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帮助与代价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10975 下载APP
我回到店里,还没走到店面门口就听到配乐和人物对白的声音,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天他们过得倒很是惬意,不知道又看完了几部电视剧。
  我一个人擦着我店里的镜子,其实镜子并不脏,一点也不,我只是想做点简单机械的事情,而不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店里。
  除我之外,镜子里又出现了一个人,向着我走了过来。
  “想什么呢?”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镜子中的他身材清瘦。
  “我只是在想……普通人和碑邑人可以有孩子吗?”
  他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不一定。”
  不一定吗?我在慕容那里听到了很多句“不一定”,我今天的第一个问题得到的答案还是“不一定”。
  “碑邑人也是人,只是具有异能而已,正常而言当然可以和普通人有孩子。不过确实有些碑邑人天生不孕不育,或是难以受孕。这是天生具有异能的代价。所以有人认为异能是天赐的礼物,也有人认为是天降的惩罚。”
  “她是谁?”我问。
  “你问白若敏?你心里隐约猜到了吧,这世界上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可白若敏不是人。”我打断他,她是碑邑人啊,她有异能啊,难道不能随便变成什么样子吗。“而且……”
  “而且何莉莉已经死了对吗?而且……”他替我说完,我讨厌他说这话时的口气,他说“而且”时那种故意拖长的尾音,“而且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我以为这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知道。
  果然做过的事情总会留下痕迹,只要知道调查的方向就能得到正确的结果。慕容说他知道我杀了莉莉时他这么说,说这句话是他听来的他只是援引而已。
  我不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不重要,我只想知道白若敏到底是谁,我想听他说白若敏是谁。
  “不是所有碑邑人都能随意变成任何人的样子,每个碑邑人的异能不同,只有极少数能够改变样貌。对于没有相应异能的碑邑人,相貌很难有太大改变。”
  我注意到他用了“很难”这样的词,这是否意味着其实也是有办法的,就像我总是会得到“不一定”的回答一样,总是会有例外。“所以其实还是有办法的对吗?”
  “有啊,”他笑了出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去整容啊,现在的整容技术听说很高明的。”
  我没再问他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那即使是碑邑人,死了也是不能再活过来的对吗?”我问,不会有什么死而复生或是的异能?
  “当然,前提是你确实杀死她了。碑邑人的异能不同,因为异能的原因,有些很难被杀死。你以为你杀死了她,但其实她只是假死。用假死麻痹你,再伺机逃走。有异能很方便,不是吗?”
  在湖里,我掐死了莉莉。我没敢再管她的尸体,任由她沉入湖底。我一直以为她的尸体没浮上来,没被人发现是我运气好。也许,不只是因为幸运。
  “你想说……莉莉她没死?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来找我?却在现在突然出现?”
  “你应该知道吧,她当年……在她身上发生过一些变故,她身体的机能下降。你虽然没杀死她,但对她造成了严重的损伤。她需要时间来恢复。”
  我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发生过什么变故,我也不知道她因为这变故做出过什么事……
  我唯一知道的,是在千岛湖时,她对我说的话。
  “英健,我开始老了啊……”
  “英健,我开始老了啊……”
  “英健,我开始老了啊……”
  见到白若敏时,她看上去就像是上大学的年纪,那是我和莉莉相识的年纪。
  在她发觉自己开始变老之前的年纪。
  “她的脸是冷的……”我喃喃地说,“她的脸是冷的,莉莉不是,莉莉的身子很温暖,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过不正常的体温。”
  “不是冷的,是凉的,还没到‘冷’那么夸张。”他纠正我,“有些碑邑人能调整自己的体温,很多时候那甚至算不上异能,只是异能的副作用。”
  “我想,你看过一部电视剧吧,《回家的欲望》,有一段时间大街小巷都是它的主题曲。”
  其实我没有看过,但我点头,有没有看过并不重要,我只要知道这是一个差点被丈夫杀死的妻子回来复仇的故事就够了。
  她甚至都没有整容,让以为已杀死她的丈夫饱受反复怀疑的折磨。
  莉莉是我的妻子,不是前妻,从来都是我的妻子。法院判决离婚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法院的判决对她没有效力。
  “那天白若敏和我划船的时候特地放了它的主题曲。”
  “我注意到你提到她的时候,用的还是白若敏。”
  难不成我提到她的时候,还真要用何莉莉?
