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5669 下载APP
“女人要在沉静中受教,事事服从。”
——《提摩太前书》2:11
一个月后,外公去世了,我没有放在心上。但令我惊讶的是,母亲说我们要去参加他的葬礼。那时是拉克外婆打电话告知我们他去世的。母亲接起电话,听着,然后说:“好。”接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展开一条黑色的裙子。好。她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梳着头发。好。
她拿起了唯一的香水——“雪色香肩”,迅速脱下上衣,只穿着胸罩,把香水喷在她雪白的肩膀上。她喷了一下又一下,直到香水流遍她的手臂,从她弯曲的手肘滴落到地板上。整个房间闻起来像悠悠夏日的淡淡花香。当香水用完的时候,她盯着空空的瓶子,哭了起来。
“妈妈?”我朝她的房间迈进一步,突然觉得她的房间比能够爬行的空间还要狭小。
“全没了。”她说道。母亲淌下的眼泪和香水混在一起。
我没有再上前一步,而是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用光了自己所有香水的女人,这样她就不用面对这个痛苦的真相:即使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对她做下的事依然会永远活着。
外公的葬礼将在第二天举行。利兰正从亚拉巴马州开车赶过来参加葬礼,会在殡仪馆和我们碰面。母亲确保崔斯汀和林特扎了低低的马尾辫。他们的头发都长得很长了,如今已经垂到了后背中间。
“还有,贝蒂,”她从她的卧室喊着待在自己卧室的我,“你一定要穿干净的裙子。没有莓果的污渍,口袋里也没有蚯蚓,或者——”
我穿着我最好的裙子走进她的房间。裙子是上面有褶,领子是扇贝的那件。我穿着它,并不是为了哀悼,而是为了庆祝一个邪恶的男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瞧啊,你看上去多漂亮。”她看着我,好像就在那时意识到我不再是五岁了。
她垂下眼睛,看着我的胸部。
“有件东西你会需要的。”她说着,然后把手伸进她的衣柜。
她拿出一个金属衣架,上面挂着一件小背心。它是奶油色的,和弗洛茜的少女胸罩一样,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你不是弗洛茜,我知道。”她说,“在你需要之前,你不会得到一个胸罩的,但这会是第一步。”
她把小背心递给我。我垂着头接了过来,迅速地返回我的房间。
我关上门,靠在门上,盯着我母亲给我的东西。小背心是透明的,我可以看见另一侧透过的光。我用手指抚摸上面的蕾丝。
“你真可笑。”我对小背心说,然后把它扔到床上。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我的裙子很宽松,但我仍然能看到两个凸起的小圆点。我用双手按住自己的胸,但两个小圆点还在,就像我身体上两座柔软的小山。
我解开裙子的扣子,脱下来,然后穿上小背心。我没有照镜子,直到我再次穿好衣服。这时候我才细细审视自己镜子中的身影,确保小背心的肩带和蕾丝没有露在外面,仿佛内衣是一个有触角的东西,我不得不把它藏起来。
“治疗我眼睛的痛苦,”我对着我的身影说话,“用磨碎的黑桉树树皮。”
我把双手紧紧地压在一起。
“不,不要磨碎,”我纠正自己,“煮成一味煎药。当它还在沸腾的时候,就倒进我的眼睛,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我仰起头,把双手举在眼睛上,就像在往里面倾倒液体。我眨了几下眼睛,朝镜子望去,我的身影没有任何改变。
下楼时,我在想是否有人注意到我的穿着有所不同。但所有人只是向车子走去,于是我也跟了上去。当我经过天线上的浣熊尾巴时,我想不起从何时开始我不再为了好运而拍打它。
反正很幼稚,我对自己说。我调整了一下小背心,走到车子后座,坐在菲雅和弗洛茜旁边。
一路上,我们三个把手伸进口袋,交换写给彼此的晚安纸条。我们沉默地把它们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直到绕了一整圈,又把它们放回自己的口袋。
