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论道(二)

书名:谋软玉 作者:夏蝉公子听 本章字数:3502 下载APP
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紫衣名士的声音继续响起:“当朝丞相傅蔺生于庶门,在前朝大胤时,得前朝长公主驸马府照拂器重,他才有机会出人头地,岂料他狼子野心,背信弃义,利用驸马显池对他的信任,盗走大胤城防图,这才引慎家父子攻破城门,灭胤建慎,而其旧主也在城破之日被万箭穿心而死。”
   紫衣名士神情冷漠地看向夏允:“夏公子,你再来说说,大胤被灭,到底是谁之故?”
   虽然第一次得知傅蔺和前朝大胤竟然还有这样一番纠葛,但夏允仍然答:“在下还是那句话,无人之故,一切天地大道使然。”
   紫衣名士脸色瞬变,刚要发作,却听夏允又道:“然,傅蔺之过,却也无可抵赖。”
   名士之中一名老者发问:“你夏家与姜家是姻亲,夏公子与你表姐姜软玉又自幼交好,听说那位姜家小姐将来是要嫁入傅府的,既然今日你说傅蔺有过,哪敢问你又该身处何种立场?”
   夏允沉默一二,答道:“先生既然知晓夏允这个身份身后的束缚,自也应应该明白今日在下不愿也不敢妄议傅丞相。不过,在下之所以能得师父他老人家青睐,也是因为我始终遵从本心,是以,无论是何立场,孰是孰非,在下只知,始终立身行吾之道即可。”
   “遵从本心四字,便是夏公子立身而行之道?”
   夏允默认。
   紫衣名士扬眉看他,深沉的目光中透着一抹试探,继续问:“那若是尚有想光复前朝大胤者,他们亦遵从本心,是非有辨,欲行己之道,光复大胤,那你觉得他们该为,还是不该为?”
   紫衣名士口中的那“想光复前朝大胤者”,容弘俨然在其中,他眸光一转,双唇微抿,目光定定地投向夏允。
   夏允此时却暗暗心惊,她没料到一场普通的论道,现在竟牵扯出旧国新朝之间的错对之辩,
   而更没令他想到的是,这名不知身份为谁人的紫衣名士,竟敢当众说出如此犯上作乱的忤逆之言。
   这是自己一个黄毛丫头可以胡乱谈的吗?
   夏允心里开始打鼓。
   但所有人的目光此时全汇集在她的身上,她无论如何都得说些什么,若是回答该为,那便是跟着这紫衣名士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若回答不该,可又违背了自己“遵从本心”之道。
   夏允默默地思索着,仔细掂量哪种说法得失会更小些,场上其他人也都静等着他的回答。
   当他的视线无意间触及到正静静望着他的容弘时,心中突然灵光一闪。
   他怎么忘了容弘教他的那招!
   答不出来的问题,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就行了!
   夏允斟酌着道:“周武王姬发伐纣,灭商建周,于商纣王及其党羽而言,自是不可为;可对那些遭受纣王暴政之苦的百姓、官吏而言,却是可为。”
   夏允这句回答,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可却又给出了他原本坚持的观点:是非对错,可为或不可为,皆看你站在什么立场,最重要的,终归还是“遵从本心”四字。
   经过这场辩论,诸名士的脸上已呈现出心悦诚服之色,紫衣名士也未继续追问下去,他收起脸上的冷漠,畅快一笑:“经此一辩,再回头看夏公子方才所言之众道皆殊途同归,却有另一番领悟。”
   夏允客气笑着回道:“道法高深,悟一生都不尽,在下也就想着大道从简,脑子里没太多弯弯绕绕。”
   紫衣名士点点头,他目光状似无意地从容弘身上一划而过:“说起这弯弯绕绕,倒让我想起近日涿县数处车马运输不畅,今日我前来墨知山,也遭遇了一回。”
   紫衣名士开了这个话头,大家自然而然地便开始深入谈论起此事,不知不觉地,话头又被引向了县令为一对翻车的运货车队而封路,还阻止县丞容弘插手一事。
   到最后,席间各名士皆义愤填膺起来,直指县令这封路一举着实怪异,其中定有猫腻。
   又因傅子晋突临涿县,且在此处盘旋数日不离去,大家便怀疑起此事与傅蔺有关。
   一名士不悦道:“傅蔺只手遮天,手都伸到这等小地方来了。”
   又一名士言:“无中生有,有中生无,事出必有妖,傅子晋此一行,为虎作伥,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夏允不管外界对傅家和傅蔺如何看,可她却要顾及到傅子晋,听到有人置喙傅子晋,夏允连忙为其说话:“在下与傅二公子有过一些交集,倒觉得傅二公子此人并非与傅相是一类人,况且那县令封路,或许也另有隐情,那些捕风捉影的事,诸位还是莫要轻信。”
   紫衣名士笑了笑:“那夏公子认为傅二公子此行,是遵从本心而为之,还是受其父之令?那县令封路,是本心所为,还是受傅二公子或傅相所驱使呢?”