  “能解答我一个疑问吗?”他说,“为什么你要杀她?你们之前的生活似乎还是很美满的。”
  我抿了一下嘴,又抿了一下,我摒弃掉我全部的感情,用我最平稳的声音说:“她不是正常人。不管她是碑邑人也好,外星人也好,变异人也好……都不该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东西。”
  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抖了一下,他把他的眼神和我的错开。
  他站起身,随便走了几步,仿佛是坐累了起身舒展一下身体,随便走了几步之后他背对着我。
  “就因为这个……”
  这应该是个问句的,但我听不到疑问的语气。他每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给我的感觉都不完全一样,似乎他在扮演着一个又一个角色,我想会这么做的人一定是把这当作一种伪装,而现在这些伪装全然不在,我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到任何的情感,他的背影给我的感觉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相同。
  “你怎么知道她是碑邑人的?”他问我,依旧背对着我。
  “她告诉我的。”那天在游船上她告诉我,耳朵贴着我的胸口。
  我不信,当然不信,于是她向我做了证明。
  “她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不知道啊,她只是告诉了我,可她没告诉我为什么啊。如今也没有人再能告诉我为什么了。也许她告诉我是因为她不要我了,不想要我了,可其实她也是可以不告诉我的,不告诉我不要我的原因的。
  也许,她不告诉我会比较好,如果她那天什么都不说只是做她要做的,也许我们都会幸福很多。
  “我不知道。也许你可以去问白若敏。”我很高兴他是背对着我的,因为我感觉自己表情狰狞。
  显然他并不想就此罢休,于是他追问:“你杀她和你知道了她把你们的财产都转移到了她的名下有没有关系?你明知道你名下已所剩无几,为什么还要去法院申请离婚并且不申请重新分配财产?”
  我忽略掉了他的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了第二个:“你觉得这有多少差别吗?房子的产权虽然不是我的,可我还有门上的钥匙,我依然住在里面就和原来一样;银行存款的名字虽然不是我的,可存折还放在家里,我也知道密码,取出来不受任何阻碍。人人都同情是她抛弃了我,可所有的财产其实还是由我使用。”
  “好狠的人呐!”我得到了这样的评价。
  我轻轻吐出憋在胸口里的气,既然他已对我盖棺定论,也许他就不会再问问题了。
  如果我不这么说的话,也许他会同情我也说不定,可我不想要他的同情,而且我也不能要。
  没想到他的问题并没有完,他转过身,面对我,他的双眼盯着我的双眼,仿佛要从里面看出什么来。“你杀她是蓄谋已久的吧?”他问我,语气中没有我预想中的愤怒,里面满是悲凉。
  “因为你知道了她是碑邑人,因为你觉得她和普通人不一样,所以你蓄意杀了她?”他继续问,似乎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我避开了他的问题,反问他:“现在的你才是真的你吗?你给我的感觉每次都不一样,甚至十分钟前和现在也不一样。”
  这句话在他身上起到了预想的作用,他呆了一瞬,然后重新换上一副表情,他淡笑着,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问我:“你需要帮助吗?无论如何,白若敏也是具有异能的碑邑人,普通人不具备对抗她的能力。”
  “我还以为你刚才觉得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帮助呢。”
  “你不想死对吧。”
  我摇头,不管活得好还是坏,不管活着有多痛苦,我确实不想死,虽说死了就没有了痛苦,但我宁可活着体会痛苦。“只要愿意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帮助的。”
  “那么,帮助的代价是什么?”