来到殡仪馆,我们发现利兰靠在他的卡车上等着我们。菲雅只是把手提包挂在手肘上,戴上了她的手套。很难说利兰有没有在看她,毕竟他戴着墨镜。
“等一下。”母亲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确保我们看上去尽可能体面。“好吧。”她只是觉得差强人意,“我们可以进去了。”
殡仪馆闻上去有股浑浊的烟味。低矮的地毯上布满了污垢,看上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旧。母亲在客人名单上签了我们的名字。然后,我们缓缓地走进长长的房间,看到躺在廉价棺材里那个满脸皱纹的男人。几乎没有其他人出席,只有几个咳嗽的老人,可能是外公在酒吧的老朋友吧。他们曾经互相拍着背,一起唱老歌。那时,他们足够年轻,拥有更好的心,如果他们真的有过的话。这是一个短暂的活动,只是为了让男人们穿上他们最好的牛仔裤和他们最干净的法兰绒衬衫。
外公在乔伊尤格市的墓地下葬后,我们去了他曾经的家。我和兄弟姐妹们站在纱门前,不敢跨过门槛。我们依然可以听见外公在我们脑袋里说话:不许进我家,你们这群小浑蛋。你们和那些邋遢的、无药可救的畜生一起待在外面。
“别光站在外面。”拉克外婆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声音,“除非你们打算粉刷门廊。”
我们在房子里每走一步,都期待着外公命令我们出去的声音。当我们检查了每个角落,意识到他真的死了之后,我们才开始探索四周。
我不确定自己期盼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这座房子里家具稀少,颜色最鲜艳的物品是一条挂在椅背上的阿富汗毛毯。三幅有相框的照片被放在一张有台灯的小桌子上,一幅是火车头,最小的一幅是一只大狗,而在这两幅中间的黑色相框里,有一幅年轻男人的照片。父亲将它拿了起来。
“那是我丈夫年轻的时候。”拉克外婆说。
“你简直是你外公的翻版,儿子。”父亲把照片举起来给利兰看。
利兰只是短暂地瞥了一眼照片,他对站在角落奄奄一息的植物前的菲雅更感兴趣。
在去厨房帮助外婆泡咖啡的途中,母亲迅速从父亲手上夺过照片,把它放回桌上。两个女人彼此无话可说。如果不是有同样的灰眼睛,谁也看不出她们是母女。她们努力疏远彼此的模样。我知道,在任何情况下,不论是火灾、洪水还是其他灾难,她们都不可能依靠对方。她们会期待对方被烧死、淹死,以各种可怕的方式死去,这样就不必抓住彼此的手,展现哪怕是一刹那的爱。
当她们把咖啡端到客厅时,下巴都是僵硬的。父亲拿起一只马克杯,吹了吹滚烫的咖啡,他望向窗外清澈的蓝天。
“真是个好日子。”他说。
“我不会说这天是个好日子。”拉克外婆极尽憎恶地看着他。
“我只是说太阳很好。”父亲赶紧喝了一口咖啡。
母亲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从未在这里住过一样。她的目光落在餐具柜上散落的木炭画上。崔斯汀看看我,又看看那些画。我们都看着母亲,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抓住纸的边缘,以免弄脏炭的笔触或者沾到手指上。她问外婆上面画的是什么,仿佛她自己说不出闪电和雷声的名字。
“暴风雨。”拉克外婆把这个词憋了很久,然后动了动嘴,似乎难以吞咽,“大约一年前,有人开始把它们装在普通的信封里,寄给我和你那已故的亲爱爸爸。闪电、雷,还有大雨。要我说,就是这些暴风雨害死了你爸爸。想到这样一场恐怖的暴风雨来自世界上的某个人,简直让人无法获得安宁。难道你爸爸不该得到一些安宁吗?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年轻人,当你把阿尔卡从我们身边夺走时,你没有权利那样攻击他。”她对父亲指指点点,“你差点儿杀了他。我现在居然允许你走进这座房子,真是个奇迹,不过,我想是死亡减少了旧怨。”
“我没有无缘无故地惩罚他。”父亲看着窗外院子里当初他压倒拉克外公的那个地方,“像他这样打女人的男人,应该尝尝地狱的滋味。”
