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3章 天妒英才

书名:沈府大丫头 作者:时音 本章字数:9681 下载APP
素锦是泪如雨下,想说什么又不能,默默的摇着头。淑云夫人心思复杂,看见她引以为傲、曾无限荣光的儿子,她慈母之心寸寸柔肠都尽断了。
  妙手堂的掌柜陈大夫,是京城民间,屈指可数的医术精湛的大夫之一。沈府的人这一趟去,总算是顺利把他请了过来。
  陈大夫背着药箱从东府的后门,直接进入了沈府的内宅。又在阿久荔儿两个丫鬟带领下火速来到沈洵的屋子。一看已是黑压压的人,他也不多言,直接就越过众人冲着躺在床上的沈洵。
  望闻问切,号着沈洵的脉,陈大夫捋胡须首先道:“贵公子这是有些内虚的症状。”
  在这屋里的,只有东府院子里的丫头们,和淑云夫人带来的几个人,但乌泱泱已是挤了一屋子,每人都是急切想知道沈洵的情况,叫谁出去都不合适。
  淑云夫人焦心道:“这孩子烧了已是十二个时辰了!只求大夫速速给个退烧的法子罢!”
  陈大夫在京城打转,每回出诊压力也颇大,为这样人家诊病就是有这条,时不时的牵一发动全身,比不得平头百姓人家轻松。
  人多耳目杂,里里外外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惊动前院。当消息传遍整个沈府的时候,已经不是谁想不想的问题了。
  老太太浩浩荡荡领着一群人上门来,冲头对着素锦就唾骂道:“我倒要问问你素日是怎么伺候你家爷的?!你不一向从我这拿走了许多要给你公子补身吗?!如今你这蹄子还惺惺作态的、屋子里还有你配站的地儿吗?!”
  旧恨加新仇,这回全爆发出来。
  除了沈东岩被宫里临时叫去,沈文宣何钟灵这下全来了。看老太太发作素锦,都没上去自讨麻烦。
  素锦一声不吭,却如方才一样跪下来,心知老太太赶她,只是不走。
  作为陈大夫也很不解,他给大户人家诊病不是头一回了,这朝中新贵沈家他也有耳闻。这一家子的老太太急匆匆赶过来,进门第一件事不去看看病倒的孙子,反而对一个丫鬟喝骂不已?
  何钟灵目光立刻就朝沈洵飘去,古人有形容病西施一语,对于男子当然是不能用,但沈洵形容清减,病中也没有别人的憔悴枯槁,相反一头垂发于胸前,病中也带出少许晋唐风韵。另一方面也说明,那几个丫头,确然是把他照顾的很好。
  看老太太盯着素锦的目光毒辣,气的似乎抬手还像要打素锦。
  淑云夫人乍然哭叫出声:“洵儿这脸色!怎么像是比之前,更加的不好了呢!”
  她哭的悲伤哀切,陈大夫也立刻转头去看,先前只是号脉,现在他直接拉下被子,手按了按沈洵胸口,片刻皱眉道:“我需要解开病人的衣服,查看心脉状态。请女眷们先回避。”
  淑云夫人忍泪说道:“我是他的母亲,不需要回避。但凡有个什么,我都要陪在他身边。”
  老太太也颤微向前,抢道:“洵儿怎么样了?我是他祖母,一手将他带大的。也没有什么要我老婆子回避的!”
  其余一众丫鬟,都趴在床边泪眼朦胧:“我们左右都是卖与公子的人,生死都是公子的,回不回避与我们也不重要。”
  只有一个何钟灵,她低头用绢子擦了擦眼,环顾周围,慢慢绕到屏风的后面站定。
  陈大夫这才解开沈洵胸前的衣服,粗厚的掌心就轻轻放到了他胸膛上,摸了一会,又伸手入他背侧,仔细探了一番。
  之后他将沈洵衣服合拢,神色也有些沉凝:“贵公子的迹象比较乱,我观他心律时缓时急,非常不稳,这么长时间下来,病人的身体是很容易垮的。”
  老太太最先摇摇要倒,那张脸唬的煞白一片:“大夫、你可得想想办法,多少银子我们都使得,使得的!”
