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离开

书名:红昭 作者:兰亦 本章字数:6487 下载APP
孟泊川叹了一口气,突然开始庆幸,左红昭已经离开了长安。
  这也是第一次孟泊川发现,他的人生已经脱离了他自己的掌控。
  当他不再拥有自己人生航向的主动权,他和左红昭之间,隔着的便不仅仅是那一句“你是否愿意”。
  胭脂铺中空空荡荡,希迁师傅从洛郡回来已经有些时日,左红昭因此常去致远书院帮着打理一些书籍。本想凭借此找些事情做,可是眼前这批学生也要结束课程。依照希迁师傅的计划,他即将启程前往洛郡,去帮助奶妈照顾抒怀与平安。
  希迁师傅询问左红昭意愿,左红昭摇了摇头:“洛郡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可是我不能去。”
  “你要和孟捕快一起留在长安吗?”希迁师傅问。
  左红昭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希迁师傅没有继续追问:“我明日便启程了。”
  左红昭笑:“那我就不来送你了。不送你,总觉得这个长安城里,我还有一个熟人。”
  希迁师傅也笑:“不要逼自己去忘记过往。”
  左红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是过往不放过我。如今,如今也不放过我。”
  希迁师傅因为只身一身,并没有什么行李好收拾。左红昭临走前,希迁师傅将致远书院,也就是原来唐家堡的地契交给了左红昭。左红昭问:“之后都不回来了吗?”
  “但愿不再回来了。奶妈来信说,抒怀和平安在洛郡生活的很开心。”希迁师傅顿了顿:“抒怀似乎是知道了父母的事情,没有再追问过父母的去向。”
  左红昭收下了地契:“他迟早会知道的。”
  经历了顾天冬的事情,左红昭愈加明白逃避的无用。疼痛感不会因为躲避而消失,它只会在某个你毫无察觉的时刻,给你一个措手不及的回应。与其无止境欺骗抒怀,倒不如将他当做一个平等的小大人,让他对父母的死有所察觉。
  那些逃不掉的命运,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如果不能改变,那就去接受它。“接受”这门课,人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
  左红昭回到胭脂铺时,孟泊川仍然没有回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成为捕头之后的孟泊川,一心想查清楚李明英是否是叛国之臣的孟泊川,为了不变的匡扶正义的心愿而殚精竭虑的孟泊川,几乎常住在六扇门里。
  他仍然是关心左红昭的,那种关心,令旁人艳羡。
  六扇门捕头,年轻有为,深受重用,前途无量。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件幸事。
  不少媒人前去给孟泊川介绍名门的适婚女子,都被孟泊川拒婉言谢绝。长此以往,长安城里都知道六扇门名捕孟泊川心仪胭脂铺的老板娘红姑。好事者颇多,常以探究眼神打量左红昭,猜测着面具背后的面容,连她的传闻也编造得神乎其神。
  曾经和高昱涧站在一起时,左红昭是巫族的天女,她容貌姣好,身份尊贵,而此时,即使孟泊川只是一个六扇门的捕头,她左红昭也不过是一个身份更为普通的市井之人,没有家世背景,就连容貌也不能示人。
  听着不着边际的议论,享受着孟泊川差人送来的各类物品,左红昭只觉得世事无常。
  如今为大家称赞的孟泊川,当初不过是一个只带着一根铁棒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孟泊川今日的成就,左红昭早就预料到了,甚至也是她一直期盼的,可是到现在成了真,最不能接受的也是她。
  左红昭知道,孟泊川即将走得更远。他将不再只是孟泊川,他会成为对其他人更有意义和帮助的人。
  英雄的意义在于拯救,也在于牺牲。不是牺牲自己,就是牺牲身边的人。
  左红昭一个人在房间呆了十天,孟泊川始终没有回来。
  “不等了。”左红昭想收拾一些行李,可是看着自己的房间,不过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衣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没有首饰,也没有太多衣物,常着的红衣,不过也就三套。她拉开抽屉,看到沈夫人交给自己让自己烧掉的写有“谭”字的一部分盔甲,将其拿了出来。
  左红昭正在思忖要在何处烧毁它,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是陆双芊,算一算,有四百多年没见了。
  “我以为你真的能断了尘缘。”陆双芊从左红昭的手上拿过那一部分盔甲。
  左红昭没有答话,任由陆双芊拿着那一部分盔甲,背过身去,将衣柜中的红衣拿出来,安静地叠了起来。
  陆双芊被左红昭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她走上前,眼睛中有凶光:“左红昭,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左红昭抬起头,她知道陆双芊来者不善,但是没有想到她的威胁之中还有委屈。
  这个曾经左红昭最信任的人,这个曾经对她言听计从的人,这个曾经为了她受过鞭刑也无怨无悔的人,在几百年后,站在左红昭的面前,问左红昭为何对她这么残忍。
  左红昭正视陆双芊:“你父母的死,我很遗憾。我的容貌被毁,终生不能再回昆仑山。你也见到了,我在人间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而你,你已经是杜若蘅的夫人,为什么要说我不肯放过你?”左红昭打量着一身锦服的陆双芊,她比之前圆润了不少,但是脸色有些苍白,看来和杜若蘅的感情生活并不顺利。
  “如果你真的觉得你亏欠于我,那你就彻底离开长安。去一个没有人可以找到你的地方。”说是威胁,陆双芊的语气却更像是恳求。
  左红昭看向陆双芊:“我和杜若蘅并无联络。”
  陆双芊痴笑:“你不和他联络,可是他的心里一直有你。如果不是我发现了杜若蘅的秘密,你以为,他会和我成亲吗?”