我的兄弟姐妹们满脑子都想着樱桃,然后走向了厨房。崔斯汀看了我一眼,也跟了上去。我听到后门的纱门开合的声音。我决定在客厅多待一会儿,看着母亲盯着那些画里的闪电。她知道这些画是谁画的,她一定在问自己画是谁送来的。她知道崔斯汀不会这么刻意去做,她抬起眼睛看向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婆对父亲说,“瘀伤或疤痕现在都不重要了。我院子里有些金银花藤,”她弯曲的手指指向窗外,“如果你想要,它们就是你的了。阿尔卡告诉我你喜欢植物。”
母亲的目光投向父亲。她看起来很尴尬,因为她终归知道一些她丈夫的事。接下来会知道的就是,她要开始大声说她爱他。对于她这样一个像玫瑰一样聪明展示自己尖刺的女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弱点啊。
当母亲把暴风雨放回桌上的时候,我趁机走出去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他们站在后院的老樱桃树下。崔斯汀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走到他身边。我们都抬头看着树枝,大家都意识到,有些东西不会永远像我们记忆中的那么大。
“崔斯汀,你对暴风雨的归宿很生气吗?”我问。
“你认为是暴风雨害死了他?”他看着树叶在风中翻滚。
“如果是,你会在乎吗?”
“不会。”他抓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树下。
利兰、菲雅、弗洛茜还有林特都盯着那些拉克外公曾经告诉我们永远不要碰的水果。
“让他见鬼去吧。”菲雅伸手摘了一颗樱桃。
我们看着她把它翻过来放在掌心,欣赏着它成熟的曲线和殷红的颜色。怀揣着稚童般的勇气,她把它放进了嘴里。
“菲雅,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弗洛茜问。
“就像是美好的东西。”菲雅说着,又抓了一把樱桃塞进嘴里,直到她的脸颊鼓起来。
当果汁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来时,我想到上帝是如何以我们看不到的微小方式存在着,除非我们碰巧看到一个姐妹敢于挑战恶魔的那一刻。正是这提醒了你,并非所有的天堂都已经消失。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们每个人都开始采摘樱桃。利兰拿着一颗樱桃,走到树影的边缘。他盯着那颗樱桃,似乎在考虑该拿它怎么办。他决定用手指捏碎它,然后扔到地上。
我们其他人继续吃着我们能够到的樱桃。我们大笑,冲彼此乱吐果核。阳光透过树枝闪闪发光。我把一根樱桃茎挂在唇间,回头望向那座小小的白房子。我似乎看到拉克外公在窗口皱着眉头,但那不是拉克外公,是我们的母亲,她并没有皱眉头。
回家的路上,我们和父亲挖出来的金银花藤坐在一起。藤蔓又细又长,每次轮胎碾过松软的沙砾时便会弹起来。花朵的清香飘满整车。我相信这种小喇叭花是所有音乐的起源,是我们午夜时尽可能接近彼此,能感受到甜蜜的汗珠顺着肌肤滑落时,吞吐彼此呼吸节奏的起源。
利兰开车跟在我们后面,直到他拐上回亚拉巴马州的路。他按响喇叭,挥了挥手,只有我和菲雅没有挥手回应。
我们一到主巷,父亲就把菲雅、崔斯汀和弗洛茜丢在镇上,留给他们足够的零花钱去看电影。林特不想去,因为他不喜欢坐在黑暗中。我对看电影不感兴趣,因为我没有去看电影的心情。弗洛茜常在我耳边重复演员台词,她总是这样。
我们四个人到家的时候,父亲和林特把金银花藤搬到后院种植。
与此同时,母亲去取信。当她把信从邮箱里拿出来的时候,一辆车开了过来。我站在前门廊,看到一个男人从敞开的窗户递给她一张折好的纸。在开车离开前,他和她简短地交谈了几句。
母亲把信夹在胳膊下面走向房子,这样她就可以打开那个男人给她的纸。她从我身边经过,一边读着,一边走进屋里。我跟着她,一直跟到她的卧室,她把钱包和其他信件放在床上。她做这些的时候,眼睛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她正在读的东西。
“那个人是谁?”我问。
“我们镇上不起眼的报纸《呼吸镇报》的编辑。”她说。
“《呼吸镇报》?我赢得诗歌比赛了吗?”想到这里,我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他来这儿的原因吗?告诉你我赢了?”
