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商会馆今日格外热闹，两广总督徽显作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带大清朝廷会见不列颠使臣坎贝尔，十三行总商潘承休以代粤海关协定关税的身份接待了两国人马。
坎贝尔还未到，徽显作看了看身边垂眸把玩着手中折扇的潘承休，有些无奈的轻笑：
“昨日让人带了你的话，他们说那翻译最后答应了带病前来。你倒也是，十三行人才济济，给他们配个翻译又能如何。”
潘承休懒懒的抬眸扫过徽显作，带着不屑的冷哼了一声才去回他：
“什么时候他们想要卖鸦，咱们还需要上赶着给配上翻译了？我若真这么做了，未免太过轻贱了。”
两国早先有言之不贩鸦片，如今不列颠派使臣前来又想要旧事重提，潘承休自然是嗤之以鼻。无论如何也是他国使臣来访，徽显作不愿他表现的太过有敌意，微微想了想，决定来一招祸水东引：
“唉对了，我昨日听底下人回说，那抱恙的翻译竟是个留洋归来的中国人。你说说，怎么会有人为着几个银钱就帮着不列颠贩鸦？啧啧啧，人心不古，枉读圣贤书。”
自戚里走后潘承休对鸦//片二字格外痛恨的狠。果不其然，他听闻徽显作的话后轻轻的眯了眯眼睛透出不悦，连声音里都是对那翻译的鄙夷：
“呵，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卖国求荣，就该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同样都是留洋归来…他的小戚就不会如此。他的小戚一心为国，是赤子丹心的少年郎，只是…
再也没有他的小戚了。
想至此他只觉得心中一阵闷痛，不可察觉的偏了头，潘承休轻轻的缓了口气才又复色如常。这边底下人传报说坎贝尔使臣到了，潘承休起身与徽显作去迎人，徽显作走在潘承休身边时又忍不住去劝他一句：
“承休，戚里他已经去了，你也该”
“走吧，使臣到了。”
待客厅内坎贝尔自人群中起身潘徽两人微微鞠了躬见礼，他金发碧眼而立之年的年纪，礼帽戴的端正，是最正统的一副洋人的做派。
他简单问了两句好，潘承休倒是也听得明白。刚想回上句客套话，坎贝尔的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使节先生问两位先生好。”
那声音似乎是感冒后还未好，带着浓浓的鼻音听不出本来的音色。一瞬间潘承休突然觉得像是心脏猛的被人揪了一把，他不明所以的应声抬头去看，就见着坎贝尔身后的那名翻译穿的实在有些太过严实了。
初夏的天气他脑袋上戴着顶大大的八角帽遮了前额不说，还用一条大大的围巾围了鼻子嘴巴，带了副算命先生的墨镜，这模样实在是跟整个不列颠使团有些格格不入…
对他这副奇装异服的装扮，潘承休有些微微皱了皱眉，那翻译连忙欠了身鞠躬：
“偶染风寒怕传染给两位先生，望潘先生见谅。”
潘承休轻轻的点了下头只当是应下了，继而转身向着位置上落座。这翻译虽然穿的怪了些，但不得不说工作属实做的不错，让整个谈判的过程顺畅了不少。
徽显作与潘承休这半年来因着禁鸦之事外商使节见了不少，他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倒是也将这事做的进退有度。如今这坎贝尔显然是有备而来，直指禁鸦有碍两国贸易发展，煞有介事的找出曾签署的商贸协议与他们二人争取。
潘承休实在懒得与他纠缠，他轻轻的用拇指与食指捏了捏眉间，有些不耐烦的向着徽显作抱怨：
“那洋鬼子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什么时候大清要卖什么不要卖什么，还需要经过他们的同意了？”
徽显作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潘承休的不耐烦，转身想要去劝他，就听见潘承休先一步对着坎贝尔身后的翻译发了话：
“你且告诉他，大清还轮不到外人来做主，送客。”
那翻译怔了怔，低声向着坎贝尔说道：
“大清禁的不是烟，而是吸烟之人。如今清政府勒令吸食者犯大清律例，坎贝尔先生，不是潘先生不进口鸦//片不给您面子，而是进口而来也无销路。他是个商人，商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潘承休常年负责外夷商事往来，他其实听得懂不列颠语，只是懒得与这些人交流罢了。如今听着这翻译如此不卑不亢的替自己解释，不着痕迹看了他一眼后淡淡的又去饮茶。
坎贝尔手下有几名外商，除却鸦//片之外他们此次还带了其他的东西来售。那翻译被坎贝尔要求去为那几名外商与十三行的牙商掌柜翻译其余商品的事宜，此刻潘承休与坎贝尔一同在正堂等人回来。
坎贝尔坐在客座远远的看着那翻译离去，轻轻向着身边的人勾了勾手指。似乎是以为潘承休一行人听不懂不列颠语，坎贝尔说话明显放松了许多：
“准备好了？”
潘承休闻言将手中的茶杯轻轻的端起饮了一口，水雾腾起模糊了他的视线，默默的听着坎贝尔继续说着。
“一会儿堪辞也回去，把那药准备好。他真是我见最漂亮的中国男子，来这一趟虽然东西没有销出去，可人能得一个人也是件幸运的事了。”
潘承休听着坎贝尔的话微微愣了愣，他依稀听闻刚刚那翻译就是姓堪的。如今这洋鬼子说回去备药…
潘承休本不愿意管这种卖国贼的闲事，可刚刚那人也算是帮了自己一回，况且这洋鬼子他实在是看不过眼…
坎贝尔带人走后潘承休低声对着身旁人吩咐：“跟着他们。”
回到英租界内的使馆，那翻译将房间的门轻轻关上，终于伸手拿下了挡脸的物品。
他将围巾脱下后随手拨弄了下额前的头发，因着天气有些热连着两颊都有些红，随口灌下一杯水后这才像是透了口气，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
对着八角桌的镜子上映出他的脸，鼻尖挺翘皮肤白皙，眸间有光映出，透出周身的少年灵气…
那张脸，正是故人相识…
分明是早已在半年前葬在了盛京城郊的戚家公子——戚里。
此刻的戚里愣愣的坐在椅子上发呆，他微微低头回想起今日见到潘承休时的情景，突然就暗了眸子缓缓将头埋在了双臂之间。
他见着了，半年来他每日都会梦见的人…
他离他那样近，他甚至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样大，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这世间没有戚里了，于是也没有戚里的潘承休了…
此刻潘承休在英使馆前着手下人抓了坎贝尔的随侍，那人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去求饶，说今日那翻译是四个月前供职在英使馆的，姓堪，名叫辞也。
他说堪辞也人长得好看，性子却冷淡了些。前些日子坎贝尔来一眼便相中了他，无奈堪辞也根本不屑于他，这才有了今日的下//药一说，此刻药早就下在了房间的茶水里。
潘承休冷冷的听着那人的叙述，悠悠的向前转身要进英使馆提人，身后的小厮问完了具体事宜后进了两步跟上，顺口在他身边提道：
“潘爷，这翻译的名字也是够不吉利的。不堪的堪，辞去也的辞也，他爹娘取名字时也不嫌忌讳。”
潘承休难得有兴趣与旁人说上几句，稍沉片刻后去回：
“无事做就多读些书，他这名字当是引了唐代的《答陆澧》。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不辞山路远…”
潘承休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脚步，下一刻便疯了般的向着英使馆跑去，声音极大向着身旁人吼道：
“进去找人！！”
潘承休想起了《答陆澧》的最后一句，
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
不辞山路远…
踏雪也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