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年松这一次深切地体会到自己老了,既没有了年轻时的锐气,也没有了通宵达旦不眠不休的无穷精力,更没有了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的那种魄力。
整支朝廷大军军派林立,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杂事琐务诸如粮草、军备武器、以及被划分到一起的各个军队之间日益高升的摩擦等鸡毛蒜皮的事报到中军大帐内来,把他弄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有剩余的精力来思考具体防守和进攻战略,以应对大江北岸那支雄军。
来自上京朝堂上下的压力也一天重过一天,陆年松疲惫不堪,很希望能有人来替自己分担一下。
只是皇帝带来的这个人陆年松一见就沉了脸,是他的老对手,不久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打击的威远侯谢戟。
上京朝堂上的风吹草动,早已吹到了陆年松的耳朵里,属于沈太后阵营的他感到了深深的危机,这也加剧了他的烦恼和急躁,谢家的重新得势令他感到迷惑和不安,也让他见识到了到这位此前一直被他所忽略的皇帝那难以被人猜度的心思。
“要对付西凉和樊国的大军,必须要有和两国交手的经验,威远侯当初统领西北边境军二十年,又在西北划开后统领了北境军九年,恐怕放眼朝堂内外,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西凉人和樊国人。”
宣昭帝萧直坐在中军大帐内款款笑道,话说得还是很客气。
“朕这次带威远侯过来,也是想让他助武国公一臂之力,你们二位都是大宣最具经韬伟略的肱骨之臣,又德高望重威名在外,有你们二人联手,共同承担这千钧重担,朕也可以放心了。”
看来不是要夺他的权,陆年松心头一松,看两鬓斑白却精神奕奕的谢戟也顺眼了些。
也罢,这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万一出了什么事,起码还能拖着这人齐担罪责。
皇帝这次亲临源沧江南岸,并没有大张旗鼓,各项朝政琐事不久前全数压到了他头上,但他精神愈加焕发,一点也不见疲态。
“朕明日还要赶回上京,”他笑道:“先去办了正事,回头再来听二位说说具体的战事情况。”
陆年松疑惑道:“什么正事?”
两军隔岸対持,这一触即发的战事难道不是正事?
皇帝笑而不语,转首问谢戟:“威远侯和朕同去么?”
谢戟起身朝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老臣就不去了,了解具体局势要紧,这回不见也罢。”
萧直掸了掸衣摆,颔首道:“也行,那威远侯可有什么话需要朕带去?”
谢戟想了一想,笑道:“那就请皇上替臣带话,让他听完了旨,赶快给我回到源沧江对岸去!”
萧直点点头,临出帐时却又说了声:“急什么!”
连日来阴霾的天空在这一日露出了难得的阳光,源沧江江面上的浮冰泛起了莹彩耀目的炫光。
江风送来对岸雄军的呼喝操练声,这声音到了伫立江畔的皇帝耳朵里,他眼里现出几分恨意,略微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这边的山坡上响起了更加浑厚嘹亮的嚯嚯喝声,不用看也知道是附近正在训练骑兵冲锋阵型的北境军。
萧直哑然失笑,转目瞧见跪在不远处正在听旨的青年身上,眉头渐渐松开了,方才眼睛里升起的恨意却没即时消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阴炽军统领谢瑾勇率三军,连战皆凯,功勋卓著,其德才兼备,赤胆精忠,实为国之干将,现擢升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跪在地上的玄衣青年双臂高举,朗声道:“臣谢瑾接旨,谢皇上隆恩,臣定不负皇上重望!”
