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5894 下载APP
王虎的儿子是这样一个孩子:该尽的责任他都会尽到,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学习操演战场佯攻,模仿老师示范的姿势,骑马骑得虽不像王虎那么自如,可也挺好。但他做什么都没有乐趣,他之所以做这一切,似乎全是为了完成任务。王虎向老师了解儿子的情况,老师犹豫不决地说:“我不能说他表现得不好,他做什么都达到了一定标准,并完全按要求去做,可是他从来不多做,好像心里有疙瘩。”
这可使王虎犯愁了,以前他就觉得儿子脾气随和,轻易不生气,什么也不恨,什么欲望也没有,只是严肃、耐心地照章办事。王虎知道勇士不是这样的,勇士一定要有血气、有个性、倔强,同时又易发怒。他很发愁,不知如何才能改造儿子。
一天,儿子在教员指导下练瞄准射击,王虎坐在一旁看着。教员下达口令后,那个孩子站稳,迅速举枪,果断地扣动了扳机。王虎看到儿子的脸上似乎显出一种勉强应付差事的神色,而实际上他也许憎恶这一切。王虎叫住了他,说:“儿子,要是你想让我高兴,就用心些。”
孩子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手里的枪还在冒烟,他的眼神难以捉摸,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王虎坐在那儿,神色严峻,眉毛又黑又浓,又黑又硬的胡须竖起,嘴巴不经意地紧闭着。那个孩子移开了眼神,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答道:“是,爹。”
王虎看了看儿子,有点伤心。他虽然外表严厉,心却很软,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心迹。停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静静地观看到下课。儿子询问地看了看他,问:“爹,我可以走了吗?”
王虎留意到儿子常常独自离去,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他只知他指派的跟随他儿子的士兵的确尽职了。他看着儿子,心里起了疑团,不知儿子是否去了他不该去的地方,他不是小孩子了。王虎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忌妒,于是他尽力放轻声音问道:“我的儿,你到哪儿去呢?”
孩子犹豫了一下,低着头,终于胆怯地说:“哪儿也不去,爹。我想到城外的田里走走。”
儿子若说是去什么淫秽场所,王虎倒不会这么吃惊,他诧异地问:“一个当兵的到那儿有什么可看的?”
他儿子眼光朝下,手指玩弄着皮带,用他惯常的那种不紧不慢的腔调低声说:“没什么,只是那儿安静,果树都开花了,很好看。我有时爱和农夫谈谈,听他们讲讲怎么种田。”
王虎惊呆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自言自语道,一个军阀竟有这么一个怪儿子,他自己从年轻时起就一直恨当农民种田这种事。他因为大失所望而愤怒地叫喊起来,但不知道何以喊声会这么响:“随你的便吧,这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坐了一会儿,儿子已溜走了,他敏捷得像只放了生的小鸟,早逃离了父亲。
王虎坐在那儿,痛苦地沉思着,不知心中为何那么酸楚。最后,他变得不耐烦了,横了横心,想着自己应该满意这个儿子,他毕竟不放荡,还是听话的。于是,王虎又一次把烦恼抛诸脑后了。
近年又有传闻,时局动荡不安,战争又将爆发。王虎的密探又带回消息,说南方学校里的男女学生正在准备打仗,老百姓也在备战。这可是前所未闻的,战争本是军阀的事,与老百姓有什么关系?王虎大吃一惊,问为什么这些人要打仗、起因何在,他的密探们也无可奉告。王虎认为,这一定是校方或老师做了什么错事,若是普通百姓闹事则必定是地方官太恶劣,人们忍无可忍,所以起来杀了他,免遭祸害。