  
  我从哪里听说过,牛奶有安眠的作用,如果有失眠或是担心会睡不好的话,可以在睡前来一杯牛奶,据说会改善很多。于是我去买了一件牛奶,盒子看上去比我和莉莉在一起的时候要小,也许是为了应对没完没了上涨的物价而减小了容量。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买过牛奶了,我一直以来都在回避能够引起回忆的东西,但我现在已经不那么介意了,既然有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孔随时都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回避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把牛奶倒进玻璃杯,乳白色的液体挂在杯壁上,在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颜色,让人有着一点点的安心。我慢慢喝了一杯,坐了十分钟,没有感到任何的变化,心境还是混乱伴随着紧张,没有任何安神的作用体现在我身上。
  看来没有传说中有用呢,我想,果然今晚和以后几个夜晚很难睡好了。我不想她来的时候看到我整夜睡不着地在等她,我也不想来上几片安定使她来的时候昏昏沉沉难以醒转。
  她会来的,这几天一定会来,也许就在今夜。因为就在今天白天,我拒绝了一个人的帮助,我告诉他我拒绝支付代价。
  我告诉他我确实不想死,可我也不是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他没有料到我会拒绝,但也没有恼怒,他建议我再考虑一下,似乎他并不相信我是自己声称的那种“不是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他告诫我谈判技巧在这里不起作用,帮助与代价,每一项的内容都绝不会改变,在攸关性命的事情上讨价还价并不明智,因为帮助也许不会第二次出现。
  他说他会留给我考虑的时间,过几天他再次出现时等我的答复。
  我又倒了杯牛奶,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也许安神的作用和温度有关,可惜热得有点过火了,烫得没办法喝。其实在攸关性命的时候即使是安定片也未必能让人睡着,我想也许我只是想找些事做,顺便怀念莉莉。
  以前,每当这个季节,我给她端来的牛奶总是热过的。
  时钟指向了十二点,午夜了,她还没有来。
  也许只是坐着等她是不会出现的,于是我开始寻找。我在卧室的梳妆镜里寻找,当初摆放梳妆台的时候很是费了我们一番心思,因为莉莉说镜子对着床不符合风俗;我在客厅的穿衣镜里寻找,莉莉在出门前总要再回来照上一照不催不出门;我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寻找,有时我洗完脸或是刮完胡子后她会从后面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后背……
  我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白若敏,镜子里她站在我侧后方,眼睛平平地看着我。镜子里的她卸掉了假睫毛和波浪卷,和大学时代的莉莉一般无二。
  我松了一口气,终于来了啊,早来比晚来要好,等待其实是最熬人的。
  我俯过身,隔着台盆伸手向镜子,镜子的玻璃冰冰凉凉的,镜里镜外的两个世界被它隔开,无法触碰。
  “想我吗?”我听到她说,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我的身后站着白若敏。
  她看着我,眼里带着一点淡笑。“想我吗?”她又问,声音穿过我们之间的空气,扑进我的耳膜。
  我再回头,镜子里依旧是两个身影,我的和她的。
  这次不止是在镜中了吗?
  还是说镜里镜外的两个都是幻影?
  像是猜到了我内心所想,她将手抚上我的脸颊,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我在被她触碰到的瞬间缩了一下。她笑我的紧张,对此似乎又非常满意。“该刮胡子了。”她的手从鬓角抚至下巴,温柔而自然,仿佛那是妻子的手。
  我抬手格开她的手,她带给我的那种冰凉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顺着我的脊椎爬。
  “你怎么进来的?”门我肯定是锁上了,至于窗户,这里可是十六层。
  “这是我的家啊。”她说得理所应当一般。
  我心念一动:“你有钥匙?”
  “我不需要钥匙的啊,”她冲我笑,露出她小巧的虎牙,“我是死人啊,你杀了我的,记得吗?死人到什么地方来是不需要钥匙的。”
  我也笑了:“所以你的手才会那么凉?”
  “我可不止是只有手才凉的。”她揽住我的脖子,她的胳膊也一样是凉的,我感到有鸡皮疙瘩顺着后颈泛了上来。她冲着我呼出一口气,气息扑上我的鼻尖,也是冰凉冰凉的,不带任何体温。
  我推开她,“对于异能者,想到哪里都很容易吧。”
  “异能者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都做得到。我没有穿墙的异能。”她向前踏出半步,向我逼近,“你想过我吗?”
