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高建丽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5951 下载APP
高建丽躺在舒适宽大的床上,梦见及膝高的奴儿和娇儿在追逐嬉戏,旭儿变回婴儿在吮吸她的乳头。她感到酸痒而满足,一种独属于女人的无法言述的快感。
她最疼爱的伦儿没有穿起盔甲,也没有配上刀剑,而是拿起一本《蒙学》装模作样地读给旭儿听。旭儿咿呀回应。当一切都归于沉寂,柔和的月光射进屋内,夫君躺在床上对她浅笑。
甜蜜的梦,终归还是个梦。
高建丽睁开酸涩的眼睛,孤独和疲惫击中了她。她痛哭了一场,但无人给她安慰。她厌倦了扮演坚强,她想变回被夫君宠爱的女人,变回天真、任性的小公主。
但人不能回到过去……
高建丽挣扎着起床,来到政事堂。
活泼好动的乙天伦正静静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中,脸上多了几分哀伤和坚毅。他越来越像他父亲了。他才十七岁,这个年龄应是耍剑、骑马、取笑女孩子的时候,不是带领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厮杀。像他父亲一样,乙天伦起身一一扶起忠诚的族将,盯着他们的眼睛勉力数句。
戴圭率先改了称呼:“乙支大人,我们的信鸽已飞到绝奴部的杨万春、涓奴部的于支留和春州的王爷高建鲁那里,但我们没有收到一封回信。”
朝堂中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虎女大室曼披着一身黄黑虎皮,身材壮得像头立起的熊:“杨万春的阿妹被突厥人奸污后杀害,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有高建鲁,难道被冻掉了卵蛋?”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高建鲁,”高建丽叹了一口气回道,“他只看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让他倾春城兵力去讨伐盖苏文?只怕还没到时候。”
“杨万春的绝奴部与大唐接壤,面临来自大唐的威胁,他不会冒险出兵。”甘左断定。
阴江德的长子阴歌是个异常冷静的年轻人,一双眸子异常明亮,柔顺的头发被整齐得髻起。他容貌俏丽,像个腼腆的女孩,却背着比自己还高的硬弓:“乙支夫人,多一份力量,我们就多一份胜算。”
太子高宝雄已与高建鲁彻底闹翻,没有帮助乙天伦的半点心思。“诸位,高建鲁王爷不用考虑了。”
“高建鲁只有三万兵马,”位古伸出猪腿般粗的胳膊指向西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打鼓,“与其弯下身子乞求他,不如去‘老妓女’那里碰碰晦气。”
高建丽连忙劝道:“伦儿,涓奴部的于支留本应娶你姑母乙雪,没想到乙雪在婚礼那天逃婚,这让于家人被全国人耻笑。于支留,还有他母亲‘老妓女’于金氏,都恨透了咱们乙支家。要想说服他们起兵,难上加难。”
“母亲,你告诉我是否还有其他选择。”乙天伦的口气越来越像大加,“听戴圭说,杀父仇人盖苏文整编了荣留王的军队,有十万之众。这还没算上泉男皂的十万大军。母亲,我们只有五万族兵。想要取得胜利,我们必须求助于支留。”
“可是于支留家对乙雪的事情怀恨在心——”
“那我将亲自前往义州。”乙天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为了展现乙支家人的诚意,我希望母亲和我一同前往。”
众人急切的目光齐齐望向高建丽。她一句话也没说,只能点头答应。
为了不吸引别人的关注,乙天伦只带了戴圭和十名随从前往义州。他们先走海路到了联州港,然后一头扎进里胎峰南麓的山谷深处。最后一行二十多人穿过山谷,进入涓奴部的都城义州(今朝鲜新义州)。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丑陋却坚固的城墙。戴圭向城墙上的守军通报了姓名。
城墙上到处是枪剑光影和大型弩车,每个墙齿和箭口皆部署有弓箭手。很快,吊桥升起,城门大开,伸出一座木板桥跨越护城河,十来个骑手朝他们奔来。为首二人打着蓝底的狼头旗帜,后面是一对英姿飒爽的男女,男孩是于华茂,女孩是男孩的姐姐于华瑶。于支留没有子嗣,便从堂弟那里过继了侄女和侄子,当成自己的儿女来养。男孩于华茂已被立为涓奴部的下一代大加。