王虎始终没参战,他要弄清新的战事如何兴起,怎样才能适应。他储备了资金,按自己的意愿买了武器。现在他不用向哥哥王掌柜求援了,他自己在河口有了通商港,可以轻而易举地雇船从外国走私武器。上级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干涉,因为他们知道,他是自己一派的,他的每条枪有朝一日都将为他们的战争服务,和平不可能持久。
王虎如此武装了自己,等待着时机,同时儿子也已长大,快十四岁了。
这十五年多以来,作为一个大军阀,王虎在多方面都是幸运的,尤为主要的是,他的地盘内一直没发生过大灾荒。小灾荒这里或那里时有发生,那是老天不作美,但他的地盘没有遭受过全局性的灾荒。一个地方闹灾,他用不着再去榨它,可以少征点税,缺额则从其他无灾区弥补。他乐于这样做,因为他秉性公允,不像有些军阀那样穷凶极恶,从垂死的人身上夺其所有。因此人们感激他、赞扬他,并这样议论着他:“我们见过许多比王虎坏的军阀,反正到处有军阀,我们摊上这么一个还算运气,他不过收税养兵罢了,不像那些人大吃大喝、搞女人。”
王虎确实尽量体恤百姓,至今还没有新县长来接任,上面曾指派过一个人来,但那人一听说王虎是个凶狠的人就迟迟未来。他推说父亲已年迈,在给老父养老送终后他才能来。这样他来以前王虎就自己办案。他亲自审理,庇护了许多穷人,跟富人和高利贷者作对。他用不着怕有钱人,他们若不按他的指令缴税,他就把他们打入大牢。所以该城的地主、放债的这帮人都从心里恨他,竭力避免犯案,以免被他惩治。王虎可没把他们的憎恶放在心上,他有权势,没什么可怕的。他定期给士兵发饷,虽然有时他对太散漫的兵很粗暴,但仍按月给他们发钱,比起其他军阀来,他慷慨多了,那些军阀都是靠抢掠来笼络士兵的。为了他的兵,王虎没有参战,他可以随意推延参战的时间。目前,他在该地区民众及自己部队中的威望不坏,地位也很稳固。
但是,不管一个人声望如何卓著,总有邪恶的一面,王虎也不例外。那年他儿子十四岁,他正计划来年送他进军事学校去学习,这时,他的地盘上遭受了全面的严重饥荒,饥荒像瘟疫一样蔓延。
春季适时下了雨,可不要雨时它仍不停地下,日复一日,直至夏天还在下。地里长的麦子都烂在地里,泡在了水中,好好的农田都成了烂泥水洼。那条小河本是一股平静的溪水,现在汹涌地咆哮着,把两岸的泥土冲塌、卷走,接着又摧毁了内堤,然后一泻而下,连同泥沙一起涌入大海,沿途数十里清澈碧绿的水全被污染了。人们开始还住在家里,用从水里捞出的木板做桌子做床。待到水淹没了房顶,土墙坍塌下去,他们就挤身于船里或木盆里,或是爬到依然露在水面之上的堤坝和土丘上,他们还爬到树上,待在那儿。不光是人,连野兽和蛇都如此。那些蛇成群地爬上树,攀在树枝上,也不再怕人,在人群中乱爬,人们简直不知洪水和蛇哪样更可怕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洪水却丝毫不退,然而,真正可怕的还是饥饿。
王虎面临着从未经历过的难题,他比任何人都困难。别人只需要养活自家人,而他则有一大群人靠着他呢。他们愚蠢无知,动不动就发牢骚,只有吃得好、钱拿得多才能满足,只有得了报酬才尽忠心。王虎统辖区各处的收入都不能全数交来了,洪水害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颗粒无收,等冬天来时,一点税收也得不到了。只有从外面走私进来的鸦片赚了些钱,但这种钱也少多了,因为人们买不起,走私犯们便把货运往别处去了。洪水冲垮了盐井,盐务收入也已泡汤。陶匠再也不做酒罐,因为该年没有新酒可酿。
王虎陷入了极大的困境,这是他做了军阀及一方首领以来未曾有过的局面。年终时,他山穷水尽,没钱给士兵发饷了。面对这种现实,他只能苛刻些。他不敢施怜悯,不然他们会认为他软弱可欺。他召集军官们,冲他们乱吼,好像是他们做了坏事,他在向他们发火:“这些日子别人在挨饿,我的人可都有吃的,还有薪水。往后伙食就是薪水,我没钱了,得挨过这段时候才能有钱进来。再过个把月,我连养活你们的钱都没有了,若要让你们饿不着,若要我和我的儿子不同你们一块儿挨饿,我就得去借一大笔钱。”
说话间他脸色阴沉,眉毛下那双眼瞪视着他们,手捋着胡子,偷眼看那些军官有什么反应。有些人面露不满的表情,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他的密探们回来说:“他们说没有报酬就不打仗。”
