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5654 下载APP
“它的幼雏喜食鲜血,被杀的人在哪里,它也在哪里。”
——《约伯记》39:30
在宁静的薄雾中,早晨似乎是永恒的。雨终于停了。自从我们上周埋葬了拉克外公以来,呼吸镇就一直没有见到太阳。在我尽力躲避雨水,前往杜松老爹超市的路上,那太阳似乎已成为一段遥远的回忆。在超市里,我拿起一个篮子,开始往里面装母亲清单上的东西。我装好以后,来到了杂志跟前。
我拿起一本封面上有一个微笑女人的杂志,翻了翻。
“嘿,水牛猎手。”露西丝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她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我可以闻到她们的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露西丝从我手中夺过杂志,看着杂志的封面。
“这难道不可悲吗?”她对其他女孩说道,然后她们咯咯笑了起来,“贝蒂以为一本杂志能告诉她如何变美。别再浪费你的钱了,”她把杂志扔在我的胸口,“你无药可救。你永远都会是这么丑。”
“露西丝?”她母亲尖细的声音响起。她站在过道的尽头。
露西丝回应了她母亲的召唤,其他女孩也跟着她。
“我告诉过你,”当她们离开过道时,她的母亲责备她,“我不希望你在那个卡彭特女孩身边晃悠。她会让你的脸出疹子的。”
我从杂志上撕下一页,迅速折起来,塞进口袋里。在离开商店前,我没忘记往篮子里装上一罐金枪鱼,给家里的猫吃。起初,它只是在我们的后门廊附近徘徊。它毛茸茸的,身体是灰色的,白色的胡子和它的四只白色的爪子很是相配。我第一次看到它时,它坐在后院的一棵树上。它看起来像只鸟,所以我给它起名叫小鸟。它怀孕了,父亲说它随时都可能生小猫。于是我在卧室地板上铺了毯子,等待它的小猫降生。
为了赶紧回到它身边,我迅速为篮子里的东西付了钱。
回到家,我把嘱咐购买的东西放在厨房的台子上。母亲正在水槽边清洗要煮的南瓜,而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了。母亲把一片好大的向日葵叶垫在锅底,叶尖一直垂到锅沿外。她洗好南瓜,切成大块,滚入沸腾的水中。她又把垂在锅沿外的向日葵叶叠回来,盖在水面上,好让南瓜在叶子间熟透。
我给母亲打完下手,打开一罐金枪鱼罐头,端着它去了楼上的卧室。小鸟正趴在我的床上睡觉,我一拍它,它就醒了过来,开始吃起罐头。我想起那页杂志,就把它从口袋里取了出来。这是一页印着蓝眼睛女人推销葡萄汁的广告,我剪下了她的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爬到床底下,避免弄皱它们。地板上是我的杂志女孩。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一直在挑选各种广告上的女性形象的五官来创造她。我拿来了香烟广告模特的红唇,拿来了推销钟爱早餐糖浆的年轻母亲的下巴,还拿来了玉米热狗包装上女人深黄色的眉毛,而推销“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激凌”的模特构成了她纤巧的鼻子和双颊。我把这些五官粘在了番茄汤女郎那宛如奶油和白瓷一样的脸上。
“你好呀。”我趴在地板上,朝女孩打招呼。
我之所以把女孩贴在床下,是不想让弗洛茜看到后嘲笑我。
“哦,愚蠢的贝蒂。”她肯定会这么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就别妄想能变美了。”
我用手指抚摸着女孩在地板上飘逸的金色长发,那是我从一个卖盒装蛋糕粉的模特身上剪下来的。
“今天我找到你的眼睛了。”我对女孩说,“现在,你能用眼睛去看了。”
我用胶带把蓝色的眼睛粘在了地板上。现在,她完整了。我翻了个身,将后脑勺枕在她的脸上,仿佛她从地板上活了过来,融入了我,而我又在下沉,与她合二为一。我在地板上摸索着,直到碰到一个冰冷的玻璃罐子。我把它够了过来,放在肚皮上。罐子的盖子上留了一些用来透气的小孔。