  “你不是莉莉。”我咬着牙说。
  她微微皱起了眉,似是对我这个时候仍不承认她是莉莉感到不耐烦和一点怒意。“你是不相信我是,还是不承认?很多时候我自己是不承认的,我一直告诉自己何莉莉死在了千岛湖,我,是白若敏。不过今天,我是何莉莉,因为你还活着啊,何莉莉她怎么可以死呢?”
  “你不是莉莉。”我坚持说,依旧咬着牙,“长得像另一个人的可以是另一个人,长得像另一个碑邑人的也可以是另一个碑邑人。”
  “那么你还记得吗?我们相识是因为那天自习室突然停电,我看不清路,撞到了你身上,我还没来得及道歉,结果倒是你先道了歉,说你不该挡在路中间不动。你主动要帮我领路,要我抓着你的书包带子跟着……
  “你每天下自习后会帮我提水,一次提四壶水,两壶我的,两壶你的。你提着就往楼里闯,我在后面帮你登记,我说过让你把你的两壶放在楼口阿姨那儿好省些力气,你怕阿姨会因此不让你进楼,而且我们宿舍就在一楼也没多费多少力气……
  “你把我送进宿舍后我还会再送你出来,她们总拿这个开玩笑说我们这是瞎折腾,你总会说其实你是来送水壶的。我送你出来的时候你向她们说再见,两只手指并拢耍帅一般撇向脑外,你说这是你自创的,可其实电视里不少人都做过……”
  她缓缓地说,一件又一件,都是我和莉莉当初相处的点滴。我甚至仿佛能看到她当初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时有着怎样的表情穿着怎样的衣服,回忆一页一页在眼前撕开,跑马灯一般旋转,看得到,却不停留。
  “这些事不只有我和莉莉知道,大学宿舍熄灯后有卧谈会,我们怎样相识以及其它的小秘密可能早就被八卦了不知多少遍。”
  说话时,我面无表情。
  她摇头。抬手看了看表,“那么,我们再等五分钟好了。”
  在等待的这几分钟里,我们相互之间没再说上一句话。
  
  我并不知道她想要我等什么,五分钟后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我只知道即使我问了她也未必会说。有的时候一分钟就像一整天那么漫长,尤其是在静寂之中。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诡异还是可笑: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站着,而且是站在卫生间里。
  我突然很想笑,既然想笑,那我干嘛不笑出来!
  于是我咧开了嘴,笑声还没涌出就卡在了喉咙里。
  在这静寂无声的房间里,我听到了一丝轻微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没有咧开完全的笑容凝固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糊在了脸上。
  那声音非常非常轻,如果不是这么静一定会被忽视掉。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天然气炉子燃烧着的声音,以及蒸汽从缝隙向外呲射的声音。
  声音传来的方向确实就是厨房!
  她想干什么?来场天然气爆炸还是中毒?
  我冲出卫生间冲向厨房,天然气灶果然燃着火,淡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白色的蒸汽顺着锅沿冲出,然后消散。
  有一种味道弥漫在厨房里,我很奇怪刚才在卫生间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从锅里挤出来的不止有蒸汽,还有味道。
  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味道,我在记忆中搜寻,可我难以确定这是否就是一样。也许是这味道还不够浓烈,也许揭开锅盖我会更容易分辨。
  “你注意到了啊。”白若敏站在我的身后,“还差几分钟炖好,你要是急的话也可以先尝尝。”
  说话间她走上前揭开了锅盖,蒸汽翻滚着涌了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瞬间被释放出来,香浓的味道随之溢了出来,溢满鼻腔。
  很美味的一锅炖肉呢,至少闻起来很美味。
  白若敏在锅里搅了搅,肉和着汤汁以及调料盛在汤勺里,然后被她重新倒进锅里。“你想过我吗?”她还是这句话,“也想这些汤吗?”
