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首第一句“抹月涂风画有声”,指扇上之诗言。盖目诗为有声之画也。第三句“听莺桥下波仍绿”,关于听莺桥一端,见上论西隐寺前石桥,本名“宝莲”,松圆改为“听莺”事,兹可不赘。第四句“走马台边月又明”,其古典则用《汉书·七六·张敞传》“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之语及《文选·二七》班婕妤《怨歌行》“新制齐纨素,晈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之句(参《玉台新咏·一》班婕妤《怨诗》)。盖“便面”即扇。且“章台街”一辞,复合于《太平广记·四八五》许尧佐《柳氏传》中“章台柳”事。“团团似明月”,即“月又明”,并与第一首第五句有关。又松圆正月十一、十二夜所赋《三绝句》之第三首末句“姗姗招得月中魂”,亦与之有干涉也。其今典则借用南翔镇“走马塘”之名(见陈枬校印《南翔镇志·一·水道门》“走马塘”条。),而以《汉书·张敞传》中“过走马章台街”之“台”代“塘”。并取许尧佐《柳氏传》中“章台柳”故事,混合融贯,足见此老之匠心。故此次河东君之游嘉定,寄居之处,与檀园及李茂初有关,亦可藉是推知矣。余可参前论松圆《秋雨端居有怀》及《停云次茂初韵》两诗条。“芳草路多人去远,梅花春尽鸟衔争”一联,上句谓河东君已离嘉定返盛泽。据此可知《縆云诗》第一首、第二首,虽排列最前,但其作成之时间,实在第三、第四两首之后矣。下句有“梅花春尽”之语。考明末历官所定节气,梅花开时,常与春分相近。《东山酬和集·二·(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二日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有句云:“残梅糁雪飘香粉。”依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春分在二月十日,即阳历三月廿日。崇祯九年春分在二月十四日,即阳历三月廿日。郑氏所推算,虽与当时所用之历微有差错,但春分在阴历二月,则绝无可疑。松圆崇祯九年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诗(全诗见下引),可知河东君此次之去嘉定,适在梅花开放,而包含春分节气之二月。此为第一、第二两首作于第三首、第四首以后之又一旁证也。
其三云:
朝檐天外鹊来声,夜烛花前太喜生。婪尾宴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等待揭天丝管沸,彩云縆定不教行。
其四云:
梅飘妆粉听无声,柳着鹅黄看渐生。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列朝诗集》“云”作“雪”。)不嫌昼漏三眠促,方信春宵一刻争。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衱腰珠压丽人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与上引《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三绝句》同咏一事。第三首“婪尾宴收灯放节,埽眉人到月添明”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正月十一、十二夜云生留余家”也。“香尘澒洞歌梅合,钗影差池宿燕争”联,即《三绝句》题序中之“与客连夕酣歌”也。
第三首第二句出《杜工部集·十·独酌成诗》所云:
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兵戈犹在眼,儒术岂谋身。共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
又,少陵此诗如“醉里从为客”及“兵戈犹在眼”诸句,亦甚切合松圆当日情事。惟松圆以“山人”终老,则与杜诗结语不合耳。第七、第八两句,乃合用《列子·汤问篇》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及杜牧之《赠沈学士张歌人》诗“孤直縆云定”之典,不仅为全首之警策,亦全部八首主旨之所在也。
夫河东君既于崇祯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松圆之家,松圆自不能不作画以写其景,赋诗以言其事。此第四首即写景言事之篇什,亦即“縆云诗扇”有画之一面所绘者也。《才调集·五》元微之《离思六首》之三“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孟阳窃取其意以作画,并采用《东坡集·九·续丽人行》之辞旨以赋此首。故“縆云诗扇”今虽不存,但观《縆云诗》第四首亦可想见扇上所绘之大概也。孟阳赋诗以“慵未起”及“看梳头”为主旨,则其所画者,当从美人晓妆之后面描写,而东坡所赋《续丽人行》题序云“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等语,正是孟阳心中所欲绘者,故东坡此诗亦可谓孟阳画图之蓝本矣。兹移录苏诗于下,读者可自得之,不必详论也。
