陛下有意招安,一行人才在这里歇了脚,等宫里传来的诏令。华驿县的县令心存巴结之意,就将这群人迁到私宅,美名其曰是看守,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等这十八郎进京述职,那就是上峰大人,是万不能得罪的。
  于是这私宅的看守,也就松懈了下来。
  如果说案发当天有什么疑点,李长史想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那夜我睡的很熟,看守救火一事都是王校尉一马当先,等我睡醒之后,已经传来十八郎的死讯。王校尉只告诉我是天灾,下官是奉旨随十八郎进京,谁也料不准会横生此祸——”
  看来这件事还是得从王校尉身上入手。
  钟灵毓又问了几句,李长史绞尽脑汁,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她挥挥手,示意李长史先出去。
  李长史转身的一瞬间,钟灵毓鼻子微动,隐约在尸臭间嗅到一些檀香之味。极淡,却在这恶臭之间,又极其清楚。
  她垂眼,蓦地落在李长史腰间追着的一块佛形环佩之上。
  沈檀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没看见什么所以然,也便不知她眸光为何陡然凌厉起来。
  背过钟灵毓,他对窗外打了一个手势。
  钟灵毓隐约觉着树梢传来一阵无名疾风,像是有两只黑鸟扑腾一下,但尚未看清,那股莫名的杀气,却又骤然消失了。
  她紧攥刀柄的手这才松了下来,不动神色地将沈檀舟挡在身后。
  堂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钟灵毓眉头轻皱,忽而觉着此事棘手起来。
  若是十八郎假意招安,实则是让朝廷放松警惕,借机逃回西海,那又是一场恶战。西海暴民无数,上任的将领去一个死一个,能擒下这十八郎,朝廷可谓是下了血本。
  十八郎若是死了还好,若是逃之夭夭——
  见她沉思,沈檀舟略微上前一步:“如今看来,确实是有人偷梁换柱。不过十八位身形相仿的壮年男子并不好找。若此事当真是十八郎为之,那背后之人定是只手遮天。”
  何止是只手遮天。
  只怕是整个华驿县,都是一滩浑水。
  如此,便就只能将华驿县连根拔起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檀舟的错觉,他总觉着钟灵毓身上的气息陡然一变,蓦地从割人的冷寒,变成雪地里那把盈盈的刀,犀利抖擞,令人生畏。
  钟灵毓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楚十八郎是如何离开私宅的。”
  说罢,她就转身出去。
  一旁的县令忙上前:“大人,这是私宅的舆图。”
  钟灵毓略一偏头,见沈檀舟还在傻站着,只能自己先接了过来,转头揣到沈檀舟怀里。
  她颔首:“将十八郎进京的文书送到议事堂,严加查验华驿县出入口,夜里加设宵禁,彻查各大卷宗,逐一核验近来有无壮年男子失踪的案例。”
  县令慌忙点头,立即交代身后人去办。
  天子脚下,他便是再想放肆,也不敢忤逆朝廷命官。
  是矣,钟灵毓此行也便没有带多少亲卫,只有她与沈檀舟前来。
  可眼下来看,华驿县只怕并不太平。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杀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沉下心,移步去了议事堂。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京郊周围近来确实传来不少壮年男子失踪的案件,林林总总加起来,刚好是十八位。柳玉走访调查出来的结论,说着这些人一般都是经工头介绍,决定外出务工,换点银钱。但没想到一去便渺无音讯,家里人担心,这才报官,交给了六扇门。
  但先前六扇门在忙陆千凝一事,后又处理京中口角之争,查案的效率慢下来,才移交给大理寺的。
  可最开始失踪的壮年男子,是在去年岁末了。
  算来也有将近五个月的光阴。
  若说是巧合,那未免跨度也有些大了。
  到了议事堂,她先翻看了这一队人马的通关文书,又按照当夜巡逻守卫的口供,将那舆图悉数对了起来。她挨个问了当夜巡逻的人,一队人都说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钟灵毓自知问不出来什么东西,她心念一动,对华驿县令说:“传李长史身边的侍卫前来。”
  几个侍卫很快就被押了进来,钟灵毓倚在长椅上,沉思了许久,久到那些侍卫将自己半辈子的行为举止都回想了一边,才施施然地开口:“那夜李长史何在?你说。”
  她随便点了一个人,那人自不敢隐瞒,只能如实交代。
  “那夜李长史很早就睡下来了,说是不日进京,要好生休整以见天颜。但没想到后半夜,主宅就起了火。直到火势渐灭,李长史才从房中出来——我记得,李长史身上还有很重的檀香味,刺鼻的很。”
  这话说完,他旁边另一个侍卫就道:“李长史素来信佛悟道,一路上闲下来就抱着那本妙法莲华经,又素来爱念佛,身上有些檀香味,也不稀奇。”
  确实不稀奇。
  可方才李长史过来之时,显然是净了衣,若非她鼻子尖,只怕嗅不出来什么气味。
  正想着,堂内突然静得诡异,钟灵毓自觉少了什么声音,抬眼一看,就见方才呼呼大睡的沈檀舟,不知道何时已经坐了起来,双目沉沉地盯着那两个侍卫。
  估计是没想到钟灵毓会看他,四目相对,他目光显然颤了一下,又复做如常。
  他换了个坐姿,懒洋洋地问:“可方才我见过李长史,怎么没再他身上闻到什么檀香味?莫非,你们在撒谎的?”