只有十四五岁的男孩身穿铠甲,神态倨傲。来到高建丽面前后,男孩并未下马,只在马上稍稍一躬身:“我是于华茂,家父派我前来迎接诸位。”
“感谢您的迎接。我是乙天伦,这是我母亲和阿兄戴圭。”乙天伦催马上前,全身的铠甲跟着摆动出声,戴圭紧紧跟在他身边。
“欢迎灌奴部的乙天伦、乙支夫人一行到我们义州做客。”于华茂后面传来女孩的清脆声音,说话者正是那个甜美的姐姐。她身材苗条,面貌秀美,浅眉下面是灵动的眼睛,像一只伶俐的猫咪。
她在马上瞄了眼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乙天伦身上,眼中透出一阵光来。她轻启朱唇,对他们温柔大方地说道:“我是于华瑶,是这位勇敢小将的阿姊。来吧,冬比忽的朋友们,阿爹和祖母正恭候诸位呢。”
于华茂狠踢马刺,动作潇洒地转过马头,向前奔去。他的阿姊笑着看了眼乙天伦,优雅地拉了拉缰绳,带着护卫们随即跟上。
“儿子,你一定要注意。”高建丽最后一次叮嘱儿子,“于家是五大部族中最敏感的家族,我们说话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不过,”为了给儿子信心,高建丽伶俐地撒谎,“于支留是你父亲的朋友,他不会对此袖手旁观的。”除非有利可图,她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但有些事情不能明讲,有些谎言必须说。
“希望阿叔的死能让于支留明白正义的重要性,还有盖苏文的丧心病狂。”戴圭忧伤地说道。
“正义是外衣,他们想要的远非如此,”高建丽盘算着,她突然觉得伦儿太像他父亲乙宏安了,缺乏变通。“到了厅堂后,由我来说。”
他们跟随于华茂的马队穿过内城,来到于府。
于府不在城中心,而是靠近北门。府邸的建造颇为奇特。大丽五大部族中,杨万春部的安市府邸、盖苏文的咸兴城黄金大殿、乙支家的冬比忽城乙支府,还有高家平壤都的安鹤宫,无不参照中原建筑的样式,安鹤宫更是参照前汉的都城建造而成。于府的建造颇为简单,就是在地上挖了一处宽五六丈的方形深坑,放上二十块础石和七八个石柱,撑起了一处多达上百个房间的巨型石屋。
高建丽一行被引入大厅中央。虽然有些阳光射进来,但显得阴冷无比。冰冷的石板地面似乎源源不断地吸走她体内的热量,高建丽不禁把斗篷紧了又紧。
里面有人推着椅车进来。推车之人正是于支留,而椅车上坐着的是于支留的母亲于金氏。
十几年没见过于支留,高建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于支留变成了十足的胖子,腰围和牛犊的并无差别,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最显眼的仍然是于金氏。这老太太已到了耄耋之年,干瘪得像一支风干的老鼠,稀疏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又尖又长的脸,脸颊、额头上有七八块褐色的老人斑。她有一双死人才有的眼睛,无神、腐朽,唯一感到生气的是两片翻动的嘴唇,似乎在吮吸着空气。
“于支留阿兄,尊贵的于老太太,好久不见,再次重逢,倍感喜悦。”高建丽明白于家人的小气是出了名的,平常最看重这些虚伪的礼节。她命令护卫献上贵重的礼品,“这是我的儿子乙天伦,他向您致敬。”
乙天伦上前,对于支留行礼,以“姑父”相称。
于支留的脸色稍微动了一下,他对这个称呼很敏感。高建丽正寻思该如何问话,于金氏眯着眼睛,吧唧着嘴巴,干巴巴的话语如一个个爆出的豆子:“你进入冰窖般的石头屋里,到底喜悦不喜悦,老身可不知道。乙支夫人,有中原来的道人推断我还能活两年,我才不信他的鬼话,他就是想骗我儿子的二十两银子。告诉你们,我的身子坚持不到两年。所以,乙支夫人,让咱们省去这些客套话,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
于支留在一旁赔笑:“阿娘,您忘了?几天前信鸽带来的信札?说他们登门拜访,讨论征伐盖苏文事宜?”
“我在问你吗?”于金氏的口气又尖又利,“我还没死呢!”
于支留马上顺从地闭嘴。高建丽马上明白,涓奴部的决策者是坐在椅车上的濒死老妇人,而非于支留。高建丽微微低头,向“老妓女”请求:“于老夫人,我和伦儿到此,是想请求您一起出兵,讨伐盖苏文。”
“噢……为什么要讨伐盖苏文?”