“起来吧,谢大将军,”萧直上前几步,微笑着扶起谢瑾,满意地看着眼前清隽秀朗的青年:“朕特地从上京赶来,又命你从对岸过来听封,就是为了和你当面说几句话,亲耳听听战斗在最前线的爱将对这场战事的看法。”
谢瑾脸上的面具已摘下了一段时间,这时因长期佩戴面具造成的痕迹已不明显,不仔细看看不出颊面上那条浅浅的分界线,仍旧还是以往皎如秋月的一张脸庞,清凌眉眼占尽风流,但那如墨画的眉尾略略上挑,却又流露出一丝杀戮决断的果敢和狠厉。
十日前他率领阴炽军在大江对岸一处隐蔽背山的崖下,一同等待特意过江来的朝廷钦差。
钦差在约定的时间赶来,在大军阵前高声宣读了关于阴炽军获得正式规制的旨意。阴炽军脱离北境军单独成军,设三军,每军二到四营,三军共三万人,现今不足的人数,可在今后补足。
所有阴炽兵在旨意宣读完毕后,都木然了一瞬。
那时天际飘着雪花,阳光已经很久没有照耀在这片土地上,预想中激动人心的时刻真的来临时,所有人安静沉默得出乎他们自己的意料。
没有欢呼,没有眼泪,很多人甚至在旨意宣读完毕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脸上的面具也是一两天后才取下。
他们把取下的面具塞在包袱中,行军到达源沧江北岸腹地,广源道以东的一处山脉后,埋伏在山道两边,等听到消息赶来围剿的西凉军一到便展开击杀,灭尽那一万先头部队后,把面具抛下,打扫了战场迅速撤走。
等后头赶来的两万樊军到达时,山崖下不见西凉兵的尸体,也不见阴炽兵的尸体,只有散落一地的面具,以至西樊军的首脑至今搞不清楚,阴炽军是否已与那一万西凉军同归于尽。
谢瑾带着只剩下一万人的阴炽军潜伏起来,等待着来自大江对岸的号召。
阳光洒在大地上,大江两岸薄云万里,远峰连绵,再过不久,这重山长水将染上新的绿意,残雪消融,春蕙没胫而征鸿北归。
谢瑾注视着对岸的军营,沉声道:“一等薄冰融化,浮船可连成通路,对岸恐怕就会攻过来,而我们绝不能等到那时,必须先发制人。”
萧直笑道:“清早朕来时先见了沈大将军,她也是这么说,不过她觉得对岸这个形势,我们硬冲是不行的,得分而攻之。”
谢瑾点头:“樊王在对岸设了三处集中的兵力,云州和源州各占两处,江边是一处,这三处地方互为犄角和支援,无论我们先攻打哪一方,可能都会受到另两处地方的围攻,若是三管齐下,以现在的朝廷军整体战力而言又过于勉强。”
萧直叹了一声:“然而我们又绝不能等他们先攻过来。”
“是,”谢瑾道:“樊王座下的九万精锐骑兵装备精良,且训练有素,我们这边的地形虽有起伏但过于开阔,也不适于伏击,一旦被他们冲过来,要想硬冲破这九万铁骑的队型很难,对方的骑兵队型不破,到时候散乱的就是我们。”
萧直眉头深锁,半晌笑了笑,伸手在他肩头上一拍:“好了,总归这不是朕擅长的事,薄冰融化还有一阵子,你们好好商议,朕只听商议结果便成。”
他上了马,催马往松州军军营方向走,一面走一面笑道:“朕去瞧瞧松州军的陈老将军,对了,你爹说叫你听完旨意就赶紧回对岸去,朕倒觉得不用这么急,对岸的阴炽军现有顾都尉看着,你去北境军营里瞧瞧吧。”
谢瑾应道:“是。”
他待萧直领着一队禁卫军走远了,方才牵过树下的高头大马,翻身上了马背,慢慢往坡地上的北境军军营走。
行到后来,马上坡的速度越来越快,进了营地时几乎已经是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
崔宴和着几名旧部将听到消息早候在中军帐前,谢瑾下了马,往大敞的帐帘内瞧了瞧,没瞧见最想瞧见的那人。
大伙儿将他拥簇在中心,谢瑾与众人寒暄几句,还是没忍住问道:“怎不见沈将军?”