听到这种话,王虎闷闷不乐地在大厅里坐着,他感到那些人真没良心,这几个月遭灾,老百姓都在挨饿、丧命,他们却仍然吃得很好,可是他们并不感激他。有两次他甚至动了心,想动用他的私库,那是他留着自己用,以防战败撤退的,他决计不能为这些人牺牲自己和儿子。
饥荒仍在蔓延,到处都是水,人们在忍饥挨饿。既然死后也无干地葬尸,人们便把死尸扔在水中。水面上漂着许多小孩的尸体。那些大人让孩子们无穷无尽的哭声搅得要疯了,因为孩子们完全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没吃的。趁着黑夜,一些人绝望地把孩子扔到水里。有的不忍看着孩子受罪,所以采用了更快、更容易的死法。有的人则因为剩下的食物太少,不愿意多一张嘴来瓜分。一家若剩下两人,这两人就会相互暗算,强者生存。
新年到了,没人记得起过节。王虎只给他的兵供应半数粮食,他家也不吃肉,只吃粥一类的简单饭食。一天,他正坐在屋里思量着他已到了何种田地,是否气数已尽了,这时进来了一个卫兵,他是昼夜在门口站岗的,他报告说:“有六个人代表全体士兵,有话要说。”
王虎阴沉而锐利地扫了他一眼,问道:“他们带枪了吗?”
卫兵答道:“我没有见枪,可是人心难测啊。”
王虎的儿子此时在他的小桌旁坐着,正用心看着书。王虎看了看他,想打发他离开,儿子这时站了起来,像是要走。王虎见此突然下了决心,他要让儿子学学怎么对付叛逆者和粗野人,他叫道:“别走。”儿子慢慢坐下来,满怀疑虑。
王虎吩咐卫兵:“叫卫队都来站在我旁边,荷枪实弹,准备开火。叫那六个人进来。”
王虎坐在一把旧的大扶手椅上,那原是县长的椅子,椅背上搭着一张老虎皮以保暖。卫兵们进来站在了他的左右,王虎坐定后,用手摸着胡子。
六个士兵来了,一色的小伙子,壮实、容易激动、冒失,年轻人个个如此。他们很有礼貌,看到长官坐着,周围站着卫兵,枪口在他头上闪闪发光。他们的代表鞠了一躬,说道:“司令慈悲,我们代表伙伴们来再要点粮食,我们没得吃。现在世道艰难,我们不提饷银,也不要欠的饷了。我们没东西吃,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们是当兵的,身子是本钱,我们一天才一个馒头,我们就为这来找您评理。”
王虎摸透了这些大老粗的脾气,非得吓唬住他们,不然他们不服。他狠狠地捋了下胡子,压压心中的怒气。自己待下属真够宽厚的,打仗时爱惜他们,攻占了城还违心地放他们去抢,给他们发钱,给好衣服穿。他自己也不像多数军阀那样荒淫、那样奢华无度,还是够廉洁的。一想到这些,他顿时火冒三丈。这些人不能和他共艰苦,何况这是天灾,又不是他的过错。他越想越火,趁着这股怒气喝问道:“你们是不是来拔老虎胡子的?我愿意让你们挨饿?我什么时候饿着过你们?我筹划好了,从外地调来的粮食随时可到,可是你们这些逆种,你们不信任我!”他大怒,对卫兵大声吆喝着:“给我把这六个叛贼杀了!”
那六个人慌忙趴在地上求饶,可王虎不敢放了他们。不行,为了儿子和他自己,为了全家和全体百姓,他不能放过他们。倘若他控制不了他的部队,他们就会去抢老百姓,现在他不能发善心,他喊道:“开枪,左右开火!”
卫兵开枪了,枪声、硝烟充斥着整个大厅,烟散处,横陈着六具尸体。
王虎立即起身,命令卫兵:“把死尸抬走,交给派他们来的人,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的回话。”
卫兵们还未来得及弯腰抬走那些尸体,王虎的儿子,平时那么沉默,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的儿子,这时却出人意料发疯似的跑过来,他父亲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他弯下身去细看其中一具尸首,注视着,又一一看过去,摸摸这儿摸摸那儿的,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瘫软的四肢,然后冲着父亲大哭:“你杀了他们,他们都死了!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我的朋友!”