“老妓女”明知故问,这让高建丽升起一股无名火:“因为他弑君。”
“我看恐怕是杀了乙宏安吧。”“老妓女”窃笑一声。
新鲜的伤口被老太婆无情地撕开,更让高建丽痛苦和气愤。她真想上去狠狠扇“老妓女”几巴掌,但为了孩子们,她平静地说:“是的,他也残忍地杀死了我的夫君。我们请求您一起出兵,伸张正义,剪除逆党。”
“老妓女”哼了一声说:“那你去吧,何必拉我们垫背?我们涓奴部最为平和。”
是最为狡猾!抗隋时保存战力,征伐新罗时又偷奸耍滑。“盖苏文大逆不道,弑杀国王,大丽举国上下无不食肉寝皮。”
“那也不是我,我连菜都咬不动,更别说吃肉了。我老了,乙支夫人,没多长时间可活了,我儿子也过了带兵打仗的年龄。我们更愿意在家颐养天年,要死也要冻死在石屋里。你们是乙支人,乙支文德的后代没有孬种。你们想和盖苏文硬碰硬,我不会拦着你们。”
毫不留情的拒绝。高建丽心里一阵失望。男人之间的恩怨可以用刀剑解决,对于女人,道路却崎岖万分。对于同类,女人又比对男人狠上十倍。
“于老太太,我以一个母亲的名义请求您。”高建丽敏锐地感觉到,于家对乙雪的事情仍念念不忘。要想说服“老妓女”,乙雪是绕不过去的坎。“世兄于支留的婚礼,乙雪失踪,并不是我公公乙支文德的错。”她冒着风险大胆说了出来,因为她没有退路,只能一试,“只怪乙雪移情别恋。”
“哼!”虽离得很远,高建丽仍感觉到“老妓女”的恼怒瞬间传遍了整个屋子,往事显然让她大为光火,“有其父必有其女!大婚当天,我作为于支留的母亲,却被安排在角落的座位上,和下人在一起。是啊,我算什么?我只是于支留的生母。留儿他爹的正室还没死哩,还活蹦乱跳的。你公公乙支文德就没正眼瞧过我。一本正经的乙宏安、桀骜不驯的乙宏措,还有你,大丽的公主,你们哪个人的名头都能吓出我的屎来!你们谁能瞧得上我这个低贱的三韩人?为了我儿子能娶到乙雪,我可以忍受这些。可乙雪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逃婚,让我们干坐了一天,遭到全大丽的嘲笑。乙雪让我们于家丢尽了脸面。几十年来,我们一直抬不起头。现在你告诉我是乙雪移情别恋了,那你们早干吗去了?是想故意骗我们过去,再狠狠地羞辱我们吗?”
这些诬蔑之言让高建丽难以忍受:“老夫人此言差矣。我们为何要骗您过去?我家公公也因为乙雪逃婚而气得发病身亡了。”
“他是咎由自取!”“老妓女”轻蔑地哼了一声,“乙雪逃婚是你们乙支家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错,却让我们承担了所有人的白眼。没了乙雪,我给留儿收了一百多个妾,却没有一个给他生下一男半女。这一切苦难都是乙雪逃婚引起的!这都是你们乙支家的错!”
“老夫人,说话为何如此偏颇?”面对这欲加之罪,高建丽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乙支文德自以为是,哪里比得上留儿半分谦逊?莫非你觉得我老了,就记不清这俩人了?我今年刚过九十,中原的算命先生说我还有两年可以活呢。我记得清楚得很,连怎么勾引男人都没忘,仇人也都死得精光了。”
高建丽感到了厌烦,做出最后的努力:“老夫人,为了公平和正义——”
“是为了正义和生存,”乙天伦的嗓音响起,他稳稳地走到高建丽前面,抬头望向于支留和于老太太。整个石屋内瞬时寂静下来。
“于老太太,我们乙支家相信公平和正义,这不是一句空话。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相信这是对的,也是长久的。”乙天伦真诚且坚毅地看着于家人,最后环视所有人,“我们起兵,不光是为了给我父亲和荣留王带来正义,还要给整个大丽带来正义。盖苏文坑杀了一百多名大臣。任何违犯他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你们于家也不例外。”
“祖母!”站在于支留身后的俊美男孩于华茂大声喊道。他脱去了铠甲,愈发显得年轻。“让我统领涓奴部出战!我发誓不会让您失望,定将奉上盖苏文的人头!”
