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镇守神门的狛犬石像,乙奴看到一间低矮狭长的正屋,屋顶有一道尖尖的横梁。她跨过木栏,踏过阶梯,进入社殿之内。
里面空无一人,斑驳的墙壁诉说着神社的久远。正中的神龛上放着双神的塑像。乙奴仔细端详他们的面孔。日神的化身高朱蒙一脸严肃,留着黑胡须,无比睿智。他的母亲月神柳花夫人则一脸微笑,慈祥和蔼。两尊塑像与真人模样相仿。
被烟火熏黑的横梁上垂下一盏油灯。夜色朦胧,闪烁的灯光下,神像脸上仿佛闪动着一层浅浅的笑影。
她在月神前跪下,双手捂住脸庞,泪水从指缝间流出。“娘娘啊,”乙奴抽泣道,“请用慈母的仁慈保佑我和大阿兄的安全。我们都是您的子孙,每个人都是。求您眷顾他,也眷顾我的阿娘、二阿兄、小弟,还有我的孪生阿妹。求您守护我们,让我们重新团聚。”
她默默地看着月神娘娘脸上的神情,木雕的神像未曾涂彩,但是头戴珠冠璎珞,身穿绣袍彩帔。她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左手按膝,右手半举作祝祷之状。夜晚一片沉寂,连蟋蟀的声音都听不到。双神保持沉默。
灯光发出的摇曳光芒在墙壁上舞蹈,神像似乎被赋予了生命,火光扭曲着它们的脸庞。恍惚之间,在那些线条中,她好像看到了父亲的神色。一阵风穿过门槛,火光劈啪摇荡,那种意象随之而去,湮没在橘红色的光辉中。“父亲,不知道双神是否听到了你的声音?”
油灯散发的黑烟熏得她的眼睛隐隐作痛。她用伤残的手掌努力揉着眼睛。当她再度抬眼凝视月神时,却看见了阿娘,阿娘的脸色奇差。娇妹在狩猎大会上失踪,父亲被害,自己和大阿兄又不在她身边,她能坚持得住吗?
乙奴的头脑开始发晕,整个神殿在她身旁旋转。四周暗影摇晃,诡异的影子在斑驳的白墙上奔波。在失落和疲惫中,她祈祷日神给予她力量。“我快不行了,”她默默地告诉日神,“泉男建每日都鞭笞我。我身上没有完好的地方,”她哭了,“”没有你的帮助,我活不下去。”
日神的眼睛反射着光芒,似乎在回应她的哭诉。“我想为大阿兄活着,但是我看不到他,我怕他受伤害,我特别害怕。”一想到这儿,乙奴就陷入崩溃的边缘,“日神啊,请赐给我力量和勇气。”然后,她转向月神:“给我智慧和怜悯吧。让我离开泉男建的地狱,让我们家人团聚。”
在哭泣中,阿丽拍了拍她的肩膀:“夫人,我们该走了。”
乙奴擦干了眼泪,她不能让泉男建看出来她哭过,否则又会挨一顿鞭子。她想勇敢,不想示弱。但那鞭子太厉害,一鞭子下去,血肉横飞……
她被软禁于泉府的东厢房,外面有守卫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无法逃走,她索性投向黑暗。她拉上屋内的帘布,不再区分日夜。她蜷缩在角落里,哀恸欲绝,颤抖不已,不停啼哭……
后来,她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眼中所见只有悲惨的场景:泉男建拔出腰刀走向父亲……
“死了算了。”她对自己说。她发现这个念头一点也不可怕。她只要割开血管就可以结束这一切。有好几次她已拿起剪刀,但冰冷的尖头触碰皮肤时,她看到大阿兄就站在窗前,她只能哭着扔掉剪刀……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声音是如此真切。她很清楚,来人一定是满面笑容的泉男建,他有着稻草窝般的头发和连在一起的眼睛。门缓缓被打开,帘布被人猛地扯开,她赶忙伸手遮挡突现的强光。
“下午你要跟我结婚,”杀父仇人泉男建的脸上挂着可怕的微笑,“夫人,快去换衣服。动作快点,我向来没什么耐性。”
乙奴扯起毯子盖住身体,仿佛它是抵挡利刃袭击的盔甲。“放过我,”她哀求,“放过我……”
“木桶,拖她下来。”泉男建命令他左边的人。此人生得又粗又壮,一双手大得吓人,手臂、双脚和胸膛上长满黑色体毛,后脖颈处也不例外,腰间别着大刀片子,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粪便味道。
“木桶”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拎起乙奴,她身上的毯子滑落地面。她奋力踢打,反抗,无力地挣扎……
随后,另外一人走了过来。他有一头金银相间头发,眼球里有两个连在一起的绿色瞳孔,一道深深的刀疤从右边额头蔓延到下巴左边,鼻子全部缺失,只剩两个幽黑的孔洞。
泉男产长得像是从地狱跑出的魔鬼。“乙奴,照你夫君的话去做,”“绿眼狼”的声音像两把利剑在摩擦,“快把衣服穿上。”说完他把她推向衣柜,动作竟有些温柔。
乙奴看向那张丑陋的脸。“求求您,让我回家吧。”她垂下头恸哭, 有气无力地乞求,“求您了!”