这时徐聪撩帐出来,笑道:“沈将军有事要办,去了三十里外的陈州府。”
谢瑾深感失望:“她不知道我今日过江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徐聪眼珠子转了转,道:“沈将军说明日才会回营……”
崔宴在一边笑道:“行了,沈将军临走时留了地址的,快把地址给谢将军吧。”
徐聪摸了张纸条出来往谢瑾手中一递,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都是笑意,提醒他说:“陈州府的城门戌时关闭,谢将军要去可得赶快。”
谢瑾不再多说,朝众人一拱手,上了马便打马离去,留下几人神态各异地站在原地。
宋珩这时略微回过味儿来了:“这谢将军和沈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凌芷往他肩上重重一拍:“谢将军如此急着去见沈将军,你还看不出来啊?”
李覆道:“我也没看出来,凌将军说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就这么回事!”崔宴像赶鸭子一样赶众人:“行了行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与大江北岸的荒芜苍凉不同,大江南岸的城池还是一片繁荣热闹之景,不过北岸的战火虽然还未侵扰到这边,还是有部分渡江过来的难民流落到了此处,提醒着这里的人们这个冬季国土的动荡和重挫。
陈州太守接收了大量的难民,在陈州府外不远的一座小城郭里设了一个个草棚,四面盖了雨毡,集中收容到一处。
从靖州屏州等北境边疆退下来的百姓,也有一部分被安置在这里。
谢瑾经过陈州府城门时,正看到一队陈州兵押着几车粮和冬衣冬被往难民聚集地走,他心头略感安慰,打马进了城。
一路车马如流,店铺如林,虽是黄昏,但街市上熙熙攘攘不见清落,果然是大宣腹地中部最繁华的一座大城。
谢瑾陡然间身处这般红尘闹市之中,恍惚了一阵,方才收敛心神照着地址往东门边走。
找到那地址上的宅院时,夕阳余晖虽还未散尽,但也只剩下了昏黄无力的一片淡金,正正投在大门上。
谢瑾犹豫片刻,上前敲门。
门很快开了,门房在门后探了个头出来,眉开眼笑道:“是谢将军吗?”
谢瑾道:“是我。”
“快请进,”门房一叠声招呼道:“大小姐等了您很久了,您自己进去吧,转过影壁往右拐,过了那道月洞门便是。”
谢瑾心下狐疑,把马交给门房,照他说的往宅子深处找去。
过了月洞门,迎面便是一座嶙峋高大的太湖石,太湖石后是一渠清池,湖水中央烁着一波灿金碎影,把最后一缕黯淡的夕光映得浓烈迤逦,远处的湖水深碧清亮,倒映出湖边一排垂柳。
有风从湖上吹来,虽寒冷却很柔和,与江北烈风那种凛冽似刀的摧心沁骨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
深冬之际,湖边那一排娆娆的柳枝自然是枯黄的,但那干涩的枝条间,却透出了一抹绿意,那绿意映入他眼帘,在他心湖上投开千层波澜,轻柔却又尖利地攫住了他的心神。
着绿裙的女子沿着湖边碎石小径朝他徐徐走来。
谢瑾一动不动地站在太湖石边,瞧着那团绿影越来越近。
绿裙上挑了银线,随着她的步伐跳跃着细细碎碎的光芒,湖水中央荡着金光的涟漪已褪去了颜色,那光芒现在闪烁在了她的裙上,摇曳翻飞之间揽尽一湖风光。
她上身是贴着身线裁制的深绿薄袄,玲珑有致的曲线和纤细的腰肢尽览无余,头上挽了个单环高髻,只插了一只翡翠绿的珠钗,黑缎般的长发散开披在肩上,有一绺垂在胸前,正被她绕在手里玩着。
云鬓峨峨,青丝拂腰,绿裙舞香,绰约婀娜。
她甚至还上了淡淡的妆,粉腮红润,月眉星眼,那眸中的波光顾盼生辉,藏着似水的流年和迢迢的山水。
她悠悠走来,终于在他面前站定。
谢瑾从未见过这样的沈荨,他的目光从她出现后就牢牢地粘在她身上,再没移开过。
“……我是谁?”沈荨见他不说话,拨开拂到肩上的一根柳枝,瞧着他一笑:“这回不会认不出了吧?”