  “你不是……你刚才似乎并不认为你需要向我证明你就是莉莉。”否则我质疑的时候她就不该是不耐烦以及恼怒。
  “我是以为你已经认出我来了啊,我炖这些是想和你重温昔日的美满啊,当初我可是天天都炖给你的,帮你调理身体。”
  至少确实闻起来很像。当年莉莉炖的汤总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她说这是她家传的秘方,强身健体,概不外传。
  至少这部分的味道闻起来是一样的。
  而且我从没在其他任何地方闻到过这种香味。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的。她怎么可能真的是莉莉的?我到底该相信谁?我到底能相信谁?
  她把汤盛出来,端给我,牛肉被仔细切成了小块,油脂漂在上面。“喝吗?”
  我接了下来,对于一只能够随便进出被锁上房间的人,杀我的办法有的事,不用下毒这么麻烦。肉没有炖烂,那种特别的香气倒是和从前一样,我一直尝不出这究竟是哪种特别的调料或是中药,也许是几种混在一起。
  “好喝吗?”她问,神态和我记忆中一个妻子询问丈夫是否好喝完全不同。
  “没有当年炖得好了。”我把碗还给她。
  “不怀疑了?”她接过碗,笑得很是满意。
  她在两只碗里盛上汤,端上餐桌,就像是一个主妇在准备晚餐。“开饭吧。”
  上一次是乘船游湖,这一次又是炖肉喝汤,她当真觉得回忆就是最好的报复吗?还是她以为我会这么觉得。
  “我去拿筷子。”我走向案板,她什么也没说。小户型没有餐厅,我们当初把餐桌放在了厨房里,这个设计后来被证明失败无比,因为油烟一时排不干净而且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吃明显更舒服。案板和餐桌只留了一个人转身的空间,我在案板边喊她:“白若敏。”
  “你怎么还……”她转身看我,话卡在咽喉里。
  她看到一把菜刀劈头砍来。不,这不该被叫做菜刀,这是一把切肉的刀,莉莉当年用它剔骨头。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砍向她,因为发力整条胳膊的肌肉似乎都是硬的。刀劈开空气带着我全身的力量与体重,她眼里的惊恐反射在刀刃的锋芒上。
  她扑向一边,我使的力量过大一时刹不住,刀按着原来的轨迹劈下,砍进了餐桌。
  “你……”她摔在地上看着我,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她欲言又止,也许只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终于不在镜子里了,不再是一个隔着玻璃的幻影。我能够触碰到她,触碰到她冰凉的温度。能够触碰,就意味着可以被砍杀!
  这是我的家,我的房门是锁上的,而这里是十六楼,不会有人从窗户看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既然当初能够被淹死,那也一定可以被砍死或是被捅死!
  我用力太狠了,刀砍进餐桌里拔不出来。我咬牙发力,白若敏趁这个机会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厨房。
  刀拔了出来,惯性带得我一个趔趄。我提着刀追出了厨房,白若敏站在客厅中央,她脸上的惊恐与狼狈全然不见,反而是一种冰凉的淡然,如同她体温一般冰凉。
  她对着我在笑,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笑,带着猫捉老鼠的残忍。
  她的笑,不像是故作镇定或是虚张声势装出来的笑,她笑得我心里发毛,仿佛手里提着刀的人是她,而我才是那个被利刃追赶的人。
  我运了运气,攥紧刀,冲向她横劈过去。
  刀劈了个空,她消失了,在刀接触到她身体前的刹那消失了,被刀划开的只有空气,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右臂一阵抽痛,是使太大力却没有击中的结果。“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啊。”身后传来白若敏的声音,似乎同时还伴着一声娇笑。
  我转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持刀冲去,她再次消失了。我再次转身,她不在我身后,我绕着脚跟转,整个客厅仅我一人。
  这是又走了吗?