“绿眼狼”的双瞳在转动:“别痴心妄想了,女孩,穿上衣服。”
“夫人,”泉男建分开潮湿的嘴唇,“你必需嫁给我,所以,你必须留在这里。”
“我不想嫁给你,”乙奴悲伤地说,“你杀了我父亲。”
泉男建失去了耐心,吩咐战战兢兢的侍女:“让她准备好。”
一个侍女连忙拿来膏药,掀开乙奴的睡袍,轻柔地涂抹在她腿上,那是泉男建留下的伤口。“夫人,我叫阿丽。老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您最好听他的话,这样才不会吃亏。”
为了大阿兄,她穿上了衣服。
一个简短的婚典在泉府内举行,乙奴看到了盖苏文,以及更多陌生的泉家人。
七日后,乙奴残酷的生活起了涟漪。“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请到后院槐树下。”乙奴在枕头下发现了这张卷好的羊皮纸,不知信是怎么来的。信上没有署名,笔迹也很陌生。她把信纸贴在前胸,轻声自言自语:“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请到后院槐树下。”
这究竟代表了什么?她该不该把信交给泉男建,藉此证明自己乖巧听话,甚至感动他?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请到后院槐树下。”
乙奴每日都在向双神努力地祈祷。她在想:这会不会是神的回应?或者是二阿兄和阿娘派人来接她回家了?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请到后院槐树下。”
但这会不会是泉男建的恶毒玩笑?是不是他精心布置的、以证明她不忠于泉家的陷阱?倘若她真去了后院槐树下,会不会发现魔鬼正静坐在石板凳上,手里握着武器?
“如果你想回家,今晚请到后院槐树下。”
门开了,她连忙把信塞到床单下。夜深人静时,回忆突然涌现,泪水跟着决堤。她太想念冬比忽城了,想念后花园里的池塘和黄檗树。每次乙娇逼她骑上她的小野马“银铃”时,她总是不情愿,最多骑到铁匠铺那里。如果能再次见到乙娇,她或许可以骑上一整天。
她穿上衣服,披上一件浅灰色披风——不易被人发现的颜色。她拿了把剪刀。如果这是陷阱,那她宁愿死去也不愿再受侮辱。
乙奴抵达后院时,猫头鹰的阴森叫声响彻头顶。星星出来了,像无数双眼睛在空中窥探着她。院子的东北角有一颗弯曲的槐树。自己是不是来得太迟了?难道那人离开了?如果泉男建突然出现怎么办?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小姐,我会带您回家的。”她回头,阿丽站在她身前,声音犹如天籁,“是乙天伦大将军派我来解救您的。”
“我们只有半个时辰。”阿丽的尖下巴像锋利的锥子,她轻声说,“‘木桶’正在睡觉。我有钥匙,咱们马上离开。”
“我们只需要半个时辰。” 乙奴的心底燃起了希望。
经过泉男建的房屋时,乙奴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她能感受到屋子里传来的冰冷感,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泉男建的房间像冰窖,据说屋内墙壁上挂满了受害者的头颅。她从来不敢靠近那里。
阿丽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门。二人来到府外,阿丽给她套上黑色窄袖上衣和马裤。
“穿暖和些。”阿丽叮嘱,“原林里阴冷。”
阿丽又给她披上一件深蓝色斗篷,用兜帽遮住她的脸,然后给她穿上了一双麻布钉履。
“勇敢起来,”乙奴告诉自己,“你是乙支人,勇敢的乙支人,鼓足你的勇气,回到你亲人身边,回家……”
“夫人,一切听我的安排,不要乱说话。”阿丽嘱托她。她使劲地点头。
“我会报答你的。”乙奴郑重地说。
夜色下,阿丽不知道从哪里牵来两匹马。两人骑马飞驰,很快来到平壤城的南门,角门竟然神奇地开着。天下起小雨,她们顺利地离开了平壤城。
乙奴大喜过望,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一缕苍白的曙光掠过乙奴的头顶,白桦树像冲天的栅栏,组成一个巨大的牢笼。马儿的鼻息在清晨的寒气中结霜。
