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在私宅久留,大致看了线索之后,就回到了客栈当中。
华驿县的官员私以为朝廷派的命官,得明日才能到。是以,第二日天色未亮,钟灵毓就被街上的阵仗吵到,推开窗,就见一队又一队的府兵,将那私宅围得团团转,可谓是水泄不通。
眼下也睡不着,钟灵毓所幸更衣出门,方推开门,就瞧见小二正欲敲门的手。
见着她肃容冷面,店小二忙低下头,将手中的托盘递给她。
“这位姑娘,您同行的人,为你叫了早膳。”
钟灵毓一愣,却越过他,看见了楼下那一袭灼目红衣。
她心中吃惊,倒是未曾想到,素来睡到日上三竿的沈檀舟,能在天色微亮就梳洗打扮好了。
诧异归诧异,她对小二道过谢,端着早膳坐在沈檀舟背后那桌上。
等她吃完,沈檀舟才迷瞪着一双眼,偏过头去二楼寻人,方看清钟灵毓正垂着眼,用绢帕擦手。
寂寂晨光,她一人独坐,恍若自成一方世界。远远看着,却是在她身上嗅到几分柔软而温良的气息,但这些气息,在她抬眼之时,又荡然无存。
她目光凌厉:“既然看够了,就赶紧走。”
沈檀舟忙不迭地点头,招呼了一声结账,就笑吟吟地跟在她身后,一同前往华驿县的府衙。
方一进府衙,钟灵毓就看见一老头捂着官帽,满脸惶恐地跑过来,一双绿豆小眼中是万分惶恐。临到跟前还没站稳,脚下一滑,险些跪在钟灵毓身前。
“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钟灵毓心说,待她回京,这些玩忽职守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但眼下,她略微点头:“去尸堂。”
县令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两圈,见沈檀舟杵在后面跟门神一样,识趣地没多说,引着钟灵毓就往尸堂走。
天色这会儿才亮起来,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走在青砖小路,多半是各怀鬼胎。
县令诉苦:“大人你可要为下官做主啊!前日那十八郎一夜惨死,此事定是有心人所为!下官已经命人看管好那私宅,那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其余看守十八郎的将士,也被下官妥善安排,随调随到!”
钟灵毓一句都不信,也一句都没理。
好在大夏官员早就习惯钟灵毓的沉默寡言,因而也都见怪不怪了。
刚步近尸堂,县令满脸惶恐:“大人,下,下官可否不进去了?”
钟灵毓已经闻到了那恶臭,臭气熏成这样,只怕里面也是不堪入目,念及此,她就点了点头,吩咐他去将私宅的舆图找出来,又从随行的人中点了一名仵作。
本来她不打算带着沈檀舟,可扭头,就瞧见沈檀舟已经落在人群末,几近欲睡。
钟灵毓冷笑一声:“还有你,沈侍郎,随下官一同进去。”
“啊?我能不去吗?”
“不能。”
众人爱莫能助,纷纷报以同情地看她一眼。
沈檀舟只能苦着一张脸,跟在钟灵毓的身后。
越临近尸堂,那恶臭越发明显,连带着就闻到一阵恶臭,十八具焦尸已经腐烂生虫,白蛆正翻来翻去,好不恶心。定睛一看,这十八具尸体,竟鲜有完整的。
有些肺腑破洞,有些则是断臂残尸,勉强拼凑在一起。清凉晨风中,无端让人觉着阴森可怖,背脊发寒。
沈檀舟面色难看,就要打退堂鼓:“大,大人,这里交给你便,便好了。我这新换的衣衫,可,可不能在这里熏臭了。”
他不说此事,钟灵毓心中还不来气。
别人出来办事都能减极减,他倒好,穿了一件广袖叠裳,里三件外三件,繁复如云,贵不可侵。
她对仵作道:“带侍郎大人去验尸。”
迫于威压,沈檀舟只能拧着眉,踱步去了最近的尸体。
仵作指着尸体对二人道:“回二位大人,这些尸体皆是一刀毙命,然后置于火中。先前我等去了私宅,火是自这些人身上燃起。但瓦上被盖了一层湿草席。火势不大,只是烧垮了房橼,又加重了火势。等众人救完火,这些人已经被砸的七零八落,勉强才能拼在一起。只有最下面的几具尸体,尚能看出来全貌。”
钟灵毓粗略地看了一番,隐约猜出来个大概。
她瞥了一眼在神游的沈檀舟,到底还是问道:“沈侍郎,你可觉着有什么古怪之处?”
沈檀舟正在回想着仵作的话,他回过神来:“古怪之处——十八郎武艺高强,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一起将他们十八人,一刀毙命?”