他绝望地瞪着父亲。看着儿子那双眼,王虎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他朝下看着,找词儿辩解:“我是被逼的,要不他们会领头造反,把我们杀光。”
那个孩子哽咽着,低声说:“他就要点馒头。”随后大哭着跑了出去,他父亲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卫兵们各自散去,只剩下王虎一个人,他把平日昼夜守卫在身边的两个兵也遣了出去,手抱着头,独自待坐了一两个小时。他沉吟着,后悔不该杀了那六个人。他按捺不住,派人叫儿子来。不一会儿,儿子慢慢蹭进来了,脸朝下,眼睛也不看父亲。王虎叫他走近点,他拉起儿子细长有力的手握了一会儿,以前他可从未这样做过。他低声说道:“我这都是为了你。”
那个孩子沉默不语,横下了心,不自然地承受着父亲的爱抚。王虎叹了口气,放他去了。他不知该跟儿子说些什么,怎么让儿子理解他的爱心。王虎心中甚觉凄凉,感到整个世界上唯他最孤独。难过了一两天后他也横下心,不再去想它了,他这么做也实在是出于无奈。为了帮助儿子忘却这件事,他要给儿子买块外国表或一支新枪之类的东西,以挽回儿子的心。王虎主意已定,也感到心安了。
这个六人事件也确实说明了王虎所处的困境。他明白,要使部队效忠他,他得设法去弄粮食。他说已从外地调粮,那是假的,现在他必须出去筹措了。他又想起了哥哥王掌柜,自认此时同胞弟兄应可共患难的。他要去察看他老家那儿的情况怎样,他能得到些什么帮助。
他跟部下们说,他这次是去为他们搞粮食和钱,还许了很多愿。他们都很兴奋,立刻振作起来,对他充满了希望,并表示忠贞不贰。他挑选了一队卫兵,派他们守卫着他的家,然后命令自己的卫兵做上路的准备。定好日期,叫了船,他和儿子及一些士兵牵着马上了船,准备渡过水面,到达堤坝岸边的路上,然后骑马往哥哥们住的小城去。
在狭窄的堤坝上,马慢腾腾地走着,两边都是水,坝上挤满了人。大老鼠、蟒蛇等都在跟人争地方,不怕人,尽它们微弱的力量与人竞争,人们的生活中积聚着愤懑。毒蛇、野兽越来越多,无情地残害着人们。有的时候,人已无心去争斗,听任毒蛇到处爬行,他们只是麻木地呆坐着。
王虎穿越这片地带全靠卫兵和枪保护着,不然人们会袭击他的。时常有人站起来挣扎着拽他的马腿,且一言不发。王虎从心里怜悯他们,他拉住马,免得踩着他们。卫兵上来把人拉开,放倒在地,他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有时被拉开的人就势躺在了地上,有的惨叫一声,投了水,了结了一生,也结束了他的灾难。
儿子一路上都骑马走在父亲身边,寡言少语。王虎也不跟儿子说话,六人事件仍在他们之间留有阴影。王虎不敢问儿子,儿子脸朝下,偶尔偷偷朝路边饥饿的人群看上一眼,满脸惊恐。王虎受不住了,终于说道:“他们都是普通乡民,每过几年就经历这么一次,他们已经习惯了,成千上万的人都是如此。对于死去的人,人们慢慢就淡忘了,很快又会生出一批人来。”
儿子突然开了口,声音变得像只小鸟,尖尖的,他情绪激动,又不敢在父亲面前哭出来:“他们要像我们一样是当官的,就不会死了。”说话时他尽量抿住嘴。这景象确实太惨了,他的嘴唇不断地哆嗦着。
王虎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儿子的话使他感到震惊。他从没想过这些百姓所受的罪他也可能受,人天生就不一样,谁也代替不了谁。他不爱听儿子那一套,对一个军阀来说那太心软了,他不能因为有人受苦就停止步伐,就动情,但他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儿子。没东西吃的这些日子里只有吃死人肉的乌鸦在水面上来回盘旋着。王虎只说了句:“老天爷对我们都一样狠心。”
从此王虎不再干涉儿子。他既然了解了他的思想,也就无须再盘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