  陈大夫赶忙抬手制止:“老夫人莫忧心,老夫方才只将症状说一说,并非是没有医治之法,请老夫人和众位稍安勿躁,容我细细看完。”
  沈文宣满目担忧,趋前来到了床边,只细细查看着沈洵,叹口气还为他掖了掖被角。“洵弟?”
  何钟灵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的眼泪似也不甚作伪,叹息掩泪道:“当真是天妒英才,二公子何以就这般命苦波折。”
  无非就是再仔仔细细查探一遍脉象,随后取来纸笔,挥手写出了一个药方,嘱咐先立刻煎一贴来服下。“老夫可以保证让公子的烧退了,但这腿脚引起的并发症,是形成经年的根子了。老夫无能为力。”
  不管是什么样的名医,只要涉及到沈洵的腿,那统一的回答都是没办法。
  淑云夫人连意外都懒的意外,她注意到陈大夫表情犹豫,像是有未尽的话。老太太那厢已祈告起来:“能退了烧就谢天谢地了!大夫,你能让我孙儿好起来,我们也定对你重谢!”
  陈大夫面对病人要给他的重谢显然已属平常,表现的很宠辱不惊。他忍耐了会,还是轻轻问道:“府上是不是也有懂药理的人?怎么贵公子素日,都经常用药吗?”
  老太太不明所以,张口就问道:“大夫说的是甚么?”
  淑云夫人本来也并不清楚缘由,她只是看,花期那几个丫头听到这话后,脸都骤然一变,她心里就多了丝考虑。
  陈大夫倒没有去接老太太的话,他还不明白吗,这要是他的问题有答案,何需还引得对方老太太一头雾水。
  那头阿久已是最快速度熬好了药端上来,只有小半碗的量,淑云夫人亲自捧着沈洵肩膀喂了。的确一帖药下去,起码沈洵的脸不那么烫了。
  沈洵缓缓睁眼,眸色朗朗,与素锦的朦胧双眼,对个正着。
  先前他虽眼闭着,然周遭发生的事,他并非不知道。如今心里一痛,无声息握住了母亲的手。
  淑云夫人怜惜的望着他,扶着他手臂,沈文宣也立刻坐了下来,就在床边关怀道:“洵弟,你可是舒坦些了?”
  陈大夫背起药箱竟就要走了,老太太忙慌得拉住他。“大夫,你今日就住下不走了吧!我立刻命人打扫一间屋出来!”
  陈大夫却不住摇头:“不可,我还有不少病人等着,之前是看您家颇紧急,才先赶来。现在必须要去应那些病人的约。”
  老太太哪里肯让,又含了泪:“但我家孙儿、您不能丢下不管啊……”
  陈大夫不住地拱手:“大不了我明日还来,请老太太莫念着。”拱了半天手,承诺再三才终于脱得身。看他急不可待想离开的样子。
  他先前问那话也许其他人都没在意,唯有一人例外,就是何钟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把陈大夫的话在心里过了几圈,再去看沈洵就有些微妙。
  天色渐晚,沈家的人基本都各自有事,不可能都守着东府院子。沈文宣就道:“干脆我就留下来服侍洵弟,祖母和婶母熬了一天不易,都先回去歇着吧。”
  老太太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沈洵,一迭声问寒问暖,想着她现在满心思都在沈洵身上,旁的什么她也不愿理会。沈文宣的关怀之语也没到她耳朵。
  难得淑云夫人冷静了一些,说道:“你该上朝就上朝,才最不该误了你的正事。洵儿跟前怎么都有人,断没有让你一个大少爷服侍的道理。还有晚晴,你们已是有孩子的人,总还要分时间去照料,才该早些回去。”
  这话铿锵,多少说中何钟灵做母亲的心思。上前挽着沈文宣的胳膊,她柔和一笑:“夫人关心你我,而且老太太担忧二公子,怕是回去也不能安心。”
  沈文宣眸光微动,低声向淑云夫人道:“婶母有任何事,都可差人到归雁园叫我和晚晴。为了洵弟,怎么做法都是当为的。”
  淑云夫人宽慰笑道:“洵儿也没有什么大事。我知你们夫妻都是有心的,如有需要的时候,我定会再叫你们来。”
  何钟灵和沈文宣这才相携离去。
  沈洵醒转了一会,老太太就全神贯注的陪着他说话。淑云夫人这时候看向了素锦,素锦也默默起身,随着她来到了外间。跪了良久膝盖都发麻,站着时也有些微晃动。
  淑云夫人望着她,低声一叹:“如今也没旁人了,你就同我说实话吧,素锦。”
  素锦却微微低头,泪痕未干,嗓音却坚定沉静:“夫人,奴婢有罪,没什么话可辩驳。”
  淑云夫人诧异瞪眼,飘渺预感应验,眼里顿时蓄满了泪水,抬手指着素锦,半晌才说得话来:“你、真是你,洵儿的腿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的事!你怎么就还这般胡涂!”