谢瑾百感交集,盯着她的眼睛,唇角也浮起了一丝笑意:“……沈大小姐。”
“嗯,总算眼神还好,”她朝他伸出手来,掌心朝上摊开:“拿来吧。”
谢瑾愣了愣,伸出手来去取腕上的红绳。
“哎呀,不是这个。”沈荨睨着他,眸似秋水,微微含嗔。
“……那是什么?”
沈荨白他一眼:“耳坠啊!”
她另一手摸到自己耳下,捏着耳垂下那只剔透莹润的翡翠耳滴,“另外那只不是在你手里么?说好你摘面具时我穿这条裙子给你看,我可是老早就让人从上京的府里把这条裙子翻出来送到这里,怎么,你就这样空手来见我?”
“我……”谢瑾被她带着责备的眼风一扫,一刹那间后背都沁出了隐隐的薄汗:“我……我早就丢了……”
“丢了?”沈荨审视着面前的青年,心下了然了几分,还是故意问他:“为什么要丢?”
大概是为了接旨,他过江来收拾了一下,看上去还算光鲜,但仓促间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这身黑袍一细看,还真是不太合身,大了一些,也不知是衣服本身就大,还是他这段时日瘦了。
摘下了面具的他眉眼依旧,这会儿又恢复成了她多年以来最熟悉的那个谢瑾,尽管脸颊也消瘦了些,但轮廓愈加分明,眼神也更加深邃和锋利。
她其实还是更喜欢这个谢瑾。
她笑盈盈地上下打量他,春风拂面的眼风却让面前这人愈加紧张。
谢瑾想向她解释,无奈她这会儿光芒太盛,让舍不得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的他脑子转得很慢。
沈荨没等到他的回答,叹了一声,摘下耳朵上那只耳坠往湖里一扔。
谢瑾忙道:“你干什么?”
“只有一只还留着做什么?”沈荨摸着被耳夹夹红了的耳垂,埋怨道:“早知就不带了。”
谢瑾惋惜道:“扔了多可惜。”
“可惜什么?我人就在你面前,还要这劳什子做什么?”她笑道:“行了,这条裙子我也穿给你看了,你满意了吗?”
“……满意了……”
“见到正面觉得好看么?”
“……好看,”谢瑾这会儿神色也自如了,笑着问她:“这宅子是你的?你家什么时候在陈州有一所宅子?”
沈荨嗔怪地瞥他一眼:“难道我什么事都得让你知道?我外祖在陈州府做过两年太守,这宅子是我娘的嫁妆,后来给了我——快把你这衣服换下来吧。”
“你这里有我的衣服?”谢瑾奇道。
沈荨已转了身,一面走一面道:“是啊,咱们在靖州城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没了,那管事仓促间只收拾了两个箱笼,我到这里来后找到他,就把东西搬这儿了,我瞧了瞧,正好有个箱子里都是你的衣物。”
“那管事呢?”谢瑾放慢了脚步,落后她一截,盯着她的背影瞧。
“管事和靖州宅子里的几个下人都安置在这里了,”她走了一阵,发觉人没跟上来,疑惑地转过身来看他:“干嘛走这么慢?”
谢瑾这才微微一笑,赶上前牵过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问你呀!”沈荨气哼哼道:“半天都不来,我在湖边吹了好久的冷风,不就为了美给你看一下么?”