他身边的阿姊于华瑶却轻柔地环住了男孩的胳膊,深情地看着他说:“阿弟,你的勇敢尽人皆知。不过,这个时候要听祖母的。”
于支留对过继来的儿子很爱惜,这从于支留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儿子,上阵打仗是咸天将军的事,你要好好守在我身边。盖苏文是个可怕的对手,知道吗?”
“我不怕盖苏文。”于华茂骄傲地说。
“那你错了,我怕得要死。”他的祖母于金氏接口,全然不理会孙子的不甘,“告诉我,乙天伦,你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不让我儿子去平壤觐见新王登基?”
“因为你知道盖苏文只会把我大丽带向毁灭。他把大唐钦封的荣留王砍成三段。这种弑君犯上的禽兽行为是大唐君主的大忌,势必会引起大唐的强烈报复。”乙天伦洪亮的声音在石屋内回响,“我祖父乙支文德曾赶走过大唐人,但他知道大唐是巨龙,是可怕的对手,所以给我们留下家训‘不犯中原’。如果我们不阻止盖苏文,任凭他和儿子们胡作非为,我们大丽就会灰飞烟灭,包括您辛苦建立的石头屋子、您的家族、您的族民,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于支留不安地看了他母亲一眼,于金氏枯井似的眼中没有一丝动静:“如果是为了生存的话,我们最好不去招惹盖苏文。”
“您说得没错。不招惹他,您会换得一时的平安,两年,或是五年。但之后呢?很快,盖苏文就会征召你们的军队。盖苏文眼中没有部族,只有朋友和敌人。你们想窝在这里死去,留给深爱的人一个深坑?这不是最明智的做法。”
“小子, 看好你的嘴巴,不要让它带来祸水。”于老太太的话仍然严苛,但眼睛变得柔和了些。
“正如看管好我的剑一般。”乙天伦从腰间慢慢拔出鹰爪,凝视着它,“这把剑是我祖父乙支文德所用,传给了我。如果祖父能看到的话,请他原谅。”
乙天伦单膝跪下,将剑平放在膝盖上,对着于老太太低下了头颅:“以我祖父乙支文德的名义,我代表乙支家真诚地向你们道歉。我乙支家奉行‘信誉大于生命’,崇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姑母乙雪年轻不懂事,她本应忠于她父亲的许诺和安排,嫁给您勇敢和智慧的儿子。他们门当户对,会是一段美好的姻缘。但我姑母是个年轻女孩,她不负责任地逃婚,给您带来了伤害。这些伤害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我能感觉到。我深表歉意和不安。我作为灌奴部的大加,愿做任何事情来弥补。于老太太,姑父,我真诚乞求你们的理解和原谅!
“凡事必报!我们乙支家相信公平和正义。我会出动全族,给我父亲和国王的惨死带去正义。你们不去,我也能理解。你们去,收获的不仅仅是我的感激和忠诚,还有两大家族的世代友谊。”
整个石屋内鸦雀无声。有个随从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刀剑和盔甲碰撞出声。于金氏刀子般的眼睛看了乙天伦足有移时,然后竟然狂笑不止。“乙支文德,你也有今日!高贵的乙支人也有低下头颅的时候。哈哈哈——”于金氏的双手不断地拍打膝盖,“好一个乙天伦!好一个乙支家人!”
于金氏的脸上无比放松。她浑身通透,仿佛变了一个人。于金氏对于支留点了下头。于支留连忙从高台上下来,亲自扶起乙天伦:“侄儿赶紧起来。你姑母逃婚都是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干吗?虽然联姻不成,但咱们还是一家人,哪能说舍弃就舍弃呢!”
“小子,你多大?”于老太太问道。
“于老夫人,我今年十六岁。”
“和我的茂儿同年。你只有十六岁,但你大有你祖父乙支文德的风范。我不是很喜欢他,但不否认他打仗有一套。”于金氏摇头晃脑地说,“你的话让我沉思。要让我涓奴部出兵也行,不过需要满足我一个条件。” 她的小眼睛望向于支留,又看了眼于华瑶。
女孩偷偷瞄了乙天伦一眼,微微低下头,脸庞上露出满意之色,又带着些许羞涩。
于金氏对乙天伦说道:“让原来中断的联姻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