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租来的房子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6369 下载APP
天冷了起来,我在租的房子里冻得直打哆嗦。房子很小,只有一室,厨房卫生间都是公用的,我在房间里生煤炉取暖,火苗晃动着,有着橙红色的外焰。
  房间的灯光也很昏暗,照得肮脏的墙面更加残旧。窗外是漆黑的夜色,窗玻璃上反射着我的脸,模糊得看不清五官。
  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有一幅画那么大。
  “你以为躲在这里她就找不到了吗?”我身后有人说,窗玻璃上多出了一个影子,一样看不清五官。
  那是一个清瘦的影子,我没问他是怎么进来的。
  “你是来和我做交易的吗?”我问。
  “想好了吗?”
  “帮助和代价都不变吗?”
  “我说过,这不是那种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情。”
  “那好吧。我答应你。”我等着说这句话已经很多天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再出现我就答应他。
  他很满意,那是一种早有所料的满意。他打了个电话,似乎是和什么人说我同意了,挂电话后他对我说他来替我安排,我只要听他安排。
  “能让我知道我是在和谁做交易吗?我们见过很多次了,可你从没说过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并不重要,在大多数时候都不重要。”他又是这句。
  “你上次说你是左眼看到我沾上的图景的……”
  “也许那只是因为一部电影的名字:《我的左眼见到鬼》……”
  “我这段时间打听了很多事,和碑邑人有关的事。我听说了一个人,他的左眼与普通人不同,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的名字叫柳潇。你是他吗?”
  他淡笑了一下,“如果你认为我是的话,那我就是好了。”
  “那么……如果我认为你不是呢?”
  慕容说过,当柳潇认为这个人他不会再见的时候,他不会告诉对方他的名字,他不会告诉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的名字。而我和这个样貌清瘦的人已经见过不止一次,他不是和我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他不是柳潇。
  我知道他不是柳潇,因为我之前见过柳潇。他告诉了我慕容画坊的存在,并给了我一张纸要我去的时候带在身上,上面画着奇怪的图案,仿佛用血画成。他告诉我我身上有图景,这说明我身边有碑邑人,但图景是新近沾染上的,而不是莉莉从前留下的。
  他告诉我身边的碑邑人是白若敏,她的异能是镜子。她能藏身于镜子或是能反射出人影的玻璃中,所以他用血画了符给我,帮我在去慕容画坊的时候不被镜面反射出身影。他告诉我白若敏的异能也能变成别人的样貌,通过复制镜中的形象。我知道白若敏不会是莉莉,莉莉眼角下的痣在左眼下,而她打掉痣的伤疤在右眼角;她们略略歪头的动作虽然相同,但方向相反,因为她只能复制镜像。
  柳潇留给了我他的手机号,告诉我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发信息给他,他不建议我直接打给他,因为镜子里可能隐藏着偷听的碑邑人。
  我在发烧的那晚发短信给他,他建议我再去找慕容,他要我选择人多并且有窗帘的空调车,他要我小心别被发现我去慕容画坊,如果对方改变计划会很麻烦。
  我问他白若敏的计划是什么,他告诉了我,并且要我骗她。
  她打掉了眼角的痣。很小心地控制歪头的动作,她以为一两次我不会注意到这些微的差别。她一定没有爱过谁,她不会明白那种一切细节都仿佛仍在眼前的感情。
  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我自己的映像也是她,我每次离开莉莉宿舍时都会做我自创的动作,肯定有不止一次旁边就是镜子。
  “如果我知道你见过柳潇,也许我该更小心些。”清瘦的男子说,用的还是柳潇的相貌。
  他走到镜子前,镜子映出他的身影,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镜子里的女人有着俏丽的短发,长得和上大学时的莉莉一模一样。
  再向镜外的人看去,清瘦的男子变成了白若敏。
  是双簧啊,一个人制造威胁,另一个人以解除威胁为筹码交易,只不过这一次的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人。
  以镜为异能倒真是很方便呢。