“这样你就能呼吸了。”我对罐子里的螳螂说道。它正在用前足轻轻敲打着罐子。
父亲说,螳螂是人类诞生伊始的祈祷神物。人们都相信螳螂身上蕴含着美梦成真的魔力。
于是我把双手紧扣在玻璃罐上,祈祷着螳螂的魔力能让我获得梦寐以求的美丽。
“让我变得和她一样,”我说,“赐给我她的蓝眼睛、她的金发、她白里透红的肌肤。”
我和螳螂一起祈祷着,直到我感觉法力开始发挥作用。我抓起罐子,从床下爬了出来,走到镜子前,期待着变成杂志女孩的模样。但我依然是我。
“这不管用,”我对螳螂说。它似乎在回答我,这当然不管用了,贝蒂。
我轻声叹了口气,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夏日的阳光晒黑了我的皮肤,像是雨后花园中复杂丰富的颜色。在我看来,雨后花园的色彩美得让人心醉。当然这并不妨碍我想成为一个亮眼睛、白皮肤,那种一看就不是来自这片贫瘠土地的小女孩。似乎所有人都在告诉我这样的幻想无可厚非,除了我的父亲。我渴望寻找另一副白皙的面孔,那种吸收了幽幽月光的面孔。但盯了一会儿自己的脸,我又向自己抛出了一个问题:“我长得哪里不好看?”毕竟,我的祖先几千年来与救世主并肩而行,在这片土地上播撒魔法,从不在意别人关于外貌的指摘。我的黑发源自远古的仪式,我的眼睛承袭传统,如大自然一般光芒四射。父亲总说,我们是伟大战士的后裔。难道我就没有继承这种来自祖先的伟大吗?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身上流淌着古老的血脉。我想象着她的样子,那凶猛的气势和勇敢的精神感染着每一个人。难道我身上就没有继承半点儿优点?她是如此美丽,为何我要否定自己,要否定我的先祖?
我从镜子前走开,把罐子抱在胸口。
“你自由了。”我拧开盖子对螳螂说。重获自由似乎令它快乐,它从我敞开的窗户爬了出去,跳上了屋顶。
我躺在小鸟身边,用手指拨弄它的胡须。
“如果你拔掉猫的胡须,它要么会说话,要么会失明。”父亲说过。
“我好奇你会说些什么。”我说道,然后用手指抚摸它的毛,直到我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小鸟不在我的床上,也不在我的房间里。我走到走廊,循着父亲的摇椅声,走进了他和母亲的卧室。我发现母亲光着脚坐在椅子上,身子压着左腿,用右腿摇着椅子。她穿着围裙,把一朵黄色的南瓜花别在围裙的腰带上,像一枚勋章。
“它完了。”她指着躺在床上的小鸟。它在被子上生了孩子,正在给它的小猫哺乳和舔毛。
“哦,瞧你们多可爱啊。”我对小猫说。
“必须在脏污凝固之前把被子洗了。”母亲站了起来。
她走到床边,把她的手滑到正在咕噜叫的小鸟身下。
“你要干什么?”母亲把小鸟抱起来时,我问她。小猫毫无办法,只能被迫和猫妈妈的乳头分开。“你要带它去哪儿?”我看着母亲抱着小鸟穿过房间。
“是时候展开你的翅膀了,小小鸟。”她把它扔出了一扇敞开的窗户。
如果你问我,在一个女人把一只猫丢出窗外之后,世界是否会停止,我会说,当然会停止。至少,应该有那么一秒钟来阻止这一切,但那一秒钟并不存在,而我什么也阻止不了。
“小鸟!”我跑向窗户。我第一眼看到的是我们的手推车,地上还有一堆石头,围在菜园外面做篱笆。那个乍一看像是另一块灰色石头的东西,是小鸟的尸体。它侧躺在地上,鲜血从它的耳朵涌出,流到它胸前的白毛上。
小鸟要么是被手推车的金属边缘,要么是被石头边缘撞到了头。它的头骨在撞击中碎裂,一股力量猛地将它的脖子扭到足以折断脊柱的角度。刚生完孩子,它的腿还很虚弱,它没来得及把脚落在地上。弗洛茜会说,是诅咒让这些情况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所有的窗户里,偏偏是那一扇。我想象她会说的话。手推车在那儿的那么多的日子里,偏偏是那一天。当然是诅咒了。
我几乎要把想的话说了出来,但母亲把我一把推开,这样她也能看到窗外的情况。当她的目光落在小鸟的尸体上时,她慢慢地关上了窗户。被风吹动的棉布窗帘突然静止了。她搓了搓手,转身看着小猫。
“我恨你,”我用拳头捶她的肚子,“你杀了小鸟。”