  这话可不得了,几个侍卫见他非富即贵,一来就睡大觉,自以为是个高的不能再高的大官,忙诚惶诚恐地道:“岂敢!大人明鉴,那李长史素来爱参佛,我们平常在外安营扎寨,都得抽空拜个佛。属下还听他与王校尉谈话说,知道太后信佛,此番特地带了几箱西海特制的檀香献给太后!”
  “那几个盒子,现在何处?”钟灵毓问。
  县令忙道:“尚在私宅,下官命人好生看守,定不会有纰漏。”
  钟灵毓冷笑一声。
  县令双腿一软,情不自禁地扶上了自己的乌纱帽,总觉着有那么些暗箭,正虎视眈眈地瞄着他。
  他干笑一声:“大人这边请。”
  钟灵毓理都没理他,轻车熟路地去了那一处私宅。
  果然,此时那私宅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及至到了李长史下榻的院落,方才发觉不对劲。若按照侍卫所言,这箱子是自西海迢迢而来,未免有些太过干净了。
  她凑上前,只闻到一股劣质檀香味。
  手刚覆上箱扣,她陡然想到了什么,却兀自收回了手,冷不防地看了沈檀舟一眼。
  沈檀舟沉静而立,身上那纨绔之气荡然无存,竟还显出两分严肃。
  目光交换的那一瞬间,沈檀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钟灵毓心下一沉,却又离那县令更近一步。
  县令未曾发觉这些暗潮涌动,只低垂着眼,双肩不停地轻颤。
  钟灵毓问:“吴县令,本官登门之时是天色刚亮,您只用了半柱香就衣冠楚楚地来接见本官。身上穿得还并非是寻常常服和官服,乃是重工长裳,非祭祀,非会贵客,寻常人必不会多穿,除非——”
  顿了顿,她看了身后沈檀舟一眼,又继续道:“除非是家财万贯。”
  “如今命案当头,本官不知县令是适逢祭祀,还是颇有闲情逸致,亦或者是贪污受贿家财万贯,又或者——是私见何等重之又重的贵客呢?”
  此话刚落,沈檀舟就见那吴县令额间落下一滴豆大的冷汗,他还来不及多说,就见那县令袖中寒光一亮,竟直直往钟灵毓刺去。
  钟灵毓侧身一避,长刀尚未出鞘,只用刀柄狠狠一推,那县令一把年纪,自受不起这样重创。他吐了口血,摔盏为令,大叫一声:“来人!将这两位同党缉拿!”
  方才还围在私宅里的侍卫,登时将钟灵毓她二人团团围住。
  那县令面容狰狞,桀桀笑着:“钟灵毓,你精明一世,没想到会死在这里!今日,我便让你下去与林相团聚!”
  钟灵毓肃然长立:“吴县令,玩忽职守不过是贬职外放,刺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你想好了再行事。”
  说罢,她手已经握住那刀鞘。
  御赐长刀,斩一切不平事。
  吴县令冷笑:“谁不知道你钟灵毓阎王声名,此事若成定局,也不过一死。今日你们二人死在此处,朝堂上自然会将这件事压下来。甭说外放,高升也不是不行!”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退无可退。
  吴县令一声令下,侍卫蜂拥而入,刀剑无眼,钟灵毓一掌先打自己人。沈檀舟受力不稳,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却见钟灵毓长刀挑起那檀木香盒,对着他的屁股就来了一脚。
  木盒重重落下,传来她一声:“躲好。”
  他微微掀开一条缝,就看见钟灵毓掌中白光凌厉,刀锋所到之处,血溅五步。府兵自然不是她的对手,但架不住人多。眼见府兵长刀落下,沈檀舟就要抽出软剑应战,箱身却蓦地被踢到一脚,躲过此劫。借着这力,她猛掷长刀,刀身穿过挡在吴县令前面的侍卫,直接将那吴县令定在红柱之上。
  吴县令挣扎了两下,扭头就咽了气。
  府兵犹豫不敢上前,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她没有刀!杀了她,为大人报仇!”
  语罢,府兵蜂拥而上,却见钟灵毓以刀鞘为刃,在贼子之间杀出一条血路,径直捡起那把刀。抽出的一瞬间,吴县令的血溅在她的脸上。她左手拿鞘,右手执刀,背身对那数十兵卫,森然道:“降者不杀。”
  昏沉天光里,那瘦削的身子里,好像驯养着一只烈性难驯的凶兽。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地砸在地砖上。主谋已死,丢盔弃甲的声音,也便悉数传来。
  沈檀舟死死地盯着那张世人口中的阎罗面,心神巨颤,久久回不过来神。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这才慢慢悠悠地从檀木盒中,站了起来。
  有那么一刹,他甚至装不出来放浪纨绔的模样。
  他是高风亮节的钟大人,一生,唯一的污点。
  半晌,他定下心神,犹豫再三,还是越过那些跪地的府兵,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走到钟灵毓身边,递上一方软帕。
  熟悉的沉香让钟灵毓猛地从血腥中回过神来,那身体里的凶兽骤然温顺下来,只有那双眼睛,还流露着余威。
  她鼻间似乎轻叹一声,想要接过那帕子,抬头却望向沈檀舟那忧虑的眉眼。
  指尖颤了颤,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强迫自己从那经年的噩梦中抽身。
  从那场灭门的噩梦,抽身。
  她收刀入鞘,越过尸体,丢给沈檀舟一句话。
  “剩下的,就交给侍郎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