苏诗云:
深宫无人春日长,沈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莺啼空断肠。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若教回首却嫣然,阳城下蔡俱风靡。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心醉归来茅屋底,方信人间有西子。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
第四首之辞语,除与苏诗有关者可以不论外,唯其中“雷茁玉尖梳底出,云堆煤黛画中明”一联,尚需略加考释。此联上句述河东君晨起自梳头事。“玉尖”疑用韩致尧《咏手》诗“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见《全唐诗·第十函·韩偓·四》)。至“雷茁”两字连文,寅恪浅陋,尚未见昔人有此辞语,前引孙松坪主纂之《佩文韵府》,亦仅著松圆此诗。据是推之,似是孟阳创作。《李义山诗集·上·柳》诗云“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意者河东君此次之游嘉定,已改易原来姓名之“杨朝”为“柳隐”。松圆遂联想张敞“走马章台街”及韩翃“章台柳”故事,借用玉谿生诗,创此新辞耶?俟考。下句述河东君自画其眉事。盖松圆无张京兆之资格及幸运也。(《戊寅草》有《为郎画眉代人作》一诗,列于《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之后,辞意俱不易解。未知与朱氏有无关系,姑附识于此,以供参考。)“云堆”若依《耦耕堂存稿诗》钞本,则“云”指发言,固可通。若依《列朝诗集》及《佩文韵府》作“雪堆”(孙氏所据何本,今不可考),则“雪”谓手,指肌肤皎若冰雪,画眉用煤黛,故黑白愈分明也。两说未知孰是,更俟详检。第七句“背立东风意无限”,《列朝诗集》“无”作“何”,虽皆可通,但苏诗为“画工欲画无穷意,背立东风初破睡”,故仍以作“无限意”为是。“穷”改“限”以协平仄。且“无限”一辞,有李太白《清平调》第三首“解识春风无限恨”之成语可依据也。若谓此首第一句有“无”字,第七句因改“何”字以避重复,此则拘于清代科举制度习惯所致,昔人作诗,原不如是,即观本文所引明末诸人篇什,可以证知,不必广征也。
其五云:
十夕闲窗歌笑声,绿苔行迹见尘生。乱飞花片浑亡赖,(《列朝诗集》“亡”作“无”。)微露清光犹为明。艳曲传来还共和,新图看去不多争。遥知一水盈盈际,独怨春风隔送行。
其六云:
昨夜风前柔橹声,无情南浦绿波生。飞花自带归潮急,落月犹悬宿舸明。(《列朝诗集》“落”作“残”。)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春云倏忽随春梦,难卜灯花问远行。
寅恪案:此两首虽俱述河东君离去嘉定事,但第五首言河东君以诗留别,不及送行。第六首则泛论河东君归程也。前首有“乱飞花片浑亡赖”,后首有“飞花自带归潮急”,故知河东君去时必是飞花时候。韩君平《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见《全唐诗·第四函·韩翃·三》。)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九年清明为二月廿九日。然则河东君之去嘉定,乃在是年二月下旬。《縆云诗》第七首“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风信落花争”亦可参证也。
第五首“十夕闲窗歌笑声”句,非谓河东君连续十夕留宿其家,不过如正月十一、十二夜两夕及二月上浣同云娃雨宴达曙一夕之例,即《縆云诗》第一首“香纵反魂应断续”之意也。第五句“艳曲传来还共和”之“艳曲”,疑即是遣人送诗告别之作,而《縆云诗》乃次此诗之韵。即有“共和”一语,则嘉定诸老中,除孟阳外,当尚有他人和诗,惜河东君原作及他人和篇,皆不可见矣。(寅恪偶检徐康《前尘梦影录·下》“先叔父鸿宝至平桥书肆小憩”条云:“书贾出河东君诗四本,卷帙甚薄,丹黄殆遍,系河东君手录底本。中有与松圆老人倡和,及主人红豆诗甚多。”徐氏所言,或为河东君选录底本,未必是游嘉定时之作品也。俟考。)第六句“新图看去不多争”之“新图”,当即孟阳此时新绘“縆云诗扇”上河东君之像。“不多争”者,谓相差无几。今世所传河东君画像,自顾云美后,亦颇不少。但皆非如松圆所画者,对人对景直接摹写之真能传神,又不待言也。第七、第八两句依孟阳之意,谓河东君怨其不来送行,窃恐适得其反。盖河东君独往独来,虽其特性,然亦视情谊而有区分。如陈卧子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送其赴盛泽镇,至武塘始别去,可以证知。此次之离嘉定,则不欲诸老相送,恐非遵孔子“老者安之”之义。不过畏松圆诸人,临别之际,依恋不舍,情态难堪。故出此策,以避烦扰耳。龚自珍《袁浦别妓》诗(见《定庵文集补·已亥杂诗》中之“呓词”)云:
金缸花尽月如烟,空损秋闺一夜眠。报道妆成来送我,避卿先上木兰船。
此为男避女送行之辞,与柳、程此次之事相反,但依第六首“落月犹悬宿舸明”句,可知河东君亦避孟阳,先上木兰船也。