  我不死心,提着刀冲回厨房,厨房里没有人,我又冲进卧室,看到她就坐在梳妆台前,用手梳着发稍,回过头冲我笑了一笑。
  “玩够了吗?”她问,声音轻蔑。
  我心念一动,横过胳膊拦住她的脖子,刀锋贴着她的咽喉。“如果我割下去,你还会消失吗?”我问,不禁想刀锋与她的皮肤究竟哪一个更凉。
  她用行动回答了我,她消失了。
  我离开卧室,回到客厅,客厅里没有她,于是我去了卫生间,果然,她在那里,正在等我。
  “是镜子吗?”我问,在骡马市的时候她也这么消失过,她遗落在地上的包里有一面小镜子。而且她只有在厨房是跑出房间的,而不是直接消失,因为所有房间里只有厨房没有镜子。
  她不置可否,脸侧向一边,看着我和她在镜中的倒影。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刀,猛扑上去,压上我全部的力量和体重,直刺下去。
  我听到白若敏惊叫了一声,我想她一定是被我的表情吓到了,镜中那个挥刀的人表情扭曲,狰狞得仿佛凶神附体。
  我一刀击在镜子上,镜子震动了一下,然后碎裂。仿佛冰面炸开一般,无数的碎片翻滚着落下,击在陶瓷水池上,弹起,落在地上,在撞击的瞬间碎成更多更细小的碎片。
  是不是击碎了镜子她就无处可逃了呢?我想,或者说,我期望。
  白若敏没有逃,她甚至没做逃走的尝试。她看向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也许她终于看到了真相,看出了我其实是一个疯子的真相。
  我抓着刀从她身边跑过,没向她看上一眼,既然已经疯了就疯得更彻底一点好了,我冲进客厅,砍碎一人多高的穿衣镜,我跑进卧室,砸碎梳妆台上的镜子。镜子碎裂时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音,那声音扎响在耳畔,听上去就好像这个世界有一部分跟着一起碎掉了。
  也许我应该笑,放声大笑,既然已经疯了,就做得更像疯子一点好了。
  于是我笑了出来,我不知道疯子们为什么要笑,但这样大笑似乎真的很痛快。
  不知什么时候,白若敏来到了我身旁,“这下你走不掉了吧。”我说,因为大笑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
  她怜悯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我似乎真的要以为她是莉莉了,那一眼中似乎是在说“真是傻子”。
  然后她消失了,只留我一个人在房间。
  我在每一个房间里找,没有一个有她,我跌跌撞撞地在房间行走,手里的刀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松开掉下的,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我在卫生间靠墙缓缓坐下,旁边是一地的镜子碎片,每一块都映着我的脸,有无数双眼看着我,全都是我自己的眼睛。
  我抱着头坐在墙根,不去看那一块又一块的碎片,一张又一张的脸。
  慕容说我还可以再去找他一次,也许这就是时候了吧。
  
  再次来到慕容画坊的时候还是只有慕容一个人,他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我不知道这是他在等我,还是无论何时到来他都是同样的状态。
  “有人来找过我了。”我说。
  “想好你要什么样的画了吗?”
  我摇头,这些天我明白了白若敏为什么会找上我,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但我依然不明白什么样的画能够帮到我,能够帮我杀了她。
  “我上大学的时候女生宿舍的自杀事件和白若敏有关吗?”我问。
  “柳潇有没有告诉过你,白若敏的异能是镜子?”他问。
  我点头。在我第二次来画坊的前一晚,在我发短信向柳潇求助的那个晚上,他告诉我白若敏的异能。她的异能来源于镜子,在使用异能的时候,她身上没有正常的体温,只有玻璃镜子冰凉的温度。
  “你应该知道吧,在大学的每一间女生宿舍里,都有至少有一面镜子。”
  我想我明白她是怎么进去的了,进到反锁着的宿舍里。她的异能是镜子,她能够通过镜子穿行,就像昨晚她在我的各个房间里穿行。
  “她为什么杀她?”