“你写的是什么鬼东西。”她弹了弹写着我潦草字迹的纸,“你以为小镇的报纸会给你什么好处吗?他们想要一首关于蝴蝶和小鸟的甜美小诗。想象一下,如果这首诗在早餐桌上被打开,会有多少漂亮的糖盘掉到地上摔碎。”
她开始大声读我的诗。
紫红色。
洋红色。
粉红色。
这些是她被允许的颜色。
总有一天她会被撕碎。
这些是我们分享的秘密。
从母亲到女儿,
从姐姐到妹妹。
高飞的鹰不是上帝的象征。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母亲和姐妹会哭泣。以后,也许我们会幸福。
但是今天我们为曾经的自己献上花束。我们是那些刚刚意识到
我们一直都祈祷错了的女孩。
她一直在我们的体内。
母亲温柔地念完最后一行诗,把诗放在梳妆台上,打开一瓶乳液。她把乳液抹在赤裸的手肘上。
“我妈妈以前有一些小雕像。”母亲边说边把下巴尽可能抬高,在脖子和锁骨上又抹了一层乳液,“所有的女性雕像都可以拆开,因为她们都是盒子或者碗。她们都盛放了一些东西。在她们的裙子里,在她们的身体里,她们都盛放一些东西。没有一个男人的雕像上有任何东西,他们是实心的。你什么都放不进去,也拿不出来什么。我想,如果你仔细想想,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这就和现实生活一样。”
她把盖子盖回到乳液瓶上。
“有一个小雕像很特别。”她继续说,“一个女人仰面躺着,她的肚子塌陷下来,这样她就可以为你盛任何东西了。它是一个用奶白色的玻璃做的碗。那么白皙,那么漂亮,我以为我会盯着它看直到死去。”
我看着母亲慢慢地摘下耳环,轻轻地放在梳妆台上。她盯着后窗,看着父亲把金银花种在院子里。
“我妈妈会采摘我们的金银花,”她说,“她把它们放在一个女人形状的碗里。有些家庭的盘子里有薄荷糖或者奶油冰糖,但我妈妈总是把金银花摆在外面,好像它们是糖果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确实是。家里从没吃过金银花,所以你不知道怎么吃,贝蒂。”
她转向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演示。
“首先,你摘一朵花,”她说,“你会看到一根小绳子悬在那里,原来是系在灌木丛上的。我们称之为花蜜绳。你拉着这根绳子,”她轻轻地在空中拉动她的手,“末端是一小滴花蜜。我妈妈摘完金银花后,我会坐在花盆旁,把那些花蜜绳拉出来,然后舔着花蜜。”母亲轻柔的笑声变成了一声叹息,她转身向窗户走去,“妈妈把我拉出来的所有黄色的花蜜绳都绑在一条项链上。她说我是她可爱的小女孩,当我为她旋转时,她咯咯地笑起来,项链也随着我旋转。”
母亲把手放在父亲为她做的切罗基玉米珠子项链上,她盯着雕刻的半个苹果。
“我的爸爸对我做了那件事之后,妈妈再也不叫我可爱的小女孩了,她也再没有摘花给我吃。从那以后,那只女人形状的碗一直是空的。我恨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所以我把它扔到了墙上。妈妈对我做的事一言不发。她只是叫我到爸爸那儿去,他正在床上等我。”
她把脸颊靠在肩膀上。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但她又张开了嘴唇:“有时候我觉得宇宙只是一阵火光,是黑暗中一支香烟的火光,是所有的恒星、行星、银河,无限的边缘。这一切都在一个男人手中那小小的、发光的烟头里,他靠在墙上,看着一个女孩走在回家的路上,知道她永远也无法抵达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