  素锦许多年这样的话便是沈洵本人都对她说过许多遍了,她缓缓闭上了眼,如她所说的并不辩驳。
  淑云夫人含泪,沉沉的坐到了椅上,眼底浮现的,说不清是伤心至极,还是疲惫失望。
  几步远纱帐之后,就是老太太,纵说话也不能随心所欲。
  素锦来到她跟前站定,只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却仍透着一夜心力交瘁的沙哑:“素锦对不起夫人的大恩大德,只是公子活一日,奴婢便活一日罢了,奴婢是身微命贱,但公子,一定不能和奴婢一样。”
  听了这话淑云夫人还有何不明白的,她又掏出手绢按在眼睛上,几乎忍不住抽噎,似也无可奈何。震惊她如何是不震惊,分明多年来素锦在给沈洵不断试药,这等后果难测的事,直接导致了今日的凶险。过往,还不知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凶险发生过,只是她不知道。
  越想下去,淑云夫人越难以自制。她甚至无法再看一眼素锦,也不顾老太太还在内里,就打开门,扶着等在门外小蛮的手匆忙就走了。
  素锦失落的随着她走了出来,看着淑云夫人亦是充满悲伤的背影,胸口一时间真密如针扎。
  她还要待进去,里头却传出话来,秋宁叹息拦着她:“老太太说,让姑娘别再近身伺候公子了。”
  叹着抬手又关上了门,将屋里院外隔断起来。
  素锦茫然四顾,早在一旁看见的阿久眼圈红了走过来轻声道:“素锦姐姐,别担忧,等晚上老太太走了,你就又能进去了。”
  见素锦不语,顿了顿她又哀求道:“姐姐一夜没合眼了,你眼都肿了、还是趁机去休息一会吧……”
  满目萧索是何样的,素锦沉寂而无声的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多叫几个人,进去好生伺候公子罢。”
  晚间沈东岩从宫里回来,同样急忙就来了,问妻子:“听说洵儿烧得厉害,现今怎么样了?”
  淑云夫人看见丈夫,也是脆弱外露,抹泪强笑道:“烧已经退了,不妨事,大夫说明日还会来看看。”
  沈东岩看她形容却并未是如释重负般,不由凝眉深问:“即是已无大碍,为何夫人还这般低落?”
  淑云夫人面对他的疑问,内心却又是何等难言,呆坐半晌只是背过身去。
  夫妻风雨同舟,从少年就恩爱过来的两个人,感情已是用相濡以沫不足以形容。沈东岩近前揽住她一双肩,一般淑云夫人不想说的,他也不会逼,只尽心宽慰着。
  “洵儿是同你说了什么?”沈东岩换了个简单的问法。“要是他不好,我明日索性告了假,再跟你一起去看看他。”
  淑云夫人把眼泪都擦干净,笑道:“你别告假了,我不是说了吗,洵儿已没事了。前不久才得罪了两家子的人,你再戳在风口浪尖上,别没的让人在背后参你。”
  沈东岩是沉浮过一次的人,再听这些话就没那般在意了。正要往下问淑云夫人已是喃喃开口:“我本要说,素锦竟也是个胡涂孩子。”
  沈东岩有些吃惊:“素锦?”
