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乐园》下印厂的这天，连着忙了好几天的顾云岚终于有了一个还算清闲的下午。
　　　她在微信上把好消息发给了段朝夕，趁机又问她新作写得如何了，能不能按时交稿。
　　　段朝夕签约久时文化传媒集团后很受鼓舞，虽也经历了几次痛苦的卡文，但总归还是顺利通过了瓶颈。她说：“放心，下周就可以写完。”
　　　顾云岚帮她规划着：“嗯，等我这边看完初稿给出意见，你那边大概还需要一个月时间修改调整。我正好趁这段时间把打算再版的《失落的果实》一校做了。这本书已经出版过，校对起来很快，我觉得制作周期可以压缩得很短，争取明年春节后就上市。新作的话，放在六七月上市……这样的话，你从现在出版《不乐园》起，可以每三个月出一本书。明年一定会大爆发的！”
　　　段朝夕回道：“好的好的。云岚姐，我现在就回去继续赶稿。”
　　　顾云岚在日程本上记录下了这几个时间点。然后，她又打开邮箱看稿子。顾云岚在几个著名的写手论坛都发了征稿函，留了自己的邮箱。自由来稿的质量参差不齐，大部分在出版水准之下，但看稿子让她内心感到平静。而从一堆自由来稿中，淘出那百分之一的好作品，是一个编辑的高光时刻。那种发现宝藏的激动心情，无论做过了多少本畅销书，也永远不会磨灭。因此，尽管看自由来稿比起主动找成名写手约稿而言效率低很多，她仍然没放弃这个获取稿子的渠道。
　　　正看着，营销部的魏明打来电话：“今天我们找几家营销号发布了消息，就是段朝夕起诉小鱼儿的事。你让段朝夕也转一下。”
　　　顾云岚没明白：“两周前就起诉了，当时公司官方微博也发布了公告。怎么现在要找营销号散播这个消息啊？”
　　　“当时处理得比较低调，关注的人也不多。现在段朝夕的书要上市了，这是我们设计的运作方案。”
　　　顾云岚恍然大悟：“是说，想重提抄袭事件，让段朝夕的新书蹭这个热点去宣发？这种具体的宣传策略，为什么没事先跟我商量？”
　　　“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了。”顾云岚不快，“抄袭就是抄袭，如果把它当成宣发新书的热点，反而让人怀疑我们起诉抄袭的目的。这样会有人说，我们是为了卖书而去炒作，既把起诉抄袭本身变得不纯粹，就算有人因此买了段朝夕的书，也不是因为作品本身，又把作品也变得不纯粹了……”
　　　魏明摊手道：“哎，是是是，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们也很难办呀？你看，上面要我们出营销方案，这个段朝夕……她又没数据，又没影响力，小说也没在网上发过，整个互联网世界就是查无此人，我们能出什么方案？就剩下她被小鱼儿抄袭过这一个热点可以蹭了。”
　　　营销人员不看作品，不管作品内容，只从作品之外的因素去找宣传点，是大部分图书公司的通病。顾云岚叹了一口气：“我会根据小说内容，整理出一些宣传点的。抄袭这件事，既然已经起诉了，就等最后开庭审判的结果吧，现在还是不要再提了。”
　　　“那营销号已经发出去的消息怎么办？”
　　　“冷处理吧。”
　　　魏明倒无所谓：“那行吧，这事我不管了。你记得整理小说内容里的宣传点给我啊，我好交上去新的营销方案。”这等于是把自己的工作甩给顾云岚做，他反正乐得轻松，只要能交出去方案，怎么着都一样。
　　　顾云岚没有计较这些，一口答应下来。对于一部作品，它最想表达的是什么，它最值得被关注的是什么，没有人会比作者本人和责任编辑更清楚。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她不觉得是负担，反而认为这是她必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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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乐园》如期上市，段朝夕新作《速朽》也交稿了。
　　　按常规宣传手段，运营部的同事找了微博上几个读物博主进行转发抽奖赠书。
　　　针对顾云岚列出的内容亮点，公司官方公众号专门发文推送，并且连续半个月每天摘录一条发微博。
　　　顾云岚约了几篇书评，在传统媒体及网络平台发表。
　　　一本新书的销售周期大概是这样：上市后一个月，看是否能够冲进几家电商的新书榜；上市后三个月，看销量能否持续发酵，传播渠道是否扩散，有没有打破固有读者圈层。基本上，黄金售卖期也就这三个月，如果三个月都无声无息，半年内还可以抢救一下，看能不能刚好遇到某个社会话题或被什么榜单推荐。如果半年都打不开销路，基本就进入滞销期了。
