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贵妃在建宁帝身边的时间很长了。建宁帝子嗣不多,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偏偏又多女而少子,眼下太子暴病而去,膝下就只剩下了个宁王。
宁贵妃自然是心里高兴的,太子再好,那也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若是自己的儿子能做皇帝,那当真是再好不过。
不过观棋无心一说,还真让她辗转反侧了好几天。
宁王风尘仆仆地进了储秀宫,身着玄色衣袍,衣摆上的水纹随着他的匆匆步履在阳光之下带出细碎的闪光,他一路进了寝宫,单膝跪地:“儿子拜见母妃!”
“快起来。”
宁贵妃把宁王扶起来,叫人上茶点来。宁王摆手道:“不必了,母妃,儿子只是来请安,父皇那边还有差事要做。”
宁贵妃看着自己的儿子,确实是瘦了,但是眉宇间蓬勃的生气是往日里少有的。
她笑道:“眼下,你父皇的差事都是你做了。”
宁王低头一笑:“毕竟父皇能依仗的,也只有我了。”
这话说的并不谦逊,看起来却是事实。
宁贵妃听了这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轻地咳了一下。观棋会意,给宁王上了茶,领着一众宫人退下了。
“怎么了母妃?”宁王见状,不解道,“太子丧仪刚过,宫里可是出什么事了?”
“宫里一切有我,你不必担心。”宁贵妃略微蹙着眉,“只是这几天,我总是睡不好,想起来一件没有办完的事。”
“母妃请说。”
“你还记不记得,十四年前的那个孩子?”
宁王还真忘了。他脸上略一空白,想起来了:“您是说佛恩寺里的那个?”
“不错。”宁贵妃一脸阴翳,“当年一时疏忽,竟让他冒了出来,还没能斩草除根。现在想想,总是不放心。”
“母妃多心了。”宁王不甚在意,他轻轻捏起茶盏上的盖子,又松开指头让它落下,“咔哒咔哒”地响。
“现在太子一去,你父皇膝下只剩了你,”宁贵妃上半身往宁王那边倾了倾,“这么多年了,这是最好的机会,可不能溃于蚁穴啊。”
“他算个什么东西?”宁王嗤笑道,“一个‘不祥之子’罢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太子暗中庇护,怕是早就死了。父皇早就忘了有他这么个儿子。”
“毕竟是个皇子,”宁贵妃还是不放心,“十几岁了,要是你父皇他……”
“母妃,”宁王彻底松开了手,茶盖“咔哒”一声落下。“且不说他背着‘不祥之子’的名号回不来,就算是回来了,他在佛寺里那么多年,能跟我比?”
“……也对。”宁贵妃叹了口气,“我就是怕,怕你我这么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
“放心吧母妃,”宁王嘴角微微弯起来,“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往下都是坦途了。”
宁贵妃看着自己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多日的担忧少了不少,她伸手抚了抚宁王的鬓角:“我儿又如此出息,为娘的心里高兴。好了,去吧,你父皇的差事要紧。”
“是。”宁王站起身,“儿子告退。”
他躬身从寝殿里退出来,转身出了储秀宫,横穿御花园到御书房去,正巧碰见了严寻端。
他们两个之间隔了两条路径,严寻端由一个太监领着往那边去,正好是宁王相反的方向。少年身着月白衣衫,腰束玄带,一头乌发尽束于顶用白玉簪固定,手背于身后捏着一支新鲜的芍药,说是端方雅正,可是脚步却是微微踮着往前走。那支花正在他指尖打转。
宁王停下脚步:“那是谁?”
“殿下,”身前的太监说,“这是二品军侯严廷松独子,文禧居芳贵人胞弟,严寻端。”
“他就是严寻端。”
宁王看着严寻端拐过弯消失不见,问:“他怎么来了。”
“今日芳贵人家人进宫探望,想必严小侯爷是来看望的。”
“原来如此。”宁王眼中一动,抬步走了。
严寻端没注意到宁王,他这么一路到了文禧居,芳贵人已经准备好了茶点等他了。
他们姐弟两个向来交好,芳贵人是个温柔敦厚的人,几乎是亲手带大了严寻端,所谓长姐如母,很是疼爱自己这个胞弟。
按照规矩见了礼,严寻端坐在芳贵人身边,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那支芍药:“姐,你看!”
“芍药?”芳贵人眼前一亮,捧过那支花朵嗅了嗅,“这个季节,哪来的芍药?”