  既是白若敏,也是三个月前来我店里的清瘦男子,做戏一般说了许多话,骗我说我身上有图景,唤起我的注意以及信任。
  我问过慕容,他说我那时身上不可能有图景,我那时还没和白若敏交往身边还没有碑邑人,而莉莉也已经离开我太久,沾染的图景早就全部消散。
  她什么都没有给我剩下。
  我在药店见到的“柳潇”不是本尊,在我的店里遇到的也不是。都是那个碑邑人通过镜子,复制了他的相貌。
  他以柳潇的名义,说他能帮我,但要付出代价。他提出的代价是参与贩毒,他劝我说也许贩毒被抓住确实是死罪,但如果没人帮我,也许明天就会死在复仇的前妻手里。
  “多活一天算一天不是,也许不会被抓住呢。”他劝我,一副看透我的样子。
  我没对他说我杀莉莉是因为她想杀我。我骗他说那只是因为她是碑邑人,骗他说杀她是我蓄谋已久的。柳潇说这样能让他打消对我可能有的恻隐之心,让他不介意把我拖进贩毒这样的事情里。
  如果他真的对我有过那么一点恻隐之心,那一定也是因为莉莉。
  
  “可她是割腕的啊,那伤口,不在心口上。”我喃喃地说,当初莉莉要杀我的时候可是用她锋利的指甲刺进了我的后心。
  “你们当时是在湖上,而那女孩是在校园里。”慕容说,“她可以把你的尸体沉进湖里,千岛湖水深湖广,只要不浮上来很难被人发现。如果大学校园里发生命案,可能会引起他们不希望的人的关注。”
  “他们?”我注意到慕容用的是复数。
  “你所就读大学的碑邑人并不只有何莉莉,她还有一个同伴,异能是镜子,名叫竞秋竹。”
  然后慕容问我知不知道莉莉为什么要我的心,我说知道,为了不会老,她常年喂我吃我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材,那东西在我心脏富集,最后我的心脏就变成了能让她恢复年轻的东西。
  慕容告诉我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女大学生总有喜欢在宿舍炖东西吃的人,竞秋竹通过镜子进入宿舍,把药材加进电饭锅里。
  等到女生吃得足够多了,竞秋竹潜入宿舍,想要杀了女生。女生在反抗中砸碎了镜子,但这救不了她,镜子碎了也还是镜子,只不过是变成了许多镜子,有着锐利的边缘。
  竞秋竹进入了其中一片碎片,碎片飞起,划开了女生的手腕……
  药材的作用已经富集在了心脏里,不会因为失掉血液而流失,也不会因死亡而降低效力。在死亡证明出具自杀结果认定之后,他们去太平间取走了尸体的心脏。
  我听得身上凉飕飕的,不由自主地抱住双臂。
  “她决定嫁给我是不是想换一种方式培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形容。
  “我不知道。”慕容说,语调不带一点波澜。
  他不知道吗?他刚刚什么都知道,可单单这件事他却不知道。“是……不想伤害我吗?”
  他摇头。“我告诉你的事是柳潇调查到的,何莉莉是被你杀死的也一样。做过的事情总会留下痕迹,只要知道调查的方向就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对于做事时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不是靠调查能得到结果的事。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你,何莉莉的异能使她能以这种方式保持青春,但并不需要那么频繁。”
  “不频繁,是该多久一次?”我木然地问,暗自计算从宿舍自杀事件到我们去千岛湖的时间。
  “五十年。差不过,一生一次就够,所以她在她正从青春转向成熟的年纪使用异能,永葆她最美好的年纪。”
  “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如果间隔是五十年我们现在就该还好好地过我们的小日子,她根本不该这么早就要我的心。
  “这是事实。”慕容的口气一如既往地平淡,“显然她碰到了什么意外,让她开始不受控制地衰老。”
  “是什么?”我急急地追问,慕容摇头表示他不知道。
  我突然涌起一阵希望,也许莉莉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把我当药膳养的,也许她是碰到了意外才不得不。我害怕慕容说这些都是在骗我都是为了让我好过,但我不敢这样问他,于是我告诉自己他看上去不是会这么做的人。
  然后慕容告诉我婚后莉莉和竞秋竹就没有了来往,所以竞秋竹只能变作她上大学时的样子。我想起我们把卧室规划来规划去,为的只是莉莉不想让镜子对着床。
  后来再见到白若敏时证实了这一点,她为了让我相信她就是莉莉,说了很多我们相处的细节,但全都没有超出大学的范畴。这个自称是我妻子的人炖了味道独特的汤,试图营造和原来一样的氛围,可她却把汤端上了我们从没用过的餐桌。
  但她知道莉莉肯定会为我炖那样的汤,莉莉嫁给我果然不是因为她爱我,不是因为她想跟我过日子吗?