　　　而宣传最集中的阶段，也是上市的头一个月。几乎所有出版方都把一本书上市的头一个月，或者再加上之前一个月的预宣传，作为重中之重。这一个月赢了，这本书的销售就成功了90%。这一个月输了，后续则更难打开销路。
　　　这本书的首印只有8000册，哪怕段朝夕现在已经被久时文化传媒集团签约，但她毕竟还不能算头部作者。公司投入的资源有限。
　　　到十月底，《不乐园》的头一个月销售结束。很多销售数据还没来得及反馈，但公司目前发出去5000册书，没有经销商要求补货。从网站数据看，销量不容乐观，估计三个月后会有一半左右的退货。
　　　按目前的情况，虽不至于像上一部在艺文出版社出的《失落的果实》只卖出3000册那么惨淡，但应该也仅是一本最后卖出6000~8000册，刚刚保本的书而已。
　　　这周例会结束，冯娜一边走出会议室一边故意说：“当初早说了这个选题不行，非要做。”她转头看向顾云岚，一副猫哭耗子的语气，“小顾，这半年白忙活了。做这本书的精力，干点别的多好。”
　　　事实面前，顾云岚没底气，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冯娜不依不饶地说：“你之前在艺文社不是做了好几本畅销书吗？怎么到久时文化传媒集团就不行了。”
　　　“现在说失败还为时过早。何况，”顾云岚反问，“只做成名作者的书，的确没什么风险。但为了规避失败，就永远不做新人的书吗？冯娜姐，你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无可厚非。但不至于来嘲笑承担了这个风险的我吧。”
　　　“所以书卖不好，还是你做得对？哎呀，拿着全公司资源去捧一个怎么也红不了的作者，还这么理直气壮，我是看不懂。不过手里有世间无欢这么个大腿抱着，做再多不赚钱的选题，也不愁年终奖。我们是羡慕不来。”
　　　顾云岚脸憋得通红，却不知该怎么回嘴。其他同事来打圆场：“算了算了，当编辑久了，谁手里没几本滞销书啊。”
　　　这话虽然是宽慰她，却更戳中了顾云岚的痛处。这一个月来她也很焦虑，明明到了制度更灵活的民营出版集团，明明用上了许多以前在艺文社没有的宣传手段，比如久时文化传媒集团的自媒体矩阵辐射的粉丝量是艺文社的十倍不止。本以为只要有了这样的平台，就一定能把段朝夕的作品推出去。可看着销售数据怎么都不涨，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顾云岚脸上的神情黯淡了，她艰难地向打圆场的同事笑了笑，兀自抱着笔记本回到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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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昊看见顾云岚落寞的身影，不禁想起她刚来时，提交《不乐园》这部作品选题的情景。那时的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自信地跟自己叫板，说不管怎样，这本书一定要做出来。
　　　那些眉目仿如昨日，当时既气恼这个女孩不知天高地厚，又触动于她愿意为新人争取。如今想到这些，心中的某一处竟不可思议地变得柔软。
　　　有个好消息，本打算等最终确定了再告诉顾云岚的。方昊本来不是个爱提前声张的人，但见顾云岚此刻蔫儿掉的模样，便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立即跟她讲。
　　　方昊打开顾云岚的微信对话框，敲下一行字：“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转而觉得这里不适合，鬼使神差地删掉了这行字，重新改成：“有件事想跟你聊一聊，去一楼的咖啡馆吧。”又补充了一句：“就现在。”
　　　一楼那家咖啡馆本就基本上相当于被久时文化传媒集团承包了。除了会客，内部人员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专注地沟通时，也会选择去那里，所以这个邀请并不算太突兀。
　　　方昊看不见顾云岚收到消息的表情，。但她很快回复了——噢，好的。
　　　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只是找下属谈个话，方昊这个上司却莫名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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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岚收拾了一下桌面，正准备下楼。只见郑总气势汹汹地冲进原创部办公区，点名道：“顾云岚，你跟我过来！”说完他便冲进方昊的办公室，顾云岚也只得跟进去。