“家里花匠养在温房里,”严寻端笑眯眯地看着姐姐惊喜的样子,“就开了这一朵,我本想连盆端来,又怕盆土不让进宫,就折下来给姐姐个新鲜看。”
芳贵人喜爱芍药,得宠那会子寝宫院落中尽是芍药,现在夏天都结束了,竟还能看到芍药花,自是宝贝得不得了,命人精心伺候去。
“这一晃,两年没见你了,”芳贵人看着已经长大不少的严寻端,“长开了,也长大了。爹怎么样?”
“都挺好的,”严寻端两条胳膊都放在桌子上:“爹也惦记你,但是他今天要去御书房,不能来看你了。姐,你怎么样?”
“你们好就好了。”芳贵人笑笑,“我在宫里这么久了,早就习惯了。”
“我是问你好不好。”严寻端看着姐姐脸上有些落寞的神情,往她身旁靠了靠,“姐,你要是没进宫,要是你夫婿待你不好,我还能给你出气。但现在,我总不能找陛下去……”
“闭嘴!”
芳贵人赶紧捂住严寻端的嘴:“越发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说!”
“这不是没人吗。”严寻端左右看了看,“只是说给你我两个听。”
“那也不行。”芳贵人皱着眉,“鹦鹉前头不敢言,万一隔墙有耳,小心治你个大不敬的罪!”
严寻端想叹气,又咽了回去。
宫里人多,规矩也多,严家清净,严寻端得咬紧了嘴。更心疼姐姐了。
“姐,你猜那天我去佛恩寺,碰见谁了?”严寻端岔开话题,“你绝对猜不到。”
“六皇子吧?”
严寻端:“……”
严寻端:“你怎么知道的?”
“去佛恩寺还能碰见谁。”芳贵人不以为意,“总不能是哪个小和尚让你专门告诉我。”
芳贵人:“去那里碰见他不奇怪,五六年前之前宫里还有人专门去看他的笑话,回来当乐子讲。后来还是宁贵妃出手整治,才没愈演愈烈。”
五六年前……严寻端想,那个时候那个小皇子也就才七八岁。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你回去告诉爹爹我一切都好,”芳贵人嘱咐道,“你们两个在家也要照顾好自己,阿端。你现在也长大了,要多多帮衬爹爹……”
芳贵人嘱咐了一大通,很快就到了严寻端出宫的时候了。
他在车马车上晃悠了一通,又想到了那个幽静雅致的小院子,跟那个清秀的小皇子。严寻端在车里翘着二郎腿盘算了一阵,伸手敲了敲马车门。
“先停。”
于是,齐思季正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整理落叶的时候,那天那个‘不速之客’又来了。
“落叶归根,自有它的缘法。”严寻端背着手踱进了这个小院子,“何必清扫呢。”
“书读厌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齐思季拄着那把扫帚,“方公子还是来悼念太子殿下?”
“……对。”严寻端点点头,把手里的点心递过去,“那日叨扰,特来赔礼。”
一包京城里时下流行的点心果脯。
一阵风来,那香甜滋味往齐思季鼻子里钻。
“多谢公子。”齐思季摇摇头,“那日并非叨扰,更无甚于赔礼。不用记在心上。”
其实严寻端也觉得有些冒昧,可是听了芳贵人说的话,又觉得这个小皇子实在过得苦,所以才想送些甜的来给他。
“我也没别的意思,”严寻端抿抿嘴说,“你这小院子实在雅致,想着来看看,随手给你带的……我、我姓方,单名一个寻,小字一个端。”
他说完,拱了拱手,把手里的点心一搁,转身欲走。
刚一转身他就后悔了,后悔来了。
实在太冒昧了。
“方公子留步。”
齐思季握着那把扫帚,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就说:“方、方公子说这里雅致,留下喝杯茶?”
没有人知道佛恩寺深处的这个小院子里在这一瞬发生了什么,实际上他们两个也不知道,这场一时兴起的造访和挽留会给他们的人生带了多么深刻又浓墨重彩的一笔。
严寻端坐在院中的小石凳子上,规规矩矩地坐在齐思季对面,跟他一起端起粗瓷茶杯。他心里还是知道这是个皇子,心里一动,也不知怎么地就豪气地一碰杯子:“干!”
温热的茶水洒出来,严寻端脸都红了,对面的小皇子却笑了。
严小侯爷觉得太尴尬了,一仰头把茶水都吞了进去。
齐思季觉得这个方寻实在是新鲜。
他学着他的样子,仰头干了杯中的茶水,还给他看了看自己的杯底。
他们笑,少年人的笑声穿过藤蔓和枝条,震落了那些树叶和微黄的花朵。天晴了阴、阴了又晴。
大雪纷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