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断念

书名:红昭 作者:兰亦 本章字数:5252 下载APP
唯一知道的,不过是,那些对爱太苛刻的人,难免要失望。而对爱太宽容的顾天冬,用自己的生命去赴了一场明知对方会失约的约会。只愿一腔孤勇赴约的她,曾真切快乐过。
  像是早就知道左红昭和孟泊川会来一样,听到声响的路南琛靠着冰冷的牢房墙壁并没有起身。他浑身血迹,被鞭打得体无完肤。
  “沈家洛死了?”路南琛先开了口,虽然受了重伤,但中气仍十足。
  孟泊川犹豫着不知道开不开口,左红昭率先接了话:“他死了,自杀。”
  路南琛笑了笑:“没想到他居然选择了这条路。”
  “下毒的人查出来了,是沈家洛的夫人。本来毒是下给沈家洛的,但是沈家洛为了给天冬失心丸的解药,和天冬交换了酒杯。”左红昭冷冷地说:“如果你不给天冬下失心丸,天冬可能不会死。”
  路南琛听到“失心丸”三个字,瞳孔放大,愣了愣神,随即又哈哈笑起来:“我没想让天冬杀了他,我只是想让天冬帮我拿到沈家洛的帅印而已。”
  “你怎么想都好,路南琛,事到如今,为了天冬,你可否将全部事实说给我们听?”左红昭说是疑问,语气其实是陈述的状态,她在要求路南琛将事情都说出来。
  路南琛仍沉浸在是自己害了顾天冬的痛苦之中,没有答话。
  “沈家洛已经死了,如果你不愿意说,没有人真的能逼你说。这次,虽然没有拿到帅印,但沈家洛死了,你也算完成了任务。”孟泊川的话没有起到效果。
  左红昭见路南琛没有反应,冷笑一声:“同是燕国人,沈家洛没你忠心。”
  路南琛猛地抬头看着左红昭。左红昭没有回避路南琛的眼神,点了点头:“沈家洛在姜国长大,直到在西北才被你们的人发现,逼他因为自己的‘民族’抛头颅洒热血。他被迫发悬赏令,被迫去讨好李明英,被迫按照李明英的要求去伤害自己所爱的人,当他想停手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是天冬告诉我的。”左红昭平淡地说:“你和沈家洛都是燕国人,这件事,天冬是知道的。”
  路南琛笑中有泪:“她竟然是知道的……”路南琛粗暴地擦了擦眼睛:“好,我说。”
  “我接到指令到达西北军营时,谭渠先已经被迷药迷昏了。我轻而易举得了手,没想到立刻就被人发现了,与其说我好不容易脱身,不如说是有人暗中相助,我接到了燕国人才懂的信号,所以我知道军队中一定有我燕国人。”路南琛的眼睛没有神采:“逃离西北后,我回到了燕国。我给天冬写过信,但是一直没有人回信。等风头过了一些,我派人去茶铺查看,才知道茶铺已经被人一把火烧了,所以我以为天冬已经不在人世,就再也没有想过来姜国。”
  “前段日子,我接到了指令,让我去姜国联系李明英。可是没想到,我一到姜国,就遭到了围剿。之后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沈家洛放走了我,我在天冬那里养伤。”路南琛说到这里突然哽咽了:“我留下来,也是为了配合查杀害天冬的凶手。”
  “收起你的鳄鱼的眼泪吧。你留在胭脂铺等孟泊川,不是为了查出天冬的死因,你留下来,是你收到指令,发现沈家洛是燕国人。你留下来,不过是为了威胁沈家洛,你想让他因为害怕你说出他是燕国族人的这件事而交出帅印。”左红昭逼近路南琛:“因为沈家洛一直不肯执行你们的指令,他甚至想逃走。”
  路南琛没有否认:“沈家洛就是一个懦夫!他好不容易做到了兵马大元帅,只要他动用兵权,我们就可以向姜国发起战争。但是他居然动摇了,他居然拒收我们的书信。”
  左红昭冷笑:“沈家洛是懦夫?沈家洛削弱自己夫人娘家人的兵权去讨好李明英,换来了一个兵马大元帅。你又能好到那里去?利用一个女人去偷帅印。偷到了,你们燕国族就真的能在姜国称王吗?”
  左红昭没有给路南琛半点喘息的机会:“沈家洛很早以前找过我,他希望我能劝天冬和他一起离开,可是天冬不愿意。但是你出现了,天冬又动摇了,她总是希望能为你做些事情,即使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她。”
  路南琛近乎咆哮:“不是的!真正不珍惜她的人是沈家洛!天冬和沈家洛曾经有一个孩子,是在她从三层高台跳下来时没有的!”
  左红昭愣住了,天冬原来和沈家洛有过一个孩子,怪不得天冬看到平安时那么开心。或许,就是因为她曾经失去过。
  “所以,你才一定要逼沈家洛去做这个‘背叛者’。你舍近求远,没有继续联系李明英,却对沈家洛施压。”孟泊川叹了口气:“路南琛,你好糊涂。你若是真的想为天冬姑娘出一口气,为什么要让天冬姑娘去做这个偷帅印的人?”
