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9628 下载APP
现在王虎心里总是想,为了儿子,他必须扩充地盘,提高地位。他常常琢磨并着手计划该在何处偷偷下手,如何取得最后的胜利;该怎样将河岸向南推移,趁着旱涝荒年侵吞毗邻的地域。可是偏巧几年中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一个接一个的无能平庸之辈占据了政府要职,没有稳定的和平,没有战争的大爆发,也没有军阀大显身手的时机。
王虎的第二件心事是他似乎不能像过去那样用他的全部精力来实现自己的野心,扩大自己的势力,因为他有这么个儿子要操心、照料,他的兵和他辖区里的许多事情也需要费神,至今还没有人来接替那位老县太爷的职位呢。也有人给王虎推荐过人选,但他总是很快就否决了,他更愿独断专行。现在,他的儿子已渐渐长大,不再是毛头小儿了。王虎有时想,如果他能将自己的地位再巩固几年,待他老了不适宜再过戎马生活时去做个地方官,让儿子接替他指挥军队,这倒是个很好的主意。他私自这样盘算着,现在就把这些想法提上议事日程尚为时过早。说实在的,那个孩子才六岁,但王虎急切地盼他长大成人。有时光阴过得飞快,可有时他又觉得日子简直慢得难熬。望着儿子,他不把他当小男孩,而视他为年轻人、年轻的武士,就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他在不知不觉中已开始多方面地强制儿子。
孩子才六岁,王虎就把他从他母亲身边、女人圈子里拉出来,带去与自己同住。他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孩子受女人的爱抚、女人的谈吐和行为的影响而心肠太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急需孩子的长期陪伴。起初这个孩子十分羞怯,在父亲面前无所适从,他到处窜,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当父亲伸手想把他拉近时,他站着不动并往后缩,几乎受不了父亲的亲近。王虎感觉到了孩子的惊恐,爱怜地凑过去,却无话可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放开他。王虎的本意是想把孩子的生活同他母亲及其他一切女人的生活隔离开,由当兵的侍奉左右。但他很快就发现,如此断然的分隔使这么小的孩子承受不了。这个孩子一声不吭,安稳沉静,默默地忍受着,从不快乐。父亲命他坐在旁边,他就坐下;父亲一进屋,他就立即站起来,像在执行任务。他跟随每天来教他的老先生读书,从不多说一句话。
一天吃晚饭时,王虎望着他。那个孩子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将头低了下去,他像是在吃饭,可无法下咽。王虎很生气,他真是为这个孩子尽了一切努力,还曾带他去检阅了部队。他骑马将孩子放在他前面,坐在马鞍上。士兵们向小将军欢呼时他心里着实得意,这个孩子淡淡地笑笑,头扭向一边。王虎喝道:“抬起头来,他们是你的部下、你的兵,儿子!终有一天你要率领他们去打仗。”
这个孩子被迫抬起了头,满面通红。王虎俯下身来,发现儿子根本没注意那些当兵的,他的目光远离了操场,盯着远处的田野。王虎问他看到了什么,他指着旁边田里一个正骑在牛背上看操练的晒得黝黑的光屁股男孩说:“我想当那个男孩,躺在水牛背上。”
王虎对这种平庸低微的愿望感到不快,他严厉地说:“哦,我想,我儿子该有比当牧童更高的志向。”
然后他厉声命令儿子注视着队伍,看他们如何走步、如何转身、如何举枪射击。孩子顺从父亲的旨意做了,再也没有看那个小牧童一眼。
王虎为他儿子的心愿烦恼了一整天。他望着他,看他把头垂得低低的,无法咽东西,他在低声啜泣。王虎吃了一惊,担心儿子有什么病痛。他站起身走近孩子,拉起他的手喊道:“你是发烧了还是怎么了?”
小手又冷又湿,孩子连连摇头,长时间以来他都不肯回答问话,即便他父亲强迫也不行。王虎无奈,只好叫“豁嘴”来帮忙。王虎焦虑不安,又有些气恼、急躁,孩子太犟了。他冲来人喊着:“把这个小傻瓜拉出去,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
孩子哭开了,他把头埋在臂弯里,把脸藏起来哭。王虎气呼呼地坐在那儿,自己也快哭出来了。他的脸抽搐着,手揪着胡子。“豁嘴”把孩子抱走了。王虎等了一会儿,心里烦躁,眼睛盯着儿子碰都没碰的那碗饭。“豁嘴”只身返回来了,王虎吼道:“说,都说给我听!”
那名亲信吞吞吐吐地回道:“什么病也没有,他吃不下饭是因为太孤单。以前他有别的孩子做伴,他想他娘,想他的妹妹们。”
“可他这个年纪不能再玩、再白耗光阴了,况且是和女人在一处。”王虎一手捻着胡子,在椅子上扭动着。
“不对,”“豁嘴”平静地说,他知道主子的脾气,并不怕他,“孩子有时也该去看看他娘,他妹妹也可以来玩玩,他们毕竟都还是孩子。这样他才能顺心点,要不他真要病了。”
王虎沉思了片刻,一股妒火涌了上来,以前他也有过这样的痛苦。他又想起了他杀掉的那个女人,心里一阵恼怒,她爱那个死去的强盗头子胜过爱他。现在他感到嫉恨,因为儿子并不全心全意地爱他,还在想着别人。他为儿子感到高兴和骄傲,儿子对这种厚爱竟不知足、不珍重,在父爱的怀抱里竟然还依恋女人的温情。王虎在心里暗暗地说,他憎恨一切女人,他一边想一边激动地站了起来,冲“豁嘴”嚷开了:“他要是这么软蛋,就让他滚!要是他也长成像我哥哥们的儿子那样,他干什么我都不管了。”
“豁嘴”轻声道:“司令,你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王虎又坐下,嘟囔了两句,说:“算了,我没告诉你叫他走吗?”