母亲推开我,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似乎是突然迷路了,不确定周遭是哪里。她困惑地在床边踱步,然后转向小猫。
“我把血弄到床单上,妈妈会很生气的。”她说,“床上乱七八糟的女孩,脑子里也会乱七八糟的。”她慌乱地把枕套剥下来,声音在发颤,“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走,清理你的床。妈妈总是这么说。”
她笑了,仿佛是我收集的杂志女孩活了过来。她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苍白的皮肤几乎透明到不存在。
“嘘。”她缓缓地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向门口望去,“爸爸很快就回家了,他会要他一直想要的。”
她放下枕套,弯腰去看床上哭泣的小猫。她开始卷被子的边缘,直到把小猫围起来。她掀起被子,好像那是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哭泣的小猫。
尽管我知道父亲正在镇上为图书馆打造新书架,我还是大声喊父亲。
“不要把爸爸叫进来,耶稣的血啊。”母亲看起来很害怕,好像她真的以为拉克外公会站在门口伸出他的十根手指,“你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吗?”
她把我击倒在地。小猫的叫声在我耳边更响亮了。
“饶了它们,妈妈。”我爬起来,试图把她的手从被子上掰下来,“它们无法呼吸了。”
她抓住我的手,把它钉在她的手和被子之间。
“你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她问。
她开始带我转圈,我们手牵着手,袋子在我们手中摇荡。我尖叫起来,但她只是带着我转得更快。当她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模糊。她紧紧抓住我的手,直到我别无选择。她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并不是我想做的那样,我们一起把袋子举了起来。
“妈妈,住手。请不要,不、不、不——”
她强迫我和她一起把袋子往前摔,我们的胳膊在空中像连体人一样摆动,把小猫摔在地板上。它们的身体发出的声音吓得我一怵。
“爸爸,救救我。”我希望他能听到我的声音。
只有一只小猫在微弱地哭泣,而其他小猫都沉默了。母亲一直攥着我的手,但我努力把身子往下沉,想要把手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你会害死它们的,妈妈。求你住手。”
“求你住手,”她重复道,“我就是这么说的。你知道我爸爸做了什么吗?我来告诉你他做了什么,他一直在伤害我。”
尽管我反抗了,我还是无力阻止她迫使我再把小猫摔在地板上。第一次撞击中幸存的微弱哭声现在被完全扼杀了。我们都盯着渗出布料的血。直到母亲的手开始出汗,我才得以挣脱。我试图抱住小猫,但母亲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扔到了地板上。
“你是个怪物。”我说。
“怪物?我就是这么叫他的。”她把袋子甩到地板上,一遍又一遍,“我又哭又叫,叫他怪物,叫他魔鬼,货真价实的恶魔。但他没有放弃,他只是不停地伤害我,伤害我,伤害我。”
小猫的尸体早就被摔得粉碎了,听起来就像她在把一袋水摔在地板上一样。我用手捂住耳朵。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她才松开被子,让它掉在地上。
母亲左右摇晃,似乎要摔倒似的。她说:“就是这种感觉。我爸爸在我身上,我就像被困在袋子里的新生小猫一样无辜。”
“它们只是小猫,”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伤害它们?”我挣扎着在抽噎中发出声音,“它们还是孩子。”