  “他的秘密?”左红昭有些奇怪,到底是什么秘密,让杜若蘅愿意对陆双芊予取予求。但是左红昭知道在陆双芊这里绝对不可能得到答案,她只好继续说:“我说过了,我不会和杜若蘅联络。从前不会,今后更不会。你大可不必私下来这一趟。”
  陆双芊认为左红昭不过是在搪塞她,将手中的那一块盔甲瞬间烧作了灰烬。
  “左红昭,当初高昱涧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吗?难道你想让孟泊川再走一次高昱涧的老路吗?左红昭,你是不是非要把你身边的人都逼死才肯罢休!”陆双芊恶狠狠地,将所有的怨气一并发泄着。
  左红昭看着眼前的陆双芊,只觉得悲哀。因爱成魔,大致如此。
  “你想让我去哪里?”左红昭叹了口气,决定后退一步。
  “去杜若蘅找不到你的地方。”陆双芊把一个玉佩递给了左红昭:“只要你戴着它,离开长安,去哪里都好,杜若蘅也好,朴松萝也好,所有巫族的人,他们都找不到你。”
  左红昭接过玉佩,感受到上面的力量,猛地看向陆双芊:“是不是昆仑山出什么事情了?”
  “只要你离开,昆仑山就不会有事。”陆双芊没有正面回答左红昭的问题,却让左红昭更加明确感受到不安的情绪。
  左红昭抓住陆双芊的手臂:“那你为什么要用自己近一半的元神去施法?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让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让我离开?”
  “因为我从小就想让你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我们一起长大,可是我却是你的侍从?为什么我明明没有比你差,可是为什么杜若蘅却只喜欢你?为什么你都已经有了杜若蘅的爱,还要去认识高昱涧?让整个巫族陷于困境?”对于陆双芊的指责,左红昭并不陌生。只是她没有想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场痛从未减少,反而日以继夜地折磨着所有人。
  比地震更可怕的,是余震。
  “我不想忍了,我不想时刻担心我的丈夫会不会去找一个我憎恨的女人。左红昭,你离开吧。”陆双芊近乎乞求。
  左红昭用手摸了摸玉佩,挂在了腰间:“双芊,我从不知道,你是如此恨我。”
  “恨也好,友谊仍在也好,只要你愿意离开,我们之间的所有事情,就算是了了。”陆双芊看到左红昭收起了玉佩,放松地舒了一口气。
  陆双芊想了想,又拿出了一只小纸鹤,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陆双芊和左红昭的名字:“小时候,你把这只千纸鹤送给我,说以后长大了,我们要像这只千纸鹤一样,飞到更远的地方去。可是那时候,你我都不知道,飞去更远的地方的代价到底是什么。”
  左红昭接过千纸鹤,笑了笑:“你还留着。”
  “想扔了的。”陆双芊苦笑:“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这一世,你的苦也不少。”
  左红昭知道陆双芊这是在和她告别,不管有多少恨,曾经的相处甚欢也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左红昭点点头:“保重。”
  陆双芊离开了,如她的到来一样,毫无征兆。
  左红昭看着千纸鹤,无奈地笑了笑:“也好,以免告别徒增伤感。”
  左红昭本就没打算留下,如今却是不得不走。
  她迅速将红衣装进包袱,又将千纸鹤放入其中,打好结,背在了身上。
  看着自己居住了数百年的房间难免不舍,但是既然已经应承了陆双芊,就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何况,长痛不如短痛。左红昭将胭脂铺和致远书院的地契放在了孟泊川房间的桌子上。因为孟泊川有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他的桌子上居然蒙了细细一层灰。
  左红昭走出孟泊川的房间时,突然听到了从楼下传来的孟泊川的声音:“红昭。”
  左红昭立刻将包袱扔回了自己的房间,走到楼梯口:“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孟泊川兴高采烈地说:“我找到证据了。”
  “哦?找到什么证据了?”左红昭有些尴尬。
  “这些日子,我带着两个捕快一同特意去了一趟燕国,在燕国截获了燕国人写给李明英的一封信。在信里,燕国人感谢了李明英之前提供的皇上生病的消息。虽然我仍然不能证明他收取了燕国的钱财,但是光凭这一封书信,就足够让皇上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李明英也无法再为所欲为了。”孟泊川越说越兴奋,他的眼中有血丝,看来是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左红昭笑:“很好啊,恭喜你。功夫不负有心人。”
  对左红昭的反应,孟泊川有些奇怪:“红昭,你怎么了?”