  “如果她只是想找一个人帮她贩毒,那为什么一定要找上我?”
  “还记得我上次讲的故事吗?”
  上次讲的故事吗?故事里有我认识的人,也有贩毒的人,那是莉莉大学舍友的男友。在那个故事里出现了一个长得过分像胡雪卉的人,那是莉莉的舍友,贩毒的陈昊当初的女友。
  “那个人……也是竞秋竹变的吗?”宿舍镜子里照得到我,自然也照得到本身就在宿舍里住的人。
  在那个故事里,何思蔚见到的艺术照,是竞秋竹变作胡雪卉去照的,世界上也许真的有两个特别相像的人,但碰上的概率几乎并不存在。
  “陈昊背叛了他们辛苦搭建的贩毒网络,他们要给他处罚。”
  陈昊为他下游的分货者安排了一场车祸,他自己带着全部的手下抽身,整个网络土崩瓦解。他的上游为了惩罚安排了这场设计,他们知道康晔知道陈昊贩毒,知道康晔想要对付陈昊,想要指引康晔拿到陈昊贩毒的证据,康晔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配合警方,上游组织对陈昊的惩罚以他的被捕而得到实现。他们害怕康晔在警方那里会同时提供他得到证据的来源,于是竞秋竹变作胡雪卉在影楼留下了照片想引康晔上门,康晔通过登记地址会找到竞秋竹拿到证据,即使向警方描述提供证据的人对组织也没有伤害,因为那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她的原型很多年前就已被埋葬。没想到先看到照片的是何思蔚,说是将错就错也好说是阴差阳错也好,陈昊的贩毒最终还是被查得干净,被捕待判。
  “陈昊的上游……不是都在境外吗?”我问。
  “那是他和警方这么以为。”
  我突然明白了,既然这个组织中有一位碑邑人,也许还会有更多的碑邑人,甚至……这是一个由碑邑人组成的组织。
  既然碑邑人除了有异能外和普通人没有区别,能像我们一样生活,一样上学、结婚,那么有一群碑邑人从事着贩毒这样的事情,也许也不算特别离谱。
  “选择我是因为竞秋竹和莉莉相识吗?因为他能变成莉莉的样貌?因为他有把握逼我至崩溃?崩溃的人只要能摆脱崩溃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去贩毒。”
  “应该有一些吧。也许,还因为他想给何莉莉报仇。也许他想要确定,他是不是需要给她报仇。”慕容问我:“你不觉得你和康晔有相似之处吗?”
  有吗?我们的相似之处是无情无义吗?
  “你们都是私营业主,店面不小,人流量很大并且很杂,雇员也不少,而且流动率很高。在贩毒体系中做中转商可以有很多便利,很多掩护。”
  “他们是碑邑人啊,那么有本事干嘛不自己贩毒?我知道他们是上游组织,他们可以上下游一起做的,何必假手于人。”
  慕容似乎是叹了口气,那口气太淡了,我听不真切。
  “不要妄自菲薄,碑邑人只是有异能,在其他方便,未必比普通人强。”
  那他们的货是哪里来的呢?那些毒品。难道说是他们自己种的不成?
  慕容居然点头了。“你说的差不多,只不过不是种出来的。”
  “那些毒品……与异能相关。”
  说这话时慕容没有看我,他的眼里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在没有暖气的出租房里,竞秋竹问我:“既然你都知道了……特地出来租房子,是为了对付我吗?”
  我拉开抽屉,抽屉里只有一样东西,是一把榔头,是我搬过来的时候在五金店才买的,榔头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有一种力量感。
  “你这是,要杀我吗?”她笑了,带着一种轻蔑。
  “换一个样貌吧,”我说,“变成别人吧。”
  她笑得更大声了,“看着这张脸下不去手吗?还是这次杀人没有好处不愿动手呢?”