她粗暴地抓住了我的脸。
“你胆敢为它们哭,”她说,“可没有人为我哭。”
她走出房间后,我爬到被子旁边。当我把被子的边缘往外拉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有血。我必须不停地擦眼泪,才能看清小猫的脚或者尾巴上哪怕是最轻微的动静。我仍旧希望它们会没事。
“血要凝固了,我们最好快点儿。”母亲带着扫帚和铁簸箕回来了。
她把簸箕推到我面前。
“把簸箕搁在它们下面,这样我就能把它们扫进去。”她说。
“不要。”我把簸箕推了回去。
她把手放在血里,然后扇了我一巴掌。
“如果你不照着我说的做,”她说,“我就把剩下的血抹在你的手上。等你爸爸回来,他就会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的手在颤抖。我抓起簸箕,把它的边压下去,这样她就可以把小猫的尸体扫进来了。在她这么做的时候,我挪开了目光。
“把它们弄出去。”她接着说。
她把扫帚立好,然后开始清理床铺。
“把这个放到洗衣机里。”她把被子揉成一团,塞到我胸前。
我小心翼翼地提着簸箕下楼时,差点儿被它塌下去的边缘绊倒。我拐进走廊,看到父亲放在桌子上的方舟。
我迅速打开方舟的盖子,然后轻轻地把小猫的尸体从簸箕里倒在里面成对雕刻的动物上。我盖好盖子,在半路上把簸箕扔进水槽,然后把被子塞进洗衣机。我知道要用冷水洗鲜血,但我还是把它放在了沸水里。
就在母亲下楼的时候,我跑回去抓起了方舟,经过她的身边,飞快地冲出纱门。我吃力地平衡着怀中巨大的方舟,带着它穿过树林,来到河边。我跪在被洪水淹没的泥地边缘,把方舟放在水面上。我轻轻推了一下方舟,看着它漂走了。
雷声响彻天空,雨水再次重重倾泻在我身上。我在雨中坐了那么久,我以为我会沉入泥淖。
当我回到家时,母亲正坐在后门的台阶上。门廊旁边有一堆泥泞,土堆上躺着一把铲子。
“我埋葬了这个母亲。”母亲看着手上和赤脚上的泥土说。
我坐在她身边,我们在冷雨中瑟瑟发抖。
她看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问道:“贝蒂,你为什么把暴风雨寄给我的家人?”
我看着乌云,意识到我寄出去的暴风雨就是我会得到的暴风雨。
“因为他们把你装进袋子,然后把你摔在地板上。”我说。
她站了起来,冒雨走向金银花丛。她摘下两朵花,把它们带了回来,给了我一朵,而把另一朵留给了自己。
“用你的两根手指。”她一边说,一边教我如何拉那根花蜜绳。
我们一起品尝着甜甜的花蜜,一滴雨水把甜味冲淡了,越来越多的雨水袭来,直到我们只能尝到暴风雨的味道。
呼 吸 镇 报
婴儿被枪声惊吓,母亲感到难过
昨夜晚些时候,一位母亲反映说她的孩子被枪声惊醒。这位母亲说孩子后来哭个不停。“那是另一种哭声,”这位母亲说,“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我的孩子的哭声。”
孩子哭得特别厉害,母亲反映道。她扒光了孩子的衣服,检查是否有枪伤。
“从她哭泣的样子看,我以为我的孩子中枪了。”这位母亲说。但她又反映,她的孩子身上没有可见的伤口。然而,这位母亲还是认为子弹确实射中了她的孩子的灵魂。
“我真的相信我的孩子已经被枪杀了。”这位母亲说的同时,看起来神志正常,“如今我们面前的这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入侵者。”这位母亲接着说,“它是一个换生灵。我知道,因为当我要求这个换生灵看着我的脸时,它做不到。”
这位母亲觉得如今她的房子里有子弹幽灵在闹鬼。
“我能感觉到子弹的存在,它整夜穿过我的墙壁。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的脸上呼啸,这颗幽灵子弹将永远在发射。”
当被问及既然她认为孩子是一个换生灵,那么她打算怎么处理她的孩子时,这位母亲回答说:“我有一个姐姐,她一直想要个孩子。”
这名女子的丈夫说,他的妻子没有姐姐,他很担心孩子的安全。
“都是枪手的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