  “只有天冬才可以自由出入沈府。我仿造她的笔迹,写信给沈家洛,沈家洛知道天冬思念她,不顾旁人眼光,立刻以他妻子的名义送来了生辰宴席的请柬。”路南琛仍然坚持着:“而且我给天冬吃了失心丸!这样即使她有什么事情,我也可以站出来说她是无辜的。”
  左红昭苦笑着:“那你有没有想过,等失心丸药效一过,天冬知道她是被你利用去伤害沈家洛,她会怎么想?”
  路南琛埋着头:“我管不了那么多。家国大义,我路南琛不愧对我燕国族人,是沈家洛,背叛了我们的民族!”
  “我问完了,先走了。”左红昭不愿意再看路南琛的模样,但还是临走时对路南琛说:“路南琛,我没有骗你。我告诉你,我不会给你任何自杀的机会。我要让你等着,等着法律的制裁。我要让天冬看清楚,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路南琛一直埋着头,小声呜咽着。孟泊川走到左红昭身边:“一起走吧。”
  他们二人默契地一齐走向了致远书院的方向,此时距离天亮不过两个时辰。
  “这个问题我问了许多次,现在我想问最后一次。孟泊川,我们走吧?天一亮,就和奶妈他们一起回洛郡。”左红昭问。
  孟泊川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红昭,不管你问多少次这个问题,我都会说我愿意。但是这次,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些时间。路南琛和沈家洛这个案件,牵扯到的不是简单的毒杀案,而是燕国和朝廷之间的问题。而且根据路南琛的说法,李明英不一定和燕国就没有往来。我一定要查清楚,才能放心离开。”
  左红昭没有过多话语,只是点点头:“好的。”
  “红昭,我答应你,等我查清楚这件事情,我一定和你一起回洛郡。”孟泊川反复强调着,希望可以减少一些左红昭的失落。
  左红昭自顾自地笑了:“孟泊川,你说,沈家洛和路南琛对天冬说过多少次‘等’?”
  “等他们重要的事情办完了,等他们把该做的都做了,等他们能够完全掌握自己的生活了。”左红昭还是笑:“可惜啊,天冬终究是没有等到。”
  孟泊川有些不悦:“你不要拿我和他们比。我孟泊川,言出必行。说得出,就做得到。我是六扇门的捕快,不能有案不查,何况是牵涉到民族国家的事情。”
  左红昭看着眼前的孟泊川,恍然间觉得有些陌生又熟悉。陌生在曾经的孟泊川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每天围绕在左红昭身边只求问心无愧过日子,而此时的孟泊川,却和当年的高昱涧如出一辙。当年的高昱涧也是这样,家国情爱两难全,最终断送自己的性命。
  悔教夫婿觅封侯,奈何夫婿并非池中物。
  左红昭想着当初和顾天冬把酒言欢的日子,而自己不久后就要亲手送走自己在人间的挚友,自此以后没有人再听自己说心事,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挣扎与患得患失,这个世界上,终究是少了一个人。
  她在人间这些年,还是逃不过“失去”的宿命。
  生活,原来是由一次次的失去组成的。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在失去那个少年意气的孟泊川呢?
  孟泊川见左红昭不说话,有些埋怨:“红昭,你以前不是和我说,要做一个好捕快吗?怎么我现在想做一个好捕快,你却不支持我了呢?”