  淑云夫人泣后又笑,“所以我说,这话才不好说。你看你这反应……”
  沈东岩这回真没再问下去,他暗沉的双眸千般复杂闪过,若是牵涉到素锦,就真是不好说了。
  老太太直到快入夜才被人劝走,素锦打了盆水,替沈洵擦手。他高烧刚退,身上本来同样湿透了,文进先给他换了衣裳,只这手心,仍在不停往外冒汗。
  素锦不厌其烦,已是为他擦了数遍。不消陈大夫,她就能猜出这是内火往外宣泄的表现。人都说情到深处,每时每刻都剩的思念,即便面对面,也想念着彼此。下午仅是片刻没见,素锦捏着他的手掌,就有些不想放开。
  沈洵卧在枕上,就轻轻道:“你今日被老太太责骂,往后,只怕我护不了你。”
  许多事,就仿佛开个口子,往后只会越发扩大。老太太就算看素锦不顺眼,多年来也得过且过了,而今一旦怒气泄了,再要弥补,就难于登天。
  素锦看着他的面庞,忍泪笑道:”奴婢会自己护着自己。“
  沈洵微微侧脸,露有一丝笑:”你这性子,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都觉得以今日的我这样子,是否还能做到曾许诺的,再护得你一辈子周全。”
  少年时是不是都这么想过,能有个人能倾心倾力,只为护得自己一世周全。彼时他是真这么说了,那时候她家败人离,形单影只的情形下,已是品尝不出这承诺的丝毫美好了。
  往事如烟,今夕更残忍。素锦连握被子的手,都难维持平稳,她一边拂去脸上控制不住的泪,一边笑:“今日奴婢是伺候不好公子了,奴婢去叫花期来。”
  她把湿巾塞入沈洵手里,转身跑了出去。就像两个伤心人,都不愿把伤露于人前,满心无力的避免着更深的伤口。
  陈大夫第二日再来看沈洵,特意捡着清早的时候,还是从后门入,老太太还在酣梦,只有淑云夫人来了,人少清净。
  他从自家药铺里带了药材,给沈洵重新配了一贴药,久病成医,此药方温和滋补。
  检查的只比昨天更仔细,昨天求快,用猛药力求快速降烧,今日就是从舌苔一路看到脚底,透彻的查了一遍。
  最后开完了往后十日的方子,还不忘嘱咐一句:“公子近日,最好不要再用其他的药。”
  沈洵平静的一笑:“在下明白,有劳大夫。”
  陈大夫一看这位公子平平淡淡的反应,就知道已不必多言什么了。就算内中有何秘辛,这位病人也都心中有数。
  淑云夫人将他带到外间,亲自递上了陈大夫的诊金,足有二十两之多,便是颇有名望的大夫出诊,一次能得五两的诊费,已是天价了。
  这沈家果然是新贵,陈大夫想,只是这诊金里,越多,只怕包含的意义也就多了。
  淑云夫人实打实的诚意相谢:”小儿此番,亏得陈大夫妙手回春,委实妙手堂不是虚言。只是、家里烦杂琐碎事多,有些……还望大夫不要往心上记。“
  明白人之间对话往往点到为止。
  陈大夫已撩襟躬身道:“老夫只看方抓药,治病乃医者本分,本分之外的事,老夫也无暇理会。还要谢过夫人的厚赏。”
  着人亲自把大夫送出去,淑云夫人才吐了口气,走上前掀起门帘,看见沈洵安安静静的靠在床头。
  只问道:“你现在可安心了?”