  “我为你高兴啊,有什么不对吗?”左红昭敷衍着。
  “以你的个性,你应该和我说,说不定李明英的罪责皇上其实都是知道的,我这么做不一定有用,何况就算李明英倒台了,下一个李明英还会出现这类的话。”孟泊川有板有眼地分析着。
  左红昭只觉好笑:“原来我一直扮演着如此不讨人喜欢的角色。”
  孟泊川想摆手否认,左红昭继续说:“所有的道理你都已经能自己分析出来,即使都知道,也还是坚持要去做,说明你已经有了你的选择。”
  “我不想改变你的选择,也没有必要改变。”左红昭突然意识到,她终于不再执着于呆在孟泊川的身边,或许是因为顾天冬的死,或许是因为陆双芊的出现,或许,是因为孟泊川的转变。
  当你发现雏鹰长大可以展翅高飞时,即使你不愿意,你也不能再控制它的翅膀。
  孟泊川见左红昭没有劝阻的意思,反倒觉得无趣:“红昭,我始终是需要你的意见的。我去查李明英,发现他着实做了不少恶事,可是我发现他也给许多有识之士提供了机会,让他们能够为朝廷所用,能够施展自己的志向。如果不是因为他有和燕国通消息的嫌疑,我想,我会放弃继续查他。”
  “就像梁丞相一样,他坑害江家的事情,我们也是都知道的。可是在公务上,梁丞相一直兢兢业业,从不贪赃枉法。人,是否真的都是有两面性?不能简单判断善恶?”孟泊川有些迷惑,他等待着左红昭的建议。
  可是左红昭实在是没有说话的兴致,她叹了口气:“当你处于困境时,不如让自己跟着心去走吧。善也好,恶也好,不过是一个结果。决定做了,就不要左顾右盼。”左红昭说着这些话,就像在哄一个孩子。
  孟泊川点点头:“也好,等我将李明英的罪证呈给皇上,我就辞官,和你一起回洛郡。这次我在燕国,看到不少可爱的小孩子玩意,买了一些,稍后我们一起送给平安和抒怀。”
  左红昭配合地笑,想了想:“你不用回六扇门吗?”
  孟泊川这才伸了个懒腰:“不回了。我好长时间没有见你,为了保密,这次去燕国也没有提前告诉你,想先在家休息一会儿,再去把李明英的罪证整理一下,进宫呈给皇上。”
  “是啊,好久不见了。你能不能再做一碗面给我吃?”左红昭问,脸上还带着微笑。
  孟泊川虽然有些疲倦,对于左红昭的要求还是满口答应:“好啊,那你先在房间休息,等面条煮好了,我就叫你。”
  “厨房没有鸡蛋,我出门买个鸡蛋吧。你先把面条下到锅里。”左红昭说。
  孟泊川点点头,和左红昭一起下了楼梯。孟泊川看到衣衫单薄的左红昭:“要不然还是我去吧,你穿得这么单薄,别着凉了。”
  左红昭笑笑:“没几步路。”
  孟泊川仍是不同意,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给左红昭披上。左红昭没再拒绝,点点头,平静地离开了。
  孟泊川转身进了厨房,先烧了一锅热水,将面条放了进去。又等了一会儿,左红昭还是没有回来。孟泊川有些着急,将面条捞出了锅,放在了碗里,便急匆匆出了门。
  去到熟络的鸡蛋店家处,店家却说未曾见过红姑。孟泊川问了一路,都说没有看到红姑来过。孟泊川着急了,忙跑回了胭脂铺。当她看到左红昭床上的包袱时,彻底呆住了。
  孟泊川将左红昭的包袱打开,看到里面的几套衣服和一只千纸鹤,还有地上的一些灰烬,从起初的茫然转入了深深的自责。
  她原本就是准备要离开的,他原本就应该察觉的。
  孟泊川走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平铺在自己桌上的两张地契,只觉苦笑不得。
  左红昭问过他无数次,是否愿意和她一起回洛郡,他也回答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是愿意,而最后一次,却加了一句“再等一等”。
  左红昭说要买的鸡蛋,没有买回来。孟泊川的外套,却被一个孩童送了回来。
  “大人,这是一个蒙面姐姐让我交给你的。”孩童伸出手,问孟泊川要赏银。
  孟泊川将钱袋拿出,直接放在孩童的手心:“那个蒙面姐姐可曾让你带来什么话?”