“难为你了,真是挺美的。”谢瑾笑道,将她腰肢一揽,心满意足地拥着她去了太湖石另一边的一座红瓦水榭。
水榭依山傍水,雕栏飞檐,玲珑精致,沈荨直接领他去了两间屋子中间的暖阁,暖阁开间很窄小,布置却很素雅清宁,糊在窗上的纱是浅浅的碧色,窗边垂下的轻幔上绣了朵朵亭亭玉立的荷叶,东西壁上都挂了字画。
东壁上是一幅狂草:“暖阁春初入,温炉兴稍阑。晚风犹冷在,夜火且留看①。”
西壁上是一幅《采莲图》,题跋是同样字迹的狂草:“秋荷一露滴,清夜坠玄天②。”
暖阁中央的位置横着一张宽大的木塌,接东西壁,塌中间摆了长条的书案,这会儿设在暖阁地板下的地龙已经烧了火,里头温暖如春,尽管纱窗都微微翕着,谢瑾不一会儿还是出了一身薄汗。
“真是个好地方,”他赞道:“文风雅韵,翰墨飘香。”
沈荨揭了案上的莲花连枝灯罩子,把蜡烛一支支点亮,笑道:“我很少来这儿,从大江北岸过来后瞅着空来过几回,倒比以往来的次数都多了……我想着,既要赴你这个约,怎么也得把架势做足,何况在军营里头也不方便。”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微笑着睇他一眼,清眸回盼,一波一波的秋水漾过来,本来就热的谢瑾觉得自己这时更热了。
暖阁的槅扇外头本已摆了一桌饭菜,这会儿都凉透了,沈荨唤了下人拿下去热,自己给他找了衣物出来,让他去沐浴换衣。
谢瑾出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塌上的书案前提笔写着字,听到动静也没回头,只说道:“谢宜和谢思你没见到吧?谢宜被松州军的陈老将军借了过去,要她帮着训练一批士兵,谢思也跟着去了,对了,你今儿见到你爹没有?”
“没有,”谢瑾上了塌,从她背后俯下身去瞧她写的什么,“他让我接了旨就赶紧回对岸去。”
沈荨闻言搁了笔,转过头言不由衷地笑道:“那裙子也穿给你瞧过了,你一会儿吃了饭还是快走吧。”
谢瑾的手已经搁在她腰上,唇贴在她耳下,鼻尖挠着她的耳垂,低声问道:“你舍得我走么?”
暗哑的声线震着耳膜,传进耳朵里,沈荨立刻觉得全身都酥了,转过身来楸住他的衣领,笑道:“你说呢?”
两人对视一息,谢瑾用指腹轻轻抹了抹她唇上的胭脂,吻了上来。
沈荨推着他,“一会儿还有人送热饭过来,你去把槅扇关上。”
谢瑾无奈,下了塌把八面槅扇都关好,沈荨理了理散碎的鬓发,将案上的砚台纸笔都移到墙根处的架子上。
刚刚放好,身子一轻,已被人抱了起来,搁到了塌上,他紧跟着上塌来,再是一抱,托着她坐到长塌中央的书案上。
莲花连枝灯晃了晃,谢瑾的双臂已撑在她身体两侧,但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直白热烈的眼神在她身上巡梭了个来回,落在她的粉腮红唇上。
她拿脚去踢他:“老这么看我干什么?”
“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你看不到自己的模样,”谢瑾眼明手快地捉住她那只脚踝,叹息一声:“……阿荨,你真美。”
她的发髻原本就挽得松,现下斜斜堆着,那只翡翠朱钗荡在鬓角,更显得慵懒娆曼,眼波动人。
“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看下去么?”沈荨用那只脚去踩他胸膛,谢瑾笑了一笑,后退一些盘膝坐好,取下自己手腕上的红绳,把她那只脚放在自己腿上,将红绳系到她脚脖子上。
沈荨咬着唇瞧他。
他沐浴出来后并未穿外袍,只穿了雪白的一层中衣中裤,长发束了马尾,但或许是心急并未把水擦干,乌鸦鸦的黑发压在肩下,把轻薄的衣衫洇湿了一大片,贴在矫健的身体上,倒把他那处刚韧的背肌勾勒了出来。
他这会儿垂着眼,长睫的阴影里埋着幽深的暗火,如画眉目不再被面具所掩盖,烛光映在那张似清月出云的脸庞上,修眉丹唇,玉色无瑕,明明这张脸掩盖在面具下的时间不算很长,但她这会儿却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谢瑾手上的动作很慢,眼光锁在她脚踝上。
