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4584 下载APP
“我们若说自己没有罪,就是欺骗自己。”
——《约翰一书》1:8
弗洛茜整个夏天都在演出戏剧。起初,她想在“遥远之地”演出。但后来,她认为自己更偏爱垂柳,因为她可以站在柳条下,假装她从舞台大幕后登场。
筹备新的演出时,她会用纸剪出一个个小长方形,在上面写着“看哪,世界上最好的演出之一”或者“接下来,由弗洛茜·卡彭特主演”。
在我帮她做这些门票时,她会背诵莎士比亚戏剧的台词。
“所有伟大的演员都是从莎士比亚开始的。”她在演出第一部戏剧《哈姆雷特》时说过。她饰演主角,也饰演配角。
那个周末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在临时门票背面写下剧名,弗洛茜躺在床上,完善她垂死的朱丽叶。她把纤薄的围巾盖在灯罩上。
“为了营造气氛。”她说。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她手里拿着我们的梳子,不停地挥舞着。
“哦,快乐的匕首。”她用双手把梳子的柄刺向自己的胸膛。她倒下去,在床上翻滚,吐出一把酸樱桃,仿佛那是她的血。“哦,可怜我吧。因我就要死了。”她尝试模仿英国口音,痛苦地扭动着,发出咯血的声音。她的眼睛向上翻,梳子从她的手中滑落。
我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意识到崔斯汀站在门口。
“弗洛茜犯什么病了?”他问。
“她死了。”我说。
弗洛茜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当崔斯汀靠近时,她迅速把眼睛紧闭起来。
“我能看见你在呼吸,弗洛茜。”他说。
“你不能。”她猛地爬起来,跳到床上宣布道,“我演得就像尸体一样死了。”
崔斯汀捡起一颗酸樱桃,扔进了嘴里。弗洛茜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她演死亡演得多么好,崔斯汀突然一手掐住他的喉咙,另一根手指着他张开的嘴巴。
“他噎住了。”我赶紧站起来,门票从我的大腿上滑落。
弗洛茜跳下床,使劲拍他的背。
“吐出来,笨蛋。”她更加用力地拍他。
我也拍他的背,但他栽倒在床上。他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就瘫软了。他的口水被酸樱桃染红了,从他的嘴角淌下来。
“他死了,贝蒂。”弗洛茜吸了一口气。
“他没死。”我说,试图把崔斯汀拉起来。
“我们得用床单把他的尸体裹起来,不被人察觉地运到屋子外面去。”她的眼睛睁得特别圆,我以为它们会从她的脑袋里蹦出来,“我们把他埋在树林里,‘玉米棒’的旁边。”
“‘玉米棒’?”崔斯汀坐起来。
我和弗洛茜尖叫着往后跳。
“你这个浑蛋。”弗洛茜扯他的头发。
“哎哟,”他扇开她的手,“你们对‘玉米棒’做了什么?”
“做了我们马上会对你做的事,松果尿。”弗洛茜猛地扑向他,但他迅速爬到了床上。她跟着爬上去追他,直到他们都摔下来,同时发出一声巨响。
“这回你不用再装死了,”弗洛茜站起来,准备挥拳,“我一定把你埋了。”
“救我,贝蒂。”崔斯汀爬到床底下。
“放过他,弗洛茜。”我试图挡住她的路。
崔斯汀冲进走廊,滑了一跤,撞到了墙上。弗洛茜差点儿就抓到他了,但我拽住了她的头发,让他有机会逃跑。
“你应该站在我这边的。”她推开我,怒气冲冲地回到我们的卧室。
我走进卧室,她躺在她的床上。她手上拿着梳子,在重新排演死亡场景。我坐在地板上,继续剪门票。我们很擅长继续之前放下的事情。
到了星期六,我和弗洛茜站在柳条后面,她排练着自己的台词。在短裤和背心外面,她穿了自己缝制的外衣。那是一条用母亲穿过的围裙拼成的长裙,上半身是用旧的水果印花桌布做的。
“我看上去很老派,你不觉得吗?”她问。
至于余下的戏服,弗洛茜把两块蕾丝桌巾缝在一起,为她的左手做了一只手套。她还有一个奶油色的灯罩。崔斯汀把剧中主要角色的脸都画在了灯罩的表面。当弗洛茜没有扮演罗密欧或朱丽叶的时候,她会把灯罩套在头上,让他们的脸对准她自己的脸,从而扮演剩下的角色。她会相应地压低或提高嗓音。