  沈洵此时终于把眼阖上,轻轻叹了一声。
  但府内七弯八绕,送的人并没把他亲送至正门,陈大夫才走到半路,就被人拦下了。
  拦住他的女子裙装富贵,一头云鬓温婉而美丽,但她的笑是疏离有礼:“陈大夫且等等,妾身还有些疑问,想当面再问问清楚。”
  陈大夫拱手垂眸:“才刚关于用药注意事项,老夫已经交代清了。”
  何钟灵目光幽深如古井,“大夫您尽心尽力,妾身稍后也必有重谢。”红扇把盖着的布一掀,托盘上一码码,都是真材实料的黄金。
  给的只会比淑云夫人多,不会比淑云夫人少。
  陈大夫依然敛目沉首:“刚才已收过了诊金,多余的不敢再取,多谢夫人抬爱。”
  何钟灵望着他缓缓走了几步,目光凝聚在他脸上,片刻微微笑起来:“陈大夫在京城开药铺,几年内能立稳脚跟,想必也不容易。”
  她又道:“陈大夫的医德,自然也是让人钦佩的。”只是这药铺立稳脚跟,总不会是件容易事,尤其京城这地方。
  陈大夫已有些预料她将怎么说,说起这位鼎鼎大名兵部尚书的千金,他也有所耳闻。昔日委身下嫁到沈家,如今沈家是真正腾达了。
  何钟灵气定神闲的看着他:“家父在六部任职,也能帮大夫一二。”
  大户人家的腌臜事,陈大夫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应当说,只要是稍微有点规模的人家,肯定会有点这种事。
  任何能在京城做大的铺子,本事都只是其中之一,背后必得有关系靠着,不求达官显贵,起码能保证没人捣乱的,顺顺利利开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陈大夫很明白。
  眼前情势如此,他也只得道:“府上公子病症属顽疾,不知夫人想问什么。”
  何钟灵微笑道:“陈大夫果然识大体,妾身的确只想问几个问题,并不想为难您老。只是妾身听老太太说,素日也都是陈大夫过府医治,想您对二公子的病症,也是有些了解的。所以妾身才想问您……”
  陈大夫已暗暗吃惊,往常都是他过府医治?这是从何而来的话,但他面上却没露出,再惹多余的麻烦非他所愿。
  何钟灵那厢也没察觉,继续糅杂锋芒地道:“依您看,二公子的身体,果真有人蓄意用药、才导致的吗?”
  而这已不是疑问,说出个阴谋直接砸往陈大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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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那几天风雪大,几乎没有人会在这寒冷的雪夜求医,妙手堂都比平常要早的闭门谢客,除了突发疾病,妙手堂有的是大夫去应诊。所以陈大夫自己经常在后院小歇,反而不出面诊病。
  要关门的时候,伙计却特意跑到后头对陈大夫说:“来了位客人,只咬定不要别的大夫,想让掌柜的去帮看看。”
  能在妙手堂坐堂的大夫医术方面都不用担心,像这样特别指名要陈大夫的,就有些太挑剔了。
  陈大夫正要说话,伙计又原原本本传话道:“那位病人说,只要掌柜的肯为她面诊,多少诊金她都付得。”
  陈大夫虽然也是位妙手名医,但也不是接二连三都能遇到财大气粗的主子,他愕然半刻,终究还是挥下手,让伙计把人带进来。
  下雪天,来人披着一件从头裹到脚的披风,头上还带着一顶软帽,严严实实盖住头脸。
  陈大夫把人带到专门看诊的内屋,相对坐下后,伙计自动退出门外。
  那人才渐渐拿下软帽,在暖炉前把阔大的披风也解开了。陈大夫这才看见她的样子,马上吃惊起来,不仅因为是个女子,看其形容面貌,隐约似乎是他为那诊病时,跪在床边的其中一个丫鬟。
  那清秀女子已经道:”婢子素锦。“
  陈大夫心念电转,口子不由自主道:“素锦姑娘……不知你……难道沈公子又有不适了?”说是这么说,但陈大夫早是又惊又疑,他不太明白那沈家还有什么事要找他的?