  “他不长大我生气,他长大了我又怕他恨我。”言犹在耳,左红昭苦笑着:“是我太自私了,你能做一个有担当的捕快,我应该高兴。”
  孟泊川见左红昭没有再坚持,为了逗左红昭开心,特意说起了二人之后的规划。在孟泊川的言语中,他决定将沈家洛和路南琛的真实身份一一揭露,同时也要将沈夫人绳之以法,为顾天冬“讨一个公道”。甚至有如果李明英真的叛国,他也要扳倒李明英的决心。孟泊川说了许多,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说这番话时的喜悦。
  一件事情执着久了,真的很容易忘记,自己最开始坚持的时候是为了热爱,还是因为想要赢。
  此时的孟泊川,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审视着“犯罪”的路南琛、沈家洛、沈夫人,甚至是李明英。
  左红昭心里知道,孟泊川回不去了,哪怕他没有对权势的依恋,可是当他发现自己被赋予了家国的使命时,他便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沈家洛和路南琛。
  左红昭有些挣扎,可是她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拦孟泊川。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孟泊川做的一切,都不容许左红昭有分毫阻拦。
  保持着沉默的左红昭,好不容易走到了致远书院的门口。孟泊川还在盘算着等案件彻底结束,他就和左红昭一起在洛郡开辟一个花圃,享受春暖花开时,左红昭淡淡地开了口:“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一起看看月亮吧。”
  孟泊川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月亮,今晚的月亮不够圆也不够亮,躲在云彩后,依稀发着光。
  他又低头看向左红昭,左红昭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一如他们刚见面时的样子。
  当天蒙蒙亮,奶妈和希迁师傅一人牵着一个小孩打开了门,马车如约而至,希迁师傅向左红昭和孟泊川打了个招呼,转身去房里拿行李,孟泊川也跟了进去。
  平安和抒怀都揉着惺忪的睡眼,左红昭走上前,轻轻抱了抱两个小家伙,拿出玉牌,给他们两个一人戴上了一个:“这是红昭姑姑送给你们保平安的,你们一定要随身带着哦。”
  平安因为年纪太小,不知道什么意思,对着左红昭伸出手就要抱,左红昭笑了笑,摸了摸平安的头,抱起平安,将平安放入了马车中。抒怀睁着大眼睛,对左红昭说:“谢谢红昭姑姑。”
  “等你爹娘忙完,红昭姑姑就会和他们一起来接你。”左红昭哄着抒怀。
  抒怀高兴地笑:“红昭姑姑,我会想你的。”
  左红昭笑,抱起抒怀。平安的小肉手拉开马车帘,向着抒怀招招手。将抒怀和平安都安置在马车里后,奶妈拉住了左红昭的手:“你在长安,也要照顾好自己。”
  左红昭点点头:“抒怀和平安就劳烦您照顾了。”
  奶妈语重心长地对左红昭说:“莫与天斗。懂得‘顺其自然’,日子会过得舒坦一些。”
  “命运往往早有安排,可是我总不能束手就擒。”左红昭笑:“不过,谁知道呢?或许哪一天,不需要他人通知,我自己便提前离场。”
  奶妈本来只是想劝左红昭早日收心嫁人,没想到左红昭回了这么一段话,一时有些不解,左红昭随即扯开了话题:“我让人送来的银两,可还够用?”
  “何止是够用,你哪来那么多银子?给了我们,你自己可有留些?”奶妈关怀地问。
  左红昭笑:“我这些年,别的事情没做,光赚银子了。等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就去洛郡找你们,哪里还用得到银子。”
  奶妈和左红昭说着,孟泊川和希迁师傅一起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走了出来。
  希迁师傅将包袱一一放在马车上,孟泊川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封信:“这是我写给我爹娘的信,地址在信封上,你们见到他们,将信给他们,他们一定会好好安置你们的。”又拿出了钱袋:“这是一些盘缠。”
  奶妈摆摆手:“红姑已经给了不少了。”
  左红昭只笑:“希迁师傅此次同去吗?”
  希迁师傅笑:“同去的。我不放心她们独自回去,我送他们到了洛郡,再回来教我的书,等这批孩子教完了,我也去洛郡,做平安和抒怀的先生。”
  左红昭笑:“你莫要做一世的先生?”
  孟泊川说:“现在趁着天色尚早,你们快动身吧。带着抒怀离开。”
  左红昭意识到了孟泊川话语中的意思,于是对奶妈说:“快走吧,带着抒怀走,不要回头。”
  奶妈点点头,和希迁师傅一起坐进了马车。孟泊川从钱袋中拿出银子给车夫,叮嘱了几句,两人便目送着马车远去。
  站了一会儿,左红昭轻声说:“走吧。”
  孟泊川看向左红昭:“我以为你会阻拦我。”
  “你做的事情都是对的,我没有理由拦你。沈夫人下的毒,你抓她归案,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沈家洛悬赏刺杀朝廷将领,你秉公处理也没有问题。还有路南琛,我本来也不希望他免于惩戒。”左红昭没有看孟泊川:“无论如何,谢谢你放过抒怀。”
  孟泊川还想再说些什么,左红昭已经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左红昭没有去打听孟泊川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可是长安城里人人都在讨论孟泊川。说他如何英勇,说他如何铁面无私,说他如何监斩了路南琛。人们还说最毒妇人心,没想到沈夫人看似贤良淑德却因妒忌杀人,也和沈家洛一起畏罪自杀。话语之恶毒,真假掺半,闲谈瞎侃中,四条人命换了孟泊川一个好名声。
  沈府所有家当充公,仆人丫鬟流放蛮荒,左红昭在给顾天冬置办后事时,突然庆幸孟泊川没有将路南琛和沈家洛的燕国身份说出来,不然,只怕不仅是流放,而是血流成河。
  爱情要求每个人都要接受对方的成长和变化,也要接受对方的私心和压力,甚至要接受对方的选择与决定。沈家洛和路南琛是否有爱过顾天冬,谁更爱顾天冬,他们对顾天冬的爱有多少是出于其他目的,这些问题太复杂,答案也无从知晓。那些曾经说出口的诺言,只真诚在说出的那一刻。
  唯一知道的,不过是,那些对爱太苛刻的人,难免要失望。而对爱太宽容的顾天冬,用自己的生命去赴了一场明知对方会失约的约会。只愿一腔孤勇赴约的她,曾真切快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