  “你可能也知道吧,很多女生会在宿舍里用电饭锅煮东西吃。”慕容铺开一幅宣纸,在上面寥寥勾了几笔,将画纸向我抛过来。画纸在空中碎裂,变成纷纷扬扬的纸屑,将我笼罩在其中,从我身边擦过。
  在纸屑飘过身侧的时候,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我昨晚刚刚闻过,白若敏炖的汤里有同样的味道。
  莉莉当年炖的汤里也一样,每一锅汤里都有。
  “那女孩……那个死在宿舍的女孩……是不是从没生过病,甚至连感冒也没有?”我问,我想也许我明白了。
  慕容点头,证实了我的猜测。
  “可她是割腕的啊,那伤口,不在心口上。”我喃喃地说,她要的应该是她的心才对,就像莉莉要的是我的心,她所要的全部就只是我的心。
  
  我曾经有一次和相亲的女孩去看电影,买票进去后才发现是电影节旧片重映,放的是曾经大红大紫的《画皮》。我以为我会在里面看到一只厉鬼,没想到里面有的是一只狐妖,魅惑众生并且是一本正经地说:“不吃人心我会老的。”
  说话时她的眼眸清亮清亮的,居然有些无辜。
  然后我做了我这辈子最没风度的一件事,我抛下了同行的女伴,一个人离开了电影院。
  
  “你一直不知道吧,你娶的是碑邑人。”在千岛湖,莉莉在船上对我说。
  我不信,正常人怎么可能会信,于是她向我证明,她向我伸出右手,我眼看着她的指尖变红,指甲弯曲着伸长,有着锋利的尖端。
  她的指尖伸向我的胸前,轻轻向里扎,我身上的救生衣“噗”地一声破了,我甚至怀疑她即使用把小刀这么扎进来也未必会有这么干脆利落。
  救生衣瘪了下去,她的手指抽了出来。
  我有点信了,她这个样子让我不得不信。我照理说应该问些什么的,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我,问她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可我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只觉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也许我是傻掉了吧。
  她抱住了我,重新抱住了我,双臂环在我的身后,她抱得我那么紧,我觉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旅游?”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口,“以为我觉得泛舟比较浪漫?”
  我确实是这么以为的啊,我甚至从没问过她为什么备选的每一条线路上都有一个能够泛舟的景点,我以为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不用问都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真是傻子啊,从来都是,你从来都没有留意过别人的感受啊,你从来都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啊。”
  我从来都没有留意过她的感受吗?我怎么可能不留意呢,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我是真的不懂啊。
  也许我真的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啊。
  她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点爱怜,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选这里,只是因为这么深的湖是很容易出意外的地方,这里湖面宽广,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看得到。”
  “你要什么?”我终于说出话来了,她这是要杀我吗?杀了我她能得到什么?
  “你还记得吗?”她用一种怀旧的口气说,“上大学热恋的时候里,我说你的心是我的。”
  “英健,我开始老了啊。我不想老啊,老了就终有一天要死的。我给你炖的汤里有很多好东西,常年喝你能强身健体,它们会在你的心脏里富集下来,帮我富集下来。”
  吃了我的心你就能恢复年轻吗?这么多年你一直是在把我当什么养啊?
  你要的就只有我的心吗?
  她抱着我,她的手贴在我的后心上,她的指尖弯曲而尖锐。
  湖面上倒映着两个人,两个抱在一起的人,抱得那么紧。
  她的指尖向我的后心刺入,有一点点疼。
  她是要杀我啊,她不要我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推开了她,虽然她有人类没有的指甲,但好在她没有人类没有的力量。
  我也不想死啊,莉莉。
  我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的脖子那么瘦,那么柔软。她抓着我的手挣扎,即使她有弯钩一样的尖爪,她的手也是女人的手,娇小而缺乏力量。
  有的时候,男人的力量是能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离开慕容画坊的时候我带走了一幅画。虽然我一直没能弄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画,但显然慕容知道。
  我摊开画,那似乎就只是一张白纸。
  我不解:“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把它挂起来。”
  我依言把画挂在墙上,铺展。一个人在画里看着我,有着和我同样的脸孔。
  我抬手,他也跟着抬手;我皱眉,他也跟着皱眉。
  挂在墙上的画变成了一面镜子。
  “这是纸镜。”慕容说,从墙上摘下来卷好,还给我。
  “这东西……怎么用?”我不明白,一幅纸做的镜子就能杀得了白若敏吗?
  “去租间房子吧。”他说,我不明白他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