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的内容,用陈鼓应先生的翻译,这是在说:“(万物)自生自长而至贪欲萌作时,我就用‘道’的真朴来震住它。”我们看姜太公这番话,实在太歹毒了,当真是以“愚民”为指导思想的,而在具体的愚民手段上,正是司马谈所谓的兼采百家之长——既有儒家的礼乐,也有墨家的明鬼,尤其是这句话:“让他们挖壕沟、筑城墙来耗费体力,这样做下去,就没有多少人还能犯上作乱了。”这应该是姜太公全部这番话里最令人气愤的一个观点了。但遗憾的是,正如哈耶克曾经感叹的,“最坏的家伙最容易爬到权力的顶峰”,最恶毒的主意也同样最容易得到广泛实施。所谓劳民伤财有助于政权稳定,说的就都是这样的事,这就是黄老思想的一个要点:君臣异道。[35]
如同愚民术一样,“君臣异道”也是一种普世性的政治智慧,譬如亚里士多德概括过他那个时代所观察到的称为“僭术”(僭主的家法)的统治技术:“僭主的习惯就是永不录用具有自尊心和独立自由意志的人。在他看来,这些品质专属主上,如果他人也自持其尊严而独立行事,这就触犯了他的尊严和自由;因此僭主都厌恶这些妨碍他的权威的人们。暴君还有宁愿以外邦人为伴侣而不愿交结本国公民的习性,他们乐于邀请外邦人,同他们聚餐并会晤;他们感到外邦人对他们毫无敌意,而公民却抱有对抗的情绪。”(《政治学》卷五)
亚里士多德的这番见解很大程度上源自他的师承,《理想国》里的苏格拉底在描述僭主独裁者的时候就说过类似的话:一个十足的僭主独裁者……在他已经和被流放国外的政敌达成了某种谅解,而一切不妥协的也已经被他消灭了时,他便不再有内顾之忧了。这时他总是首先挑起一场战争,好让人民需要一个领袖。而且,人民既因负担军费而贫困,成日忙于奔走谋生,便不大可能有工夫去造他的反了。(《理想国》卷八)
这些两千多年前的西方智慧,对于中国读者来讲一点都不陌生,黄老学者尤其会引之为同道。
另一方面,所谓“君臣异道”,最高统治者“无为而治”了,可具体工作总得有人来做。若全国人民一起“无为”了,当然只能一起饿肚子。所以,越是下层的人就越得“有为”,就越得和领导之道反向而行。就算实在没事,也得给他们找点事出来。
从管理角度来讲,如果只看积极的一面,这倒很有几分道理。有过大公司总裁经历的巴纳德曾就这个问题发表过著名的看法:总裁的任务不是亲力亲为,而是为下属们维系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管理的功能》)为什么要维系这个良好的工作环境呢?自然不是让下属们无为,而是让他们有为,最大限度地有为。
这个道理至少适用于两个层面,一是在管理层内部来说的,二是作为宏观上的治国来说的。
管理层内部的无为,举个三国时候的例子:陈矫在魏国担任尚书令,有一次魏明帝突然造访,陈矫赶紧接驾,问道:“陛下这是想去哪里呀?”魏明帝说:“我就是来你这儿,想进来看看公文。”陈矫说:“看公文这是臣子我的职责,不是陛下该做的。如果陛下觉得我不称职,就罢免我好了。您还是起驾回去吧。”这一番话说得魏明帝羞答答的,真就掉转车头回去了。(《三国志·魏志·陈矫传》)
建安年间,徐干也从理论高度讲过这个道理:做帝王的,就算眼睛再怎么尖,就算耳朵再怎么灵,就算书法、算术、射箭、骑马样样第一,可对治国有什么用呢?这都是掌管具体工作的小干部的素质,而不是人君的素质。帝王就算这些样样都不会,天下难道就会乱吗?(《中论·务本》)
徐干描述的这个理想统治者的特殊素质,在《论语》里叫作“君子不器”,在刘邵品评人物的名作《人物志》里叫作“其质无名”,后者至少从字面意义上应了《老子》那句“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36]这种人业无所专,不是专业人才,处理具体事务不大在行,但可以统筹调动各种人才。
这是管理学的精髓,刘邦就很擅长。刘邦总结自己的成功经验,说过一段很著名的话:“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我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这三位都是人中之杰,我能够任用他们,所以我才能拥有天下。”
这段话到了唐代,被赵蕤引到了他的《反经》里作为例证,用以说明“知人者,王道也;知事者,臣道也”。不仅如此,无形的东西才是有形万物的主宰;看不见源头的东西才是世道人情的根本。鼓不干预五音,却能够统御五音。掌握了君道真谛的人,不去做文武百官各自负责的具体事务。
这也就是《申子》说的“君知其道也,臣知其事也”,《尸子》也说:“人臣者,以进贤为功也;君者,以用贤为功也。”——这都是对《老子》“无为”理论的详细发挥,读过《古文观止》的人应该记得有一篇柳宗元的《梓人传》,用木匠打比方来讲宰相之道,也是这个道理。
然而看到这里,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同一套道理,往玄而又玄的方向上说,就是许多人心目中的《老子》,一旦落实到具体的操作层面,却每每流入法家。
《管子·心术》讲到心与九窍的关系,说在人体之内,心处于君主的地位,九窍(两眼、两耳、两鼻孔、口、前后阴)处于臣子的地位。心如果被嗜欲充满,九窍也就无法各司其职了,比如眼睛就会视而不见,耳朵就会充耳不闻。(可以想象一下,当一个人处在“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阶段,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所以说“上失其道,下失其事”。
心是通过虚静无为来管理九窍的,所以为君。既然处在君位,就不要代马去跑,而要让马尽力去跑;不要代鸟去飞,而要让鸟尽情去飞;不要越俎代庖地干预下属的工作。
处于君位,就要静,就要定。从阴阳来说,人君处于阴位,阴的特性是静,动则失位。阴可以控制阳,静可以控制动,所以为君之道“静乃自得”。这完全是从《老子》发展来的。
但有必要说明的是,事物一入阴阳范畴,难免各人有各人的划分方法。1973年马王堆出土的黄老文献《称》里,概述阴阳分类,说君属阳而臣属阴,属阳的依从天之道,属阴的依从地之道,地之道是平稳而静谧的。——如果依照这个说法,就该是君有为而臣无为了,完全反了过来。
回头再看《管子·心术》,讲得非常形象:心既不能看,也不能听,仿佛是“无为”的,但它只有无为,九窍才能老老实实地各司其职;如果心居然“有为”了,要么利欲熏心,要么意乱情迷,九窍也就功能紊乱了。君道就是心道,以无为制有为,以静制动,这才是天下正道。
统治者与下属的关系,就是心与九窍的关系。《管子·内业》又说:“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官”是“五官”之“官”)
从修身和组织行为学上来说是一番道理,而从宏观上的治国来看,还有另一番道理:往往统治者越是无为,老百姓就越有干劲。汉朝休养生息,正是有了统治者的无为,才有了被统治者的加倍有为。政府干涉得少了,人民的工作积极性就高了,工作效率也高了,种地的忙着种地,经商的忙着经商,小日子越发过得红红火火起来。
不过在家天下的时代,老百姓把自己养肥了也未必就是好事,因为养肥了就该被宰来吃肉了。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时候可以休养生息,刚一养肥就进入汉武帝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了。这又应了《老子》的一句名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通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