第六首“泖色晓分娄苑尽,人烟暗杂语溪争”一联之“泖”“娄”及“语溪”,乃指河东君由嘉定返江浙交界之盛泽镇,舟行所经松江嘉兴之地名。(见《嘉庆一统志·八二·江苏松江府·一》“泖湖”条及同书二八六《浙江嘉兴府·一》“语儿溪”条并《浙江通志·一一·山川门·三》“语儿溪”条。)第七句用范致能词“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之语。(见范成大《石湖词·秦楼月》词。)第八句用郭彦章(钰)《送远曲》“归期未定须寄书,误人莫误灯花卜”之句。(见顾嗣立《元诗选初集·辛·静思集》。)与第三首“夜烛灯前太喜生”句,一喜其来,一念其去,两相对映也。
其七云:
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佩文韵府》引此诗“晓”作“晚”。)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风信落花争。茫茫麦秀西郊道,不见香车陌上行。
其八云:
闲坊归处有莺声,白发伤春泪暗生。无计和胶黏日驻,枉拌不睡泥天明。千场绿酒双丸泻,一朵红妆百镒争。(寅恪案:此一联用《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二四·赠段七娘(七绝)》“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二句。又上句可参第三首所引杜工部《独酌成诗(五律)》。)不见等闲歌舞散,风前化作彩云行。
寅恪案:此两首皆松圆自述河东君于崇祯九年二月末落花时节,离去嘉定后,其单相思之苦痛,并追忆前此河东君留宿其家之事也。
第七首“夜半空阶细雨声,晓寒池面绿萍生”。《礼记·六·月令》云:“仲春之月,萍始生。”孟阳此年有《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诗云:“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即指此次郊游踏青,留宿其家之事。同一听雨,昔乐今愁,所以续以“悠悠春思长如梦,耿耿闲愁欲到明”一联也。此次踏青之地,不知在何处,但必在近郊无疑。当时孟阳移居西城,或即第七句所谓“西郊”者耶?第五句“三月天涯芳草歇”之“芳草”,或即指《踏青》诗“天粘碧草度弓鞋”之“碧草”欤?
第八首“闲坊归处有莺声”,当是追忆崇祯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其家,欢歌醉余徘徊寺桥之事。(见前。)此寺桥即西隐寺之宝莲桥,后来孟阳改其名为听莺桥者。此次河东君留宿其家,实为柳、程两人交谊之顶点。故以此事作《縆云诗》之总结。然今日吾人读至“一朵红妆百镒争”之句,不禁为之伤感,想见其下笔时之痛苦也。平心而论,河东君之为人,亦不仅具有黄金百镒者,所能争取。观谢象三不能如愿之事,可以证知。若孟阳心中独以家无百镒,不能与人竞争为恨,则未免浅视河东君矣。
松圆完成《縆云诗八首》,大约在崇祯九年三月暮春。前已考论。河东君离去嘉定在是年二月末,此次来嘉定除上论诸诗外,孟阳尚有二诗与之有关,兹移录于后。
《(正月)同李茂初沈彦深郊游次茂初韵》云:
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陶情供具衰年乐,送老生涯画史痴。地僻扶携窥粉黛,林深枕藉共糟醨。祗传吹角城头早,秉烛留欢每恨迟。
《二月上浣同云娃踏青归雨宴达曙用佳字》云:
客来兰气满幽斋,少住春游兴亦佳。霞引秾桃褰步障,天粘碧草度弓鞋。烟花径袅婵娟入,山水亭孤竹肉谐。醉爱雨声笼笑语,不知何事怨空阶。
寅恪案:前诗题中之李茂初,上已屡论,今不更赘。惟沈彦深本末尚未述及,兹略考之。《嘉定县志·一八·孝义传·沈宏祖传》(参《侯忠节公全集·四·次张西铭翰林韵贺沈彦深得雄二首》)云:
沈宏祖,字彦深,高才博学。崇祯壬午奉文改兑漕米。申荃芳等赴阙上书,疏出宏祖手。尝佐有司赈荒,民得实惠。
孟阳诗“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者,意谓此时正贮得艳如桃李、绝代名花之河东君,更何必往他处寻花乎?非谓正月严寒之时,桃李花开也。“寻花”一辞,可参上论孟阳《祭李茂初》文。第四句“画史痴”之语,孟阳以能画而痴绝之顾虎头自比,固亦确切。但未具顾氏棘针钉邻女画像之术(见《晋书·九二·顾恺之传》),以钉河东君之心,殊为遗憾也。此诗下半四句谓与李、沈诸人拥护河东君傍晚时郊外野餐,深恨城门将闭,不得尽欢。考当时茂初年七十三,孟阳年七十二,彦深此年虽非如李、程之老耄,然依张西铭、侯广成作诗贺其“得雄”言之,当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盖《侯忠节公全集·四·贺彦深得雄诗》之前一题为《秦淮五日》,后一题为《南州送子演婚》。侯氏以崇祯十一年春由南京司勋郎中升江西督学,赴南昌任所。综合推之,彦深与河东君郊游之时,其年龄亦非甚少可知。河东君崇祯九年丙子,年十九,素不畏冷(见下论《有美诗》等),冲寒郊游至于日暮,本不足异。独怪李、程二老忍寒冒险,不惜残年,真足令人钦服。更可笑者,河东君夙有“美人”之称。“美人”与“婵娟”二字有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