钟灵毓点点头,戴了那羊场手套,才拨开焦肉下的创伤。
“伤口下浅上深,刺杀者应当是善用刀。再看这几具尸体的创口,不像是打架之时的招式,伤口完全一模一样,没有变化,显然是用同一招。可以确定,十八郎死前并没有与凶手争执,更像是在睡梦中被杀死。”
沈檀舟凑近看了看,见钟灵毓若无其事地将伤口上的白蛆拨开,心中不免生寒敬畏。
“那大人,凶手为何还要在杀人之后大动干戈的毁尸灭迹呢?那私宅守卫森严,若是有贼子潜入,这番举动不怕打草惊蛇吗?”
守卫森严?
钟灵毓心中嘲讽。
前日刚死了人,昨晚上那私宅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今天早上才去虚张声势一番。
这样看来,整个华驿县和那看守十八郎的护卫,都脱不开干系。
她对外面喊了一声:“传幽州长史李广与振武校尉王备来尸堂问话。”
外面候着的人忙应下来,一路小跑,离开了尸堂。
吩咐完这些,她略微颔首,接过仵作身上的木箱,从中翻找了几个趁手的小刀。
旁边两人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钟灵毓那双素白的手,操着那刀片,在腐肉白蛆里面左翻右挑,不知道在找些什么,看得身旁那仵作两眼发直,竟是捂着墙一阵干呕。
沈檀舟心中轻轻叹了口气,略微上前两步,想看看钟灵毓在找些什么。
这些风吹草动,钟灵毓自然是尽收眼底。
她想,沈檀舟倒确实是将门虎子,虽是纨绔,但到底有些根骨在其中的。
这番想来,她心中的轻视倒是下去了不少。
若沈檀舟能认真做事,倒也能解决朝中人才寥落的糟心事。
她淡然道:“沈侍郎凑这么近,就不怕熏臭衣服了?”
沈檀舟正凝神看着尸体,被她这突兀一出声,竟是吓得一颤。他手上一个不留神,手直接按到血肉之上。
那应声而来的李长史与王校尉只听到一声惨叫,慌忙跑进来,就看见沈檀舟连跳了几步之远,将那几具残尸撞得横七竖八。
“救命!钟大人!!!救我!!”
钟灵毓默了一瞬。
就当刚刚是她瞎了眼。
王校尉是知道沈檀舟恶名在外,见他这样倒也是不稀奇,他和李长史对视一眼,各自交换了个目光,才对正在解剖尸体的钟灵毓行了一礼。
“下官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可有查出什么疑点来?”
钟灵毓目光在两人面上停留了一瞬,却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十八郎在二位的监督下一路进京。按理来说,护送不当应是死罪,怎么你二人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那王校尉脸上一僵,只能低头道:“我二人自知已是死罪难逃,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配合大人尽快缉拿凶手才是。”
钟灵毓没应声,目光却落在尸体上的脊骨上。
常年习武之人,身姿必然挺拔非凡,但这几具焦尸却又弓腰驼背之相。更何况,死者在纵火之前就已经死亡,断然不会在火中挣扎。尸体脊骨尾部磨损严重,显然是常年劳累驮重所致。习武之人必不会出现这样的劳损,想来——只有事农桑之人。
像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她当着一众人的面,又迅速验了几具尸体。
仵作凑过来,不解其意:“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不但是他,连带两位被传来问话的官员,也都不解其意。
钟灵毓放下小刀,解开那血淋淋的羊肠手套,看似不在意地一丢,却正好丢在了沈檀舟怀中,腥臭难忍,令人作呕。
沈檀舟:“........”
他正要叫嚣,却被钟灵毓一眼定住。
于是他咽了咽口水,讨好地凑上前:“大人时常盯着这些尸体的尾骨看,相应是在看这些人的身体,是不是常年习武?”
“嗯。”她应道。
王校尉一愣:“大人难道是觉着,这些尸体,不是十八郎的尸体?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十八郎又去了何处?”
钟灵毓略微抬眼,锋芒逼人。
“这件事,本官正想问王校尉呢。十八个活人,如何在校尉眼皮子底下,悄悄溜走,还顺便换了另外十八具尸体,前来充数?”
她这话一说,王校尉脸色陡然煞白,陡然跪了下来:“大,大人.....下官不知啊....下官那夜听到火势迅疾就去救火,可待火势歇下之后,尸体已经是焦而不辩。下官当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十八郎啊!”
“是或不是,校尉大人都是玩忽职守。来人,将他先押入大牢!”
外面立即冲出来一队府兵,二话不说就将王校尉压了下去,整个尸堂回荡的都是一句‘下官冤枉’。
经此一役,李长史已经有些站不稳了,连带着门外县令的脸上都是惶惶难安。
世人皆知钟灵毓办案雷厉风行,却是没想到,前脚人刚来,后脚这王校尉就被关入大牢。一时间,门里门外,是人人自危。
钟灵毓见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才转头问那李长史。
“将这些日子的经过,如是说来。”
校尉为武,胆子素来大些。长史为文,刚才那一番举动,已经教他慌了神,哆哆嗦嗦地开始回忆着那夜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