　　　郑总开门见山问：“你们知道吗，今年截至目前，上市首月卖得最差的一本书是什么不？”
　　　顾云岚和方昊没接茬，郑总接着说：“顾云岚，就是你编辑的那本《不乐园》！”
　　　方昊说：“郑总，要是内容不好、编校出了问题，该训编辑。卖得不好，训你们运营的人啊，怎么还来训上我的编辑了？再说，每年不总有一个垫底的嘛，以前也没见您发这么大火。”
　　　“你以为我没训那帮营销编辑？刚才的周会上，负责这本书的魏明被我骂了个狗血淋头。”郑有明说到激动处，抄起桌上的水杯要喝，这才发现是方昊的，放回原处不耐烦地道，“赶紧给我倒杯水。”
　　　方昊拿了个纸杯，从饮水机里接了水递到郑总手上。郑总喝了一口，又接着说：“我这才刚知道，魏明当时做了营销方案，是你顾云岚不同意。顾云岚，你是不是对我们运营中心有意见，总跟我们对着干？方昊，你看看你手下这帮编辑都什么人，一个个都反了！”
　　　改营销方案的事方昊并不知情，他询问地看向顾云岚。
　　　顾云岚知道郑总一直看自己不顺眼，现在又让他挑到错处。但此时态度也不好太强硬，解释道：“郑总，书卖得不好，我认。至于营销方案的事，我确实不认同当时魏明提出的蹭抄袭事件的热点，蹭好了，别人关注作者也不是因为作品，蹭得不好，说不定有人以为抄袭都是我们为了卖书碰瓷。”
　　　方昊从顾云岚的话里知道了大概情况，替她解围道：“郑总，您消消气。她说的不是没道理，如果是我，也不会认可魏明的方案。”
　　　“你什么你，是你就不会错了？”
　　　“您放心，”方昊向郑总保证，“这不是刚上市一个月吗？不会一直如此的。这个作者明年会爆发，到时说不定还要加印呢。”
　　　郑有明将信将疑地看着方昊。可方昊既然如此承诺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方昊是他自己挖来的人，方昊的能力他清楚。
　　　郑有明撂下话：“明年要再卖不好，别以为我管不了你。还有，”郑有明看看顾云岚，“编辑好好编内容就行，少管怎么卖的事！陈总听财报，又不用你们去汇报！”说完，他一口喝光纸杯里的水，狠狠地把纸杯扔进垃圾桶，气呼呼地走了。
　　　等郑总走远了，顾云岚问方昊：“您刚才说……段朝夕明年会爆发？”
　　　“被郑总训了，不委屈吗？”
　　　顾云岚已经不在意郑有明说了什么，何况，她可以理解郑有明的立场。她现在的关注点，完全被方昊的那句话吸引：“您那么说，是为了哄郑总，还是真的那么认为？”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没把握的话。”方昊说。
　　　顾云岚的眼睛亮了亮。一直以来，她孤军奋战，她没有过可以把后方全部交给对方，还能完全放心，而对方可以比她做得更好的战友。但她现在连“真的吗”都不用问，因为她相信是真的。
　　　“好了，你先去咖啡馆等我，我收拾收拾就下去。”
　　　“您喝什么？”
　　　“美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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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岚的心中仿佛吹过春风十里，而那些桃花又都憋着，不敢大大方方地盛开。她内心在欢呼雀跃，双腿却矜持地迈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搭电梯到了一楼。
　　　点单后，她找了咖啡馆中一个角落处坐下。
　　　没多一会儿，方昊来了。他坐到顾云岚对面的座位，提起话头：“冯娜今天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外面是透过大片落地窗照进来的阳光，而这个角落是太阳照不到的暗处。仿佛于喧嚣的尘世之中，两人躲进一个隐蔽的空间。一些平日被压制的情绪逐渐放大。
　　　“她和郑总说的都没错。《不乐园》确实卖得不好……”顾云岚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一开始本来是不同意这个选题的。”
　　　“知道后来我为什么又同意了吗？”
　　　“不知道。”
　　　“其实我对这个项目的看法没有改变。只是因为突然拿到了无欢的选题，确信今年的码洋任务有了保底，才决定放任你做一本不赚钱的书。”
　　　“……好吧。”顾云岚低下头，她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当时她确实也奇怪，一直态度坚决否定这个选题的方昊，怎么又同意了。她还以为是方昊看过了小说文本，或者自己说服了方昊，没想到是因为这个。所以段朝夕，真的是自己判断失误？她注定红不了，得不到市场的青睐吗？