她正在练习,这时菲雅走进柳条,加入了我们。
“我这边的脸是朱丽叶。”弗洛茜把右脸转向菲雅和我。
她的右眼涂上了厚厚的睫毛膏,还慷慨地涂了腮红和口红。不仅如此,她还用眼线笔把眉毛涂黑了。
“这边是罗密欧。”她展示着自己朴实无华的眼睛。她的左脸没有腮红,半边嘴唇也没有口红。她还用发夹把头发往后夹了起来。
“希望我今天不会死,”弗洛茜说,“像朱丽叶那样。”
“你为什么这么说?”菲雅问。
“今天早上起床我就不舒服,我的肚子疼。”
“只是紧张。”菲雅告诉她。
我轻轻拨开几缕柳条,看到崔斯汀、林特和父亲端着一桶爆米花来了。即使演出是免费的,弗洛茜也分发了门票,但除了我们这些卡彭特,没有其他人来。这对弗洛茜来说无关紧要,她会像自己面对数百人一样表演。
“我准备好了。”她把双手放在胸前。“拉开大幕,拉幕人。”她用一种贵族的腔调说。
我和菲雅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把柳条拉开了,让弗洛茜出现在舞台上。父亲立刻鼓起掌来,男孩们则继续吃爆米花。当弗洛茜来到她的位置,我和菲雅让柳条荡回去,这样我们就可以坐在草地上了。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美丽的维罗纳,有两家门第相当的贵族。”
弗洛茜毫无瑕疵地记住了开场,这出戏的中后部分才会给她带来麻烦。父亲把书放在大腿上,在她结巴的时候告诉她台词。即使如此,弗洛茜还是会经常编造台词。
“哦,罗密欧,你长得像詹姆斯·迪恩(1)。”她热情地亲吻自己的手,“哦,你的吻,罗密欧,尝起来像苏打水。”
当她继续和自己的手亲热时,林特和崔斯汀都发出了嘘声。
“可以了,弗洛茜。”父亲清了清嗓子,给了她下一句台词作为提示。
菲雅不能整场戏都待在这里,她必须回去上班。她离开以后,林特越来越难以保持原地不动。然后,他注意到他的短裤上有一些褶皱,所以他在剩下的时间用石头把它们熨平。崔斯汀开始在他随身带的纸上画画,用木炭笔捕捉弗洛茜在舞台上的样子。他用手指在纸上摩擦,给柳条更多动感。然后他靠过来,对我耳语道:“如果她划开自己的喉咙,我就鼓掌。”
“划开自己的喉咙?”我小声说。
“不是,”他摇头,“我是说如果她不再演这蠢人。”
也许我听错了,但那只是因为弗洛茜开始用手指划自己的手腕。这让我想起了菲雅对我说的话。
“我会自杀,这都是你的错,贝蒂。”
我躺了下去,听着弗洛茜的声音在我的头顶飘浮。过了一小会儿,崔斯汀和林特起身离开。他们已经待够了他们向父亲承诺的那么久的时间。一段独白之后,弗洛茜终于鞠躬谢幕。父亲起身鼓掌,把一堆蒲公英丢在弗洛茜脚下。
“哦,多么美的玫瑰啊。”她把蒲公英收集起来,变成一捧花束。
父亲告诉我们应该去蒲公英一角币,让菲雅请客,但弗洛茜说她不饿。
她走在前面,捧着花束朝房子走去,但她一路上紧紧地捂着她的肚子,花朵纷纷落下。
我和父亲慢悠悠地回家。他收到了一封利兰寄来的信。
“今天早上收到的。”父亲说,然后默读起了信。
“上面说了什么?”我问。
“说他不再开卡车了。他在亚拉巴马州找了个木匠的活,打造教堂的长凳。他说了很多关于教堂的事,”他把信折起来,“听起来他可能会成功的。”
“你什么意思?”
“他听起来像牧师布道,如果我见过的话。”
“牧师?”我不走了,“他不可能当牧师。”
“好吧,肯定不是我想干的工作。”父亲也不走了,“但也许是那孩子想干的。”
“我是说,他不能当牧师。他不够好。”
“他们会教你需要知道的一切。”父亲说着,仿佛在思考所有的教导,“他会做得很好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爸。我是说他的灵魂不够好,上帝不会要他的。”
“贝蒂,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告诉我的父亲,但我害怕如果我说了,菲雅的血会沾满我的双手。
“没什么,”我说,“别在意。”
我往前跑去,比父亲先进了屋子。我上了楼,发现弗洛茜躺在床上。
“你怎么了?”我问。
她翻过身,给我看她的浅黄色短裤,上面有红点。她身下的床单也有红点。
“你坐在什么上面了,弗洛茜?”