  腊月冬雪,素锦却一身简便,显然来时尽量不想引人注意。她观察着陈大夫瞬息的表情,轻言道:“先生莫疑虑,婢子这趟来,只是单纯想向先生讨教,出了这个门,先生从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先生。”
  如此灵透的说出来,陈大夫只觉更沉重:“姑娘,我做的是本小利微的生意,安守本分已是不易,实在不想再惹贵家的麻烦了。”
  素锦眸如流水清波,并不为他的话感到意外:“先生为我家公子诊病,具体您的判断为何。只要告诉了婢子,婢子立刻就会走。”
  陈大夫心头已不止诧异,他的疑虑重重加深,在那高院沈家,莫不是还不止一人关心那沈公子的病症?先是那么凌厉的一个少夫人,而今来个这般气度的婢女。目的都想弄清沈公子的真正病因。
  纵使心头万绪拂过,陈大夫还是竭力保持了冷静。他一个郎中,胳膊拧不过大腿,怎么也担不起太大责任。
  想到此,他索性全部摊开来:“恕老夫明说,令公子根本是服用了太多虎狼之药,出现的中毒症状,那些药物淤积在了他体内,药性烈,也是老夫去的早,如果晚上一段时日,就算请再世华佗,也断无救的可能。”
  陈大夫料想这一番话说出来,不管眼前少女怀的何等心思,是好是坏,总归会大吃一惊。
  可他居然错了,素锦一直静静听着,神色哪怕一丝改变,都不曾有过。
  陈大夫这更惊奇起来,素锦望了他一眼,红唇中吐出意外之极的话语:“大夫以为,这些虎狼之药,有没有一点作用呢?”
  陈大夫简直要怀疑自己耳朵,“姑娘你什么意思?”
  素锦一抬头,居然直直看进他眼底:“医家最灵验的方子之一就是以毒攻毒,有时候有些顽症,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痊愈,然而药下的猛,却能打破这种陈规,总能赌上一分胜算。”
  陈大夫的心猛一沉,继而震惊的扫向素锦,内心不敢猜却又猜中了的结果。
  从惊疑变成惊骇了,“难道,那沈公子体内的药、竟是你!……”
  不留神窥探了大户人家隐秘私事,陈大夫自己也是满头冷汗。
  素锦唇边溢出一丝笑,那笑的含义仿佛有些凄凉,她顿了顿才幽幽开口:“先生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对于以毒攻毒法,您的看法呢?”
  盯着素锦浅笑下明艳的有些晃眼的容颜,陈大夫胸口被震撼和愤怒填满,难怪那二公子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却不肯言明,原来竟是美人毒,甘为毒。
  他终于狠狠一拂袖,他到底医者仁心,对这种做法已是愤然不满。再也忍不住喝了声:“简直荒唐!用这种药和取人的性命有何不同?!以毒攻毒更是谬论中的谬论!”
  素锦却并没因他一番严厉批驳动怒分毫,她眼中的光芒有些奇特:“难道先生竟是知道用了什么药吗?”
  “老夫辨不清所有,但其中一种,分明像慢性的狼毒……”
  怪不得陈大夫在沈家的时候,没敢当着沈家人面说出来,这要真说了,那深宅大院内,还不翻了天。
  他只是个郎中,能不触规矩的时候,当然还是希望走中庸之道。
  素锦吸了口气,竟是淡淡的露出笑:“还好,这一趟,婢子是没白来。”
  陈大夫自知接了个烫手山芋,他叹口气:“姑娘,你还是走吧,如你所说,老夫没有见过你。您家背靠大树,可老夫这铺子还要开下去,请姑娘留个余地。”
  素锦还能平心静气:“大夫认定毒药夺人性命,婢子只问,那些毒药若真持续用下去,最多多久,会病入膏肓?”
  陈大夫笃定道:“如果老夫没去,最多三月,那沈公子定命不保矣。”
  素锦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她拾起披风,在烛光下扬眉一笑:“大夫没在众人面前,把此结论说出,婢子还是要说声谢谢。那若我告诉大夫,莫说三月,这药起码已服了三年了,大夫又如何想?”