阿丽的马儿犹如黑暗中的火炬,为她指明了方向。她跟着阿丽飞奔。她们越过一条小溪。乙奴心中的兴奋渐渐变成焦急。天亮了,泉男建肯定会发现她的失踪。
马儿在软泥地上留下了清晰的马蹄印,泉男建如果有更快的马,能否追上她们?还有他那对人肉气味极端敏锐的猎狗——乙奴拒绝去想。
两个女孩往南飞驰。那是家的方向,一直深入平壤远郊的原林。身后没有声音,乙奴的心情像升起的太阳,渐渐高涨。“双神终于眷顾我了,”她想,“如果一切顺利,三天后我就可以到家了。”那画面想想就很温暖,温暖得让人难以置信。
浓雾变薄,像一条条长蛇在林木间穿梭。潮湿的空气裹住了乙奴的身体,耳边的风声变得凄厉,空气里多了些腐烂的味道。她蹬紧了马镫,但身体仍会随着马儿的节奏一上一下。牙齿上下碰撞,一如她紧张的心跳。
林子中,高大的白桦树和低矮的松树相间分布,遮住了阳光,漏下斑斑点点。白桦树渐渐退去,代之以低矮的云杉和油松,还有一抹抹亮黄的银杏树隐匿其中。地面崎岖不平,发黄的草皮被落叶遮盖,散落的松针遮住了柔软的草皮。马儿飞奔,很快来到一道峡谷的边缘。
“过了前面的峡谷,”阿丽在马上说,语气傲慢,让乙奴稍感不安,“就是密集的山。钻进去,猎狗也别想找到我们。”
后面传来声音,人的叫喊声、马蹄声,还有猎狗的叫声。是他,是泉男建,还有“木桶”。乙奴惊叫,背部的伤口传来钻心般的疼痛。
她踏过激流的小溪,挥开遮挡的树枝,飞快冲向峡谷。
快了,狭长的逃生之路就在她眼前,家和亲人都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还带着温暖色彩。“我要骑快点。”她告诉自己,树木飞快朝她身后飞奔。峡谷出现,瀑布从峰顶倾泻而下。
快,快,快——她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她回头,大队人马从后面追来,每跨一步都溅起一团树叶,他们手中挥舞着长剑、短刀。
“嗖嗖嗖——”几声,箭矢从她身边飞过,像死神尖啸着伸开利爪。
“嗖嗖——”的声音袭来,又戛然而止。她的胳膊像是被猛兽的牙齿咬住了,发出“嚓”的一声怪音,剧痛随之袭来。握住缰绳的胳膊已不听她使唤,她随之被一阵向前的力量带下了马。
黢黑的地面猛地袭来,她毫无防备的右脚最先着地。“咔嚓”一声,脚踝处传来一阵抽疼,她的脚崴了。地面冰冷粗糙。她用手强撑起身体,脚踝处传来钻心般的疼痛。马儿在前面停了下来,昂首挺立。阿丽下马,过来扶她。
乙奴低头,发现左胳膊中了一箭,血在往下流,湿透了马裤。“不行,大阿兄最喜欢抚摩我的胳膊,不能留下疤痕。”乙奴用右手抹掉鲜血,使劲拽住箭杆,但太痛了,痛及骨髓。
她放弃了,她没了力气,趴在地上直流泪。她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哒哒哒——”,大地在颤抖,口哨声随之响起。她回头,看见二十多人骑着马匹逼了过来。为首的人正是独臂的怪物泉男建。
泉男建翻身下马,对她微笑。
“阿丽救我!”她哭喊。
哭喊声凝固了。怎么会是这样?阿丽退到泉男建身后,一脸讥笑地看着她。
泉男建走到她身旁,弯下腰,反手就是狠狠一巴掌。她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醒来,眼前一片昏暗,耳朵内狂响,疼痛遍布全身,但恐惧消失了。她身体内的恐惧像被撑破的气球,悄然而去,代之以希望,无畏的希望。
她看到了父亲和大阿兄出现了,太阳从她头顶上方射下温暖的光线。
大阿兄把她搂入怀中,父亲则抚摩着她的头发。身上的疼痛全消失了,她好开心。大阿兄好瘦啊,胡子怎么都这么长了!
乙奴的眼睛里慢慢充满光彩。大阿兄在对她浅笑,身体却飘浮着远离:“阿妹……我们回家……”
乙奴愉快地答应他,开心地笑了:“好的,大阿兄。”
阿兄身前的黑色人影——泉男建后退一步,一脸的诧异:“阿兄?什么阿兄?”
“我大阿兄,还有我父亲,他们都在这儿。你不能再伤害我了。”她笑着回答。
泉男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夫人,他们在哪儿?”
她指了指说:“你背后呀!”
泉男建往后看了一眼,不解地看着她。
“我和亲人团圆了……”乙奴咯咯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