  孩童一边高兴地捧着钱袋一边说:“没有,姐姐只让我把外套送回来。”
  “她往哪里去了你可知道?”孟泊川神色紧张。
  “不知道,姐姐把外套给我,就不见了。”孩童将钱袋收起,开心地一溜烟跑了。
  孟泊川仍不想放弃,他披上自己的外套,准备去找希迁师傅,又想到致远书院的地契,想来希迁师傅已经离开了长安。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将信件呈给皇上,自己将职务辞去,回到洛郡,再打探左红昭的下落。孟泊川这么想着,便想回六扇门叫上同去燕国的两个捕快,一同面圣。
  可是他没有想到,当他到达六扇门时,等待着他的,却是李明英。
  李明英端着一杯茶,坐在厅堂里,看见孟泊川,假意客套一番:“孟捕头,这是赶着去哪啊?”
  “李公公?不知李公公此番来六扇门,有何贵干?”孟泊川反问道。
  李明英笑了笑,将茶杯放下:“我听闻孟捕头前些日子在外奔波,很是劳累,特意帮孟捕头讨了一个轻快差事。”
  孟泊川不动神色:“有劳李公公记挂泊川。不知是什么差事,能让泊川效劳一二。”
  “燕国和我国已经决定和亲,再过三日,燕国的沁心公主便会来到我姜国,太子大婚在即,皇上已经下令,让孟捕头去负责护送公主。”李明英眉毛一挑:“怎么样?燕姜和亲,你又能做护送公主这等美差,是不是要好好谢谢我?”
  孟泊川心一沉,李明英这一手他完全没有料到。
  燕国和姜国和亲,那么即使李明英与燕国有书信往来,哪怕证明了李明英有叛国之嫌,在这种情况下,皇上也不可能治他的罪,甚至可能会责怪孟泊川多生事端。
  “可是,太子不是已经有太子妃了吗?”孟泊川疑惑。
  “沁心公主嫁过来,是做侧妃的。”李明英站起身,走到孟泊川身边,拍了拍孟泊川的肩膀:“虽然是做侧妃,可是该有的排场一个都不能少。孟泊川,老夫赏识你,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孟泊川压着一口怨气,低声说:“多谢李公公抬举,可是泊川心系家中父母,正想自此辞官。”
  李明英笑了笑:“老夫考虑到孟捕头是个孝子,已经将孟捕头的爹娘接到了长安,在老夫的别院小住。”
  “你对我爹娘都做了什么?”孟泊川激动起来。
  李明英凑近孟泊川:“老夫对孟捕头的爹娘自然是悉心照顾,不过,还是取决于孟捕头是否能一心一意迎接沁心公主啊。”
  孟泊川咬了咬牙,将怀中的信拿了出来。
  李明英拿过信,畅快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孟捕头,等你一切安排妥当,接到了沁心公主,老夫便让你与你爹娘见面,让你做一个孝子。”
  孟泊川忍住不出声,直到李明英走出了六扇门才一拳打在桌子上。当他将拳头移开时,鲜血已经流了一地。
  做了捕头又如何,只要有软肋,终究还是受人钳制。
  孟泊川叹了一口气,突然开始庆幸,左红昭已经离开了长安。
  这也是第一次孟泊川发现,他的人生已经脱离了他自己的掌控。
  当他不再拥有自己人生航向的主动权,他和左红昭之间,隔着的便不仅仅是那一句“你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