  陈大夫已不只是震惊了,满脸都是错愕的神色,就像完全肯定自己对的人,被结论欺骗的反应。
  这样一种甚至带着耀眼的光华,却是从个十来岁的少女身上散发出来。那少夫人的眼睛是凛冽寒凉,这少女就是完全把事物都看透的清明。
  郎中治病最怕颠覆自己已知的理论,尤其持两种观念者,最后都会演变成质疑或争持不下。
  陈大夫良久,终于苦笑道:“老夫是个本本分分的郎中,一生走的是谨慎路子。用毒治病这种天方夜谭的手段,或许有效,但老夫绝不会用。”
  还有句话陈大夫没说,为了那点微小的希望,用毒药却很大可能害人性命,这种疯狂的事,没有任何一个郎中会去做。
  素锦披起披风,已不肖陈大夫说自己走向门口:“我以为大夫是个医者,没想到,您也只是个大夫。”
  医者不畏艰险,但大夫就如芸芸谋生的郎中一样,终身都在医道上循规蹈矩,再难寸进。
  陈大夫看着她瘦弱身影,终究叹道:“姑娘,你那家中已有人盯上了你,还望姑娘行事,莫再这般明目张胆了。”
  素锦身影似凝了一下,微微侧首道:“婢子谢过陈大夫提醒。”
  雪夜风疾,却有人蹄声惊马,从陈大夫药堂出来,素锦就裹紧披风,仍阻不住阵阵寒风。
  雪飘在地上,不一会融化了。此时就算没到天黑的地步,街上也已经没了人。素锦快步走着,因为周围的静谧,所以她清晰的听到后面响亮的马蹄声疾驶而来。
  本来她已避让到一侧路边,可不知是否雪天眼花,那马车竟然仍是向着她行驶过来。
  车夫两眼直瞪,明明似已看见了她,却一路打马狂奔着撞向素锦。
  素锦不由呼吸急促,虽然京城马路宽阔,但也没宽到随意避让的地步,况且骏马飞驰的速度如电,她躲避几次甩不开,转眼那匹马冲到了跟前,两只前蹄抬起,几乎踹到她面上。
  这时华丽马车内,闪电般一道人影飞出,飞雪四溅,划下优雅的弧度。素锦猝不及防被一双臂搂住,从马蹄下被拽了出来。
  那一刹,若不是她已看清抱住她的人是谁,她几乎要惊呼出来。
  素锦被带着飞到半空,那人在马头上踩了一脚,又转了一圈,素锦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扯开,一股凉风直接从她光滑的背部灌进去。她惊骇的瞪大眼,却发现那人已带着她重新回到地面上。
  就只有一瞬,像是错觉,却绝不是错觉。
  “长没长眼,这可是洵公子的侍女,好大的狗胆……”轻若飘雪的一句话,贺言梅瞅着那车夫,似笑非笑的。
  素锦略略回头,瞥见华贵入眼的锦衣,头上束着蓝玉的发冠,腿穿一双银丝云履。
  鼻端还闻见龙涎香,从身后人身上传来,她尽量冷静开口:“贺公子的马车,是故意撞来的呢?”
  贺言梅看着素锦软帽下的容颜,唇边勾起笑意,徐徐吐了口气柔和道:“姑娘说的哪里话,怎会呢,是这车夫不长眼睛,对吧。”
  那车夫一迭声低头赔礼,也不知对的素锦还是贺言梅:“是小的不长眼,没瞧见,小的不长眼……”
  俊颜展露笑,迷人醉人,一双手这才从素锦腰后拿开:“很快夜阑人静,姑娘独自一人,可得小心了。”
  素锦定了定神,深深扫他一眼:“婢子倒不知原来贺公子还有一身好武功。”
  “武功不好,刚才怎么救的你。”贺言梅刷打开了标志的扇子,语气带着温柔和蜜意:“不如我把你送回去,你家爷会感谢我的。”
  这时候的贺公子,和在沈府之时完全就是两样人。长眉修目,清丽绝伦,京城传说里越来越让少女神魂颠倒的人物。
  可是素锦深吸口气,刚吐出句“不必了”。
  那金碧辉煌,流苏玉石遮掩着的马车里,一声娇呼软语;“贺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