“我没坐在任何东西上,粪堆脸。”她把肚子抓得更紧了。
就在那时,我意识到菲雅告诉我们会发生在我们身体上的事情,已经发生在弗洛茜身上了。
“你来月经了,我以为你会开心的。”我说。
“贝蒂,你肚子痛的时候会开心吗?”
“但你想要胸罩和——”
“那些东西是我自己想要的,而这是强加给我们的。”
“菲雅说没有那么疼。”
“她这么说只是为了不让我们害怕,贝蒂。再说了,我不是菲雅。这不是她的身体,是我的。”弗洛茜瞪了我一眼,“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不想让他们觉得他们会用不同的方式看待我。”
“菲雅说这意味着你是一个女人了。”
“为什么要流血才能成为女人?”弗洛茜用拳头砸床,“当我们老了,不再流血了,会怎样?然后呢?我们不再是女人了?又不是血定义了我们,定义我们的是我们的灵魂。”她把手放在鼻梁上,放在父亲说的我们灵魂存在的地方。“灵魂不需要每个月来一次,灵魂只是一直存在。”她蜷起身子,捂住她的肚子。“做点儿什么,贝蒂,我好疼。”
我做了我认为父亲会做的事,我去了车库。我以为车库没有人,但我发现林特站在天花板上悬挂的草药底下。
“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晾干这些植……植……植物的时候,我喜欢待在这里。”
“我得给弗洛茜泡茶。”我开始搜寻架子。
“她怎……怎……怎么了?”
“她疼,要不要帮我给她做点儿什么?”
我们一起拿了几罐甘菊、缬草根和细辛,把它们倒进车库旁的空心树干里。我们用父亲的杵捣碎了花和根,用手把它们挖出来,丢进壶里。我们舀了桶里的河水,烹煮磨碎的植物,直到水变成了黑色的茶。
“这会帮……帮……帮到她的。”林特说着,倒了一些黑茶在木碗里。
我小心地把茶端进屋子。当我递给弗洛茜时,我看见她用黑色的笔在床单的血渍上写了我恨你。
她喝了一口,但全吐出来了。
“尝起来像松鼠尿。”她说,“贝蒂,我还以为你会做点儿什么来帮我呢。”
我走到收音机前,打开它。收音机里正在播一首我知道弗洛茜会喜欢的歌。她捂着肚子,我把床单扯到床角,然后从她身下拉出来。我拿起她用来写我恨你的那支笔,把床单放在地板上,把这些字变成了一条裙子的曲线,当我画出了袖子和裙摆,她的血渍就变成了衣服的花饰。在袖子里,我画出手臂。在裙摆下面,我画出两条腿。从衣领上,我小心地画出一个女孩的脖子和头。她长发飘飘,头发上有五颗星星。
“她是谁?”弗洛茜问。
“我们切罗基的曾曾曾曾曾祖母,那时她还是个女孩。”我说,“她也梦想成为一个明星。”
我举起床单,开始让画中的女孩随着音乐旋转。
“你知道,有一个切罗基传说,如果你停止跳舞,世界就会停止。”我说,“我想我们家族的女人一定一直在跳舞,我想她们从一出生就在跳舞了。当她们第一次看到高飞的鸟儿时,当她们跑过一整条河,而其他人说她们做不到时,以及我知道当她们第一次流血时,她们都在跳舞。这就是为什么茶无法帮助你,弗洛茜。你必须跳舞,因为这就是我们家族的女人一生都在做的事。这就是为什么世界没有停止,因为无论在她们身上发生什么变故、什么苦难,这些女人都会跳舞。她们知道世界必须继续运转下去,这样才能看到从变故和苦难中诞生的所有美丽的东西。弗洛茜,你不希望世界结束,对吗?不然那时你就再也做不了明星了。”
她看着我与床单起舞,用指尖拉着它,像丝带一样在空中旋转。她什么也没说,而是站起来,牵起另一头,直到床单在我们之间展平,让画中的女孩凝视着天花板。我们旋转着,我们欢笑着,我们不停舞着,周围的房间在我们的脑海中消失,直到我们置身于澄明的夜晚之中。天空没有一颗星星。我们把床单举高,再举高,让画中的女孩飞向天空,散落成万亿颗光辉。
(1)詹姆斯·迪恩:美国著名男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