上次两人在墙头上,她脚踝处的红斑和小腿上的浮肿让他心疼了好一阵子,还好,现在这只足踝又恢复了光润细致,被鲜丽的红绳圈住,越发显得小巧漂亮。
他系好后俯身过来,褪去了她的薄袄。
里头居然是一件浅粉色的中衣,谢瑾愣了愣,转头看了看身后西壁上的《采莲图》,图中接天碧叶中探着荷色尖尖,倒跟眼前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翡色长裙如碧绿荷叶一般盈盈散开,浅粉色薄绸贴在玲珑有致的身体上,她整个人像是西湖烟水万顷碧波上开出的那朵最娇艳醉人的荷花。
“荷叶罗裙一色裁③,”谢瑾唇边笑意加深:“阿荨今日装扮如此应景,那我便要看看半在春波底,芳心卷未舒④是何风景了。”
月色入画阁,窗纱侵寒银。
外头夜空中的明月有些朦胧,如同窗上笼着一团清雾,没一会儿那清寒的一笼轻烟化开了,流泻的光映过碧色轻纱,把这一处空间渲染得艳魅而迷离。
渐渐地,月光变得支离破碎,安谧的夜也沸腾起来。
最后月色背过了纱窗,夜也恢复了平静。
沈荨枕在他胸膛上,手轻轻抚着他的锁骨。
那里有一处新添的伤口,在刀削般利落的线条下破出深红的一线,往下盘踞在强健的胸膛上。
谢瑾侧过身来吻她,不无遗憾地笑道:“夜实在是太短了。”
沈荨摸着他的伤痕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快睡吧,一会儿你还得回江北。”
谢瑾牵来毯子盖住两人,轻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拂晓时分,东方既白,他下榻穿衣,在仍然沉睡的人额上吻了吻,悄然离开。
沈荨醒来的时候人已不在身边,她出神片刻,利落地收拾了自己,骑马赶回了军营。
中军大帐前静悄悄的,她掀帘进去,里头的长案边却围满了人,大伙儿听到动静纷纷转过身来,被围在中间的人抬起头,招呼她:“沈将军。”
沈荨喜道:“吴大人这就来了?怎样,我上回跟你说的事你研究了没有?”
兵部侍郎吴深微微一笑,将手中一块深褐色的东西拿起来,道:“自然是研究了才敢来,沈将军请看。”
沈荨大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那块古里古怪的东西看去。
吴深道:“这块木头极之坚硬,甚至硬过筑铁,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种铁檀木,普通生铁筑成的盾牌挡不了太多箭矢,一旦位于一定的射程内,箭矢上带的冲力极大时,箭镞会穿过盾甲,但我试过,这种铁檀木就不会。”
沈荨忙命人将这块铁檀木拿出帐外,挂到校场角落的箭靶上,自己取了一张臂弩,出来活动了一下手臂,缓缓瞄准那块木板。
众人都涌出军帐,站在一边瞧着几十丈开外的那块木板,屏住呼吸。
弩机一松,“嗖”地一声,强弩射出的箭矢以雷霆之势呼啸着破空而去,不偏不倚地射中那块木板的中心位置,利镞插入木板晃了晃,掉落下来。
大伙儿齐声欢呼。
李覆摸了摸头,道:“这铁檀木做的盾硬是硬,就是样子不大好看,表面也坑坑洼洼的。”
吴深的脸垮了下来:“这种铁檀木如此坚硬,能想办法切割下来做成块状已是极为不易,要想好看,那便等着被箭镞爆头吧。”
沈荨笑道:“管它好不好看,管用就行——吴大人,这种铁檀木防火么?”
吴深点点头:“铁檀木内里绵密细致,硬度极高,本身已不易着火,我再用石棉盖上两层,火箭完全能挡住。”
“那就好,有劳吴大人,”沈荨思忖着道:“只是这种木头好像比铁还重,厚度可能得再斟酌,既能挡箭,又不能让士兵们负重太多。”
吴深想了想:“这个可以,我再研究研究。”说完背着手进了军帐。
沈荨翻身上马,出了北境军营地往陈州军军营后的朝廷军主帐行去。
注:
①“暖阁春初入,温炉兴稍阑。晚风犹冷在,夜火且留看。”出自白居易《别春炉》。
②“秋荷一露滴,清夜坠玄天。”出自韦应物《咏露珠》。
③“荷叶罗裙一色裁”出自王昌龄《采莲曲》。
④“半在春波底,芳心卷未舒”出自李群玉《新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