　　　方昊问：“这样就被打击到了？”
　　　“你从来没对这个项目抱过希望。哪怕我说，段朝夕是我这么多年来，见到的写女性心思最细腻的作者。哪怕我说，段朝夕塑造的女性群像，目前国内没有几个作家能做到像她这么出色……你还是从来没对这个项目抱过希望？”
　　　“能把一个我完全不抱希望的项目做到保本，不是已经很出色了吗？”
　　　“嗯？”顾云岚本来还沉浸在自我怀疑之中，听到方昊话锋一转，一时感到有些茫然。
　　　“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付出的努力，我都看到了。”方昊肯定地点了点头，“而且，我完全认同你对段朝夕的评价。但是，就像你之前在无欢的群访里说的那句话一样，一部作品的好坏，不是只由数据决定。现在销售数据不好，也不能否认你做了一部出色的作品。再说了，情况不是变了吗？之前是单单一部作品，现在她会陆续再出两本书。一个作者每出一本新书，都会一定程度地带动旧作的销量。作者是需要积累的，一部作品或许不行，但接连出版三部高质量的作品，我相信是可以的。”
　　　顾云岚感到鼻子发酸，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鼓励的话？为什么眼神那么温柔？她仿佛身处一个漩涡，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着，朝着海底下沉。她突然不想懂事，不想明理，只想任性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于是发自内心地抱怨道：“但我还是很不开心。明明是一部好作品，明明花了力气推广，为什么就是卖不动？明年的事到底也是明年了……要是一上市就立即畅销，不是更好吗？”
　　　“这个时代的市场就是如此。人们被碎片化阅读分散了注意力，被更多的娱乐项目挤占了阅读时间。畅销书的出现，内容好只是一个方面，有时更多是靠运气。”
　　　“明明是好内容，却等不来运气……会甘心吗？”
　　　“不甘心又如何？我入行比你久一些，见了太多最终没被人注意到的金子。编辑好不容易把金子淘出来，可现在的出版市场泥沙俱下，这块金子很快又再次掩埋在泥石之中。这样的事经历太多次，我终于也学会看作品之外的因素来判断一个项目。但你让我很感动，你始终是相信内容的，这很好，不要改。内容之外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应该表达感谢？还是什么都不用说？听着他这种不经意的承诺就好呢？
　　　“还有个好消息没告诉你。”
　　　“诶？”
　　　“现在还没最终确定，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知道曾仪导演吗？”
　　　“知道啊！”顾云岚面露喜色，“他拍的那两部电影我都很喜欢。”
　　　“他一直在做女性成长题材的电影，处女作就非常惊艳，以这种小体量题材博到5亿票房，女主角还拿到了当年的影后。第二部更是斩获8亿票房。是这三年来成绩最亮眼的新人导演之一。”
　　　“你是说……”
　　　方昊点头道：“他在找下一部电影的原著小说。当然，仍然是聚焦女性成长这个主题。”
　　　“这个主题段朝夕最擅长了！”涉及自己的事需要矜持，一旦涉及作者，顾云岚就完全不顾矜持了，她几乎要欢呼出声，“他看上段朝夕的作品了吗？哪一部？”
　　　“就是她上个月交稿的那部新作。说来也巧，你刚把文档发给我，没两天，影视部王总就问我有没有这类作品，说曾仪导演找到他让他推荐一下，所以你看，只要坚持写下去，就会有机会的。”
　　　“可是，那只是初稿，还有几个地方要修改。”顾云岚语无伦次，“不过都是小问题，改动不大……”
　　　“听说曾仪导演看完段朝夕的那部作品非常喜欢，上周，影视部已经在跟他商谈IP授权的细节了，估计这两天就会出详细意向。本来是打算出了结果再告诉你、再通知作者的。”
　　　“嗯，我先不说，等合同细节谈好，我再去问段朝夕的意见。”
　　　顾云岚一扫近日的愁色。向来不愿袒露内心的她，此刻满脸毫不掩饰地写着高兴。
　　　当顾云岚的作者真的很幸福吧。方昊这么想，却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发酸，忍不住泼冷水：“别高兴太早，这事还不是完全确定。”
　　　顾云岚却不介意：“没事，不管最后成不成，有希望就会有动力的。”
　　　看来这个女孩已经摆脱自我怀疑了，方昊放下了心。可那股酸意，却在心里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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