   看着紫衣名士笑悠悠的神情,夏允到此时,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这个紫衣名士从头到尾发问最多,挑起的话头也最多,问的问题也最犀利。
   夏允心头顿生一丝警惕,她小心回道:“个中真相,在下也知之甚少。”
   紫衣名士已然看出夏允的异样,他眼中思索之色一闪,淡淡道:“所以,若是傅二公子此番行事遵从本心,县令所为也遵从本心,便由不得外界置喙了。”
   夏允闭紧嘴巴,不再接招。
   身侧的容弘,与那紫衣名士飞快交换了一下眼色。
   天色渐黑,鹤松亭中人影渐散,今日群亭论道算是圆满收场。
   夏允已先行上了马车,容弘则借口去小解,而在一僻静之处,与那名紫衣名士碰头,未免被发现,两人话不宜太多。
   紫衣名士一改方才的散漫张狂,在容弘跟前尤其恭敬,他俯身朝容弘揖手行一礼:“今日也算功德圆满,不负主上与侯爷之托,只可惜最后一下,未能引出那夏允亲述那句话。”
   “无妨,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难得,还请汝先生你回去转告渤海侯,接下来先按兵不动,等我之令。”
   “是。”
   紫衣名士欲离去,但他想到一事:“那夏允胸有丘壑,持正心直,若是主上能将其揽为己用,定如虎添翼。”
   容弘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我知道了。”
   辞别汝公胜后,容弘回到马车旁,上了车,他刚坐好,闭目休憩一二,突然马车帘子被人掀开,容弘睁开眼睛,看到是夏允。
   夏允毫不客气地在容弘身侧坐定,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容弘维持着方才瘫坐的姿势,口气懒散:“夏公子今日不顾及你师父陶先生的清名,偏私且罔顾持中立之道,当着众名士的面维护傅二公子,看得出来,夏公子很是在意他,既如此,现在为何又来我的车驾之上,就不怕倘若他知道了会不高兴?”
   “他此刻还管不到我。”
   容弘嘴唇轻扯,笑得有些心不在焉。
   夏允盯了容弘一阵后,突然拿蟒鞭手柄抵在容弘的脖颈上,语气猝然变冷:“我从变成夏允后,就再没有迈出过县衙,除了那日晚膳你请来作陪的几名官吏。”
   夏允神色愈冷:“你那夜是故意的,故意让那几人前来,好让他们无意识地帮你将夏允在幽州的消息传播出去,所以那些名士才会邀我今日论道,还有茶会上那个穿紫衣服的男人,是不是也是受你指使,故意引我说错话,这一环扣一环,全都是你一手谋划!”
   容弘神色自若,并未否认。
   夏允眸光一沉,手中蟒鞭的坚硬手柄越发抵近容弘脖颈的肌肤之上:“容弘,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是不是想要害子晋?”
   容弘眼神幽静,一丝波痕都无,对视良久,他才淡淡道:“你若觉得是,那就是吧。”
   “容弘!”夏允气急,声音突然变高,“你曾答应过我,不伤害子晋的!”
   守在马车外的怀安和商鱼也听到这声,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容弘伸出一只手,缓缓推开抵在他脖颈间的蟒鞭手柄:“我是答应过你,可答应这件事的前提是什么?”
   夏允一愣,口中轻吐:“谋…软玉。”
   容弘挑了挑眉,他双手撑在身下的软垫上,身子微微坐正一些,然后重新闭上双眼假寐,语气轻飘飘地继续道:“你都说了,谋软玉已作不得数,如今我又如何继续去兑现一个都已不再作数的承诺?”
   夏允哑口无言,她的确不占理。
   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夏允依然站立着,他看着闭着双眼神情恬淡,身着一身小厮衣服的容弘,在下一刻,心里突生一种想法。
   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有时离自己很近,有时又很远,他的身上仿佛有藏之不尽的秘密,令自己一无所知。
   他的言谈举止似假似真,亦虚亦实,她根本看不透,也猜不着,更是触及不到。
   “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夏允脱口问出心中所想。
   座位上的少年毫无反应,仿佛睡过去了般,渐渐的,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响起。
   夏允撤开目光,步下马车。
   “启程!”夏允的下令声在马车外响起。
   车内的容弘缓缓睁开双眼,那一对漆目幽深若空潭,望不见底。
   容弘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在夏允回去后,日日盘旋于他的脑海里,他连日让怀安去外面打探更多容弘和傅子晋的动静。
   他现在迫切地需要知道傅子晋跟那队翻车的运货马车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因为只有了解事件全貌,他才能去阻止容弘做出伤害傅子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