  “她爱过我吗?”握着榔头我问,底气不足。
  “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那你呢?”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我以为她最终会说不知道,但最终她说的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话间她又变了模样,不是白若敏,不是柳潇。而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消瘦而帅气。也许这就是他本来的样貌,不变作别人时的样貌。
  恐怕已经没可能知道莉莉的心思了。普通人和碑邑人都不知道。
  “那镜子是陷阱吗?”他望着墙上的镜子,那是慕容画出的镜子。“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我能通过镜子立刻离开这里。”
  我知道,而且我知道即使砸碎了镜子也不过是把一面镜子变成了许多面。
  我抓住镜子的一角,从墙上抽下来,纸镜轻飘飘地飘下来,我从中间撕开,然后扔进火炉。
  纸镜能像真的镜子一样照出人影,能像真的镜子一样被竞秋竹穿入,然后转移到其它镜子里。但纸镜同时也是纸,它能被撕烂能被烧毁。
  这样寒冷的季节里我特地选择了没有暖气的出租房,不过这只是一个原因。
  这房里已经没有了镜子,连一个碎片都没有。
  我攥着榔头,运气,等待。
  “你这是……想困住我吗?”他盯着我手里的榔头。我竭尽全力露出狰狞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一个孤注一掷不顾一切的疯子。
  正常人都会本能地离疯子远一点,碑邑人应该也一样。
  他向后退了两步,“我不是只有靠镜子才能离开的。”
  然后他飞身扑进玻璃窗户,我追过去,窗玻璃上映着我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仅有一个轮廓。
  只要是玻璃,就能映出倒影,差别仅在于是清楚还是模糊。
  屋内屋外的光线差距越小,玻璃上的倒影就越模糊。
  我抡起榔头,照着窗玻璃猛砸下去。
  
  窗户哗啦啦地碎掉了,冬天夜里的寒风猛吹进来,吹得人忍不住地一个冷战。
  对开的窗户一侧破了个洞,我用尽力气砸在另一扇上,玻璃破碎的声音又响起了一次。
  碎片在我眼前片片坠落,一部分飞出窗外,一部分留在房间里。
  我攥着榔头四下寻找,没有他,我没有找到他,狭小的房间里到处都没有他,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我扔掉榔头,结果自己被榔头落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我趴在地上在碎片中一片一片地翻找,碎片上模糊地映照着我的脸,表情陌生地连我自己都不敢认。
  每一片都一样,都是一样的透亮,看上去都不过是普通的玻璃,碎片。
  我在一地的碎片中坐了下来,浑身脱力一般。
  还是……没成功吗?我已经不想再想了,让我多少喘口气吧。
  好像有什么声响,轻微,但是清脆。
  我的神经重新绷紧。可这房里没再看到任何人影。
  是我疑神疑鬼了吗?
  又响了一声,好像是什么相互撞击的声音,比如说,玻璃。
  这里可是有一地的玻璃。
  不可能的!我跳了起来,我每一片都看过了的,没有的,没有的!
  又是一声!这是在调整角度吗?
  我盯着一地的碎玻璃,一定就在里面,我刚才一定是看岔了,有一片是不一样的,就混在这些晶亮的碎片之中。是哪一片?每一片都看上去无比可疑,似乎都有锐利的尖角直冲着我。
  我向后缩了缩,仿佛那是随时会咬过来的利齿。
  就在我向后缩的这一瞬,一片碎片直冲过来,尖锐的边角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寒光。
  我扑向一边,躲过了这一击,整个人扑在地上,地面的碎片扎进手心里,手抽搐了一下,血流了出来。
  碎片一定又冲回来了,我在想象中听到了它切开空气的声音,我手脚并用地爬向一边,拾起扔在地上的榔头。拾起榔头的同时我立刻就地翻了个身,耳边是玻璃撞击的脆响,总算是又躲开了一击。
  碎片落在地上,离我不过几公分的距离,我抄起榔头,咬牙,狠命砸下去。
  榔头砸在地上,震得我整支手臂发麻,榔头几乎脱手。
  该死!我砸偏了!
  碎片略略绕了个弯儿,冲着我的脑壳直冲过来,直指眉心。
  我本能地用手臂去挡,甚至忘了我手里的榔头,脑中闪过死在宿舍的女大学生。
  我几乎也要忘掉了,地上除了玻璃碎片之外,还有纸镜焚烧后余下的灰烬。
  纸镜的灰烬呼啦啦飞起,卷着旋儿,扑向玻璃碎片。纸灰将碎片卷在其中,包裹起来,碎片表面裹上灰白色一层一层的纸灰,仿若鳞片。
  碎片在空中停滞,发出刺耳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在刮着玻璃,终于掉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