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沈如岳浑浊的双目圆瞪，盯着底下跪着的沈怀瑾，一把将桌案上的奏折全数推倒在地。
“放肆！朕教导你那么多年，就教出来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连天牢都敢劫了！”
砸过来的竹简不偏不倚，落在沈怀瑾的眼角，刹那划开了一道血痕。
血珠连成一道线，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下去。
他重重地俯身叩首，没有去顾沈如岳面上的怒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父皇，平宣侯乃开国功臣，谢玄身为平宣侯世子，怎能让他死在狱中，儿臣此举实属无奈，还请父皇体谅。”
“逆子！此案是卓然主理，三司会审，人证物证俱在，他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跑去天牢把人带走，置皇威于何处？如果让言官知道了，你这太子还当不当了？”
沈如岳重重地喘着气，这条老龙气急了，余威犹在，只是力不从心。
他顾及皇家体面，挥手屏退了一旁侍立的楚培风，又将视线转移至叩首叩得满额是血的邵关身上。
语气缓和了一些，几乎是语重心长：“当初让你与谢玄好好相处，你死活不肯，如今谢玄快要服刑，到时朕就把西关军的兵权正式交到你手里，这样不是很好？”
“禀父皇，西关军既是尹将军统领，这军权自然也该在他手里。儿臣一无战功，二无军职，受之有愧。况且平宣侯世子谢玄如果死在狱中，又怎么向西关军交代？”
沈如岳豁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目光从一开始的暴怒，逐渐沾染上疑惑，最终又划过一丝心疼。
“怀瑾，朕气的是你不曾向朕禀明就擅自做主，”沈如岳淡淡道：“你的生母早亡，朕觉得亏欠她，是以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逾矩了。”
“……儿臣请父皇责罚。”
“那你可认错了？”
沈怀瑾沉默不语。
“既然你这么喜欢跪，那便跪满两个时辰，楚风陪他跪着，再罚你禁足东宫一月，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找朕。”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日暮的晚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御书房内的金砖透着层层的寒气，不过几个时辰，就将沈怀瑾的双膝冻得失去了知觉。
殿内的火盆在沈如岳的吩咐下早就尽数熄灭了，只余下空荡荡的大殿和自里头蔓延出来的寒气。
沈怀瑾深深的呼出一口白气，无奈道：“楚风，连累你了。”
楚风摇了摇头：“属下无碍，但是殿下，万不可再顶撞陛下了。”
“顶撞？”沈怀瑾颇有些不服：“臣子……或者说弱者是否天经地义地必须接受上位者的命令？哪怕他所行之事无错。”
“这是御下之道，”楚风道：“殿下身为储君，迟早要学帝王心术。”
“是吗？”沈怀瑾反问：“谁会甘心当一辈子的君奴呢？”
楚风不再说话。
直到深沉的黑暗彻底笼罩了偌大的御书房。
沈怀瑾的脊梁几乎不能挺直了，散下的墨发垂至地上，纤细的脖颈微微绷着，唇瓣已因着寒气失了血色，有些青白。
楚风将自己的外氅给了沈怀瑾，但他体内的热度似乎已经被底下的地砖吸尽，整具身子仿佛同周遭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冰冷一片。
殿外有宫人路过的脚步声，只是因着沈如岳震怒，平日里上赶着讨好沈怀瑾的宫人此刻没有一个敢触犯帝怒上前。
沈怀瑾几乎大半日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这时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能隐约看见昏暗的月色在地面上映出一片微弱的暗金色。
“殿下，殿下！”
遥遥传来陆子吟急切的低呼，他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不顾殿外一众宫人诡异的神色，小跑到了沈怀瑾身后，就要扶他起来。
“时辰到了吗？”
陆子吟答道：“还没。”
闻言沈怀瑾推开陆子吟的手：“那我不能起来。”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啊！皇后娘娘听说了您顶撞陛下的事情，急得头疼又犯了，太医都赶过去了，却一点儿也不见好转。您跟陛下认个错，陛下素来心疼殿下，定会免了殿下的顶撞之罪的。”
沈怀瑾闭了闭眸子，缓了几刻，才反应过来陆子吟的话，他指尖微微撑着地，维持着身子不栽倒下去，低低道：“你去代我看望母后，就说儿臣不肖，让母后担忧了。”
“殿下！您这又是何必呢？为了救谢世子，把自己也搭进来了。”
“我不是为了他，我只是不服。”
陆子吟见沈怀瑾不肯松口，更急了：“殿下又说胡话了，您是陛下的儿子，父子之间有什么不服气的。皇后娘娘一心盼着殿下能早些向陛下认错，去坤宁宫侍疾。”
“母后的病是多年的旧疾了，你叫御医好生伺候着，去东宫的内库取最好的药材送去。本宫这几日恐怕去不了坤宁宫，无法给母后请安了。”
陆子吟听出少年的嗓音有些发颤，劝道：“殿下，您这样，身子如何撑得住……”
陆子吟说着，便想脱下自己的外氅，披到沈怀瑾身上，只是他话音刚落，就瞧见沈怀瑾撑在地上的手腕一软，身体就这么侧着倒了下去，砸在冷硬的地上一声闷响。
陆子吟慌忙去探沈怀瑾的颈侧，才发现他的面颊、额间都是一片滚烫，早就因着风寒和一路的奔波发了高烧。
“殿下染了风寒病倒了，还不快去请太医！”
殿外的宫人一惊，可是沈如岳刚下过命令，不许他们管太子的事情。
一时所有人都在原地踌躇，不敢动作。
陆子吟又急又气，刚想开斥骂，又顾及沈怀瑾的病强忍下怒火，将昏迷不醒的青年从地上扶了起来。
“陆大人，实在不是我等怠慢太子殿下，只是陛下有令，叫世子跪满两个时辰。奴才们实在不敢违抗圣命。”
“大人若是担忧殿下的病情，不如前去坤宁宫请示陛下，若是陛下应允，奴才立即去太医院请太医为殿下诊治！”
楚风抬手弹了弹剑锋，一时间嘈杂的宫人都噤了声。
“一切后果，由我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