此后每隔五天左右,那个孩子就到他妈那里去一次,每次去时,他父亲就坐在那里啃馒头,等着他回来。孩子回来后,王虎就盘问他,好像亲自看到和听到了什么似的:“她们在那儿干什么呢?”
孩子一看见父亲的神色就害怕,常常说:“没什么,父亲。”
王虎坚持要问,并提高了嗓门:“她们在玩呢,做针线呢还是干什么呢?女人除了嚼舌,根本就不会在那儿干坐着,翻闲话也是活!”
那个孩子绞尽脑计,皱着眉,很费劲儿地、慢吞吞地回答说:“我娘用一块红花布给我小妹裁衣裳,我大妈家的妹妹坐在那儿看书,显示她能看书识字。姐妹里我最喜欢这个妹妹,她懂我说的话,不像那几个那么爱傻笑。她长着一双大眼睛,辫子梳下来都过腰了,她看书的时间不很长,因为她坐不住,好说话。”
这下王虎高兴了,得意了:“女人都这样,她们天生就会说废话。”
王虎的忌妒心很怪,他与家里人越来越疏远。哪个老婆那儿也不去了,看起来王虎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了。他那位念过书的老婆只有一个女儿,而那位不识字的老婆有两个女儿。年复一年,不论王虎是血脉欠热还是对女人没有兴趣,或是对儿子的爱使他心满意足,反正他再不去老婆那儿了。也许是儿子与他同住后他产生了一种怪癖,不好意思夜晚到女人那里去。他不像其他军阀那样,有钱有势后就日日饮宴、搞女人。他把钱花在枪上,枪和兵多多益善。他只留些钱防老,逐步积攒,以备灾祸。他过得节俭、克己,只有儿子相伴。
有时,王虎唤大女儿前来与兄弟玩耍,她是到他住所来的唯一的女子。头两次她母亲带她过来,也坐了一会儿。有她母亲在,王虎很不自在,他觉得她在责备他,或有求于他什么,因此总被一种莫名的困扰折磨着,只好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躲开。终于,她似乎不再期待什么,他也再见不到她了,女儿仅来的几次也改由仆人陪着来了。
一两年后女儿也不再来了,她母亲带话来说,她带女儿去学堂读书了。王虎很高兴,因为女儿到他简朴的住所来扰乱了他。她穿着鲜艳,发际戴着一朵红红的石榴花或白色的芳香扑鼻的素馨花。况且她最爱在头上搽桂花油,而王虎最忌桂花香,那香太甜太浓,他受不了。女儿十分快活、任性,主意很多,他恨女人有这些品性。使他最恨的是,每次女儿来,儿子眼中就闪现出光芒、笑意,嘴角也会荡漾着笑容。她一个人就能引得儿子开心,惹他撒欢,在院中跑来跑去。
王虎感到,有了儿子,他的心扉就关闭了,对女儿关闭了。在她小的时候,他曾对她有过一丝温情,而现在消失了。她已长成了一个苗条的姑娘,并终将成为一个女人。她母亲准备把她送走,他为此高兴,痛痛快快地拿出银子,毫不吝啬。现在,儿子只属于他自己了。
他想尽快地充实儿子的生活,免得他感到孤寂。他对儿子说:“孩子,你和我都是男人,除了必要的请安,别再去你妈那儿了。在女人身上花费时间就是浪费,跟你妈和你妹妹在一起也同样。她们是女人,既无知又愚蠢。我要你学会战士的种种本领,老的、新的都学。我的心腹们能教你老的那套,‘屠夫’懂得使拳脚,‘豁嘴’会舞剑舞棒。至于新玩意儿,我只听说过,也没见过。我已派人去沿海为你请新的老师去了,他是在外国学的军事知识。他首先教你,剩下的时间再教我的兵。”
他儿子什么也没说,像往常父亲跟他说话时一样,静静地站着听训。王虎温和地看着儿子的脸,但看不出什么反应,等了一会儿,儿子仍不说话,只是问:“我可以走了吗?”王虎点点头,叹了口气,全然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做,甚至为什么叹气。
王虎教导和训戒着儿子,一切都由他亲自安排,除了吃饭和睡觉,儿子的全部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他督促儿子早起,和他的心腹们操演格斗攻击,早饭后读书,午饭后的整整一个下午则由年轻的新教员教他各种本领。
新教员是个年轻人,属于王虎从未见过的一种类型。他穿西式军装,鼻子上架着眼镜,身材挺直、灵巧。他能跑善跳,会骑马跃过障碍,还会使用各式洋武器。有的他拿在手里,扔出去便爆炸起火,有的他手扣扳机就能像枪一样发射,还有其他很多武器。儿子学时王虎总坐在一旁,虽然嘴上不说,自己也学会了许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玩意儿,他感到以前自己那么引以自豪的仅有的两支旧式洋枪实在不值一提。他认识到他对战争了解的甚少,要学的东西很多。现在他常与儿子的老师长谈至深夜,得知了多种巧妙的杀戮手段,空中的、海上的、远程的,都能致敌于死命。王虎惊奇地听着,说:“我发现外国人的杀人手段十分高明,这我以前可不知道。”
他开始认真考虑,一天,他对新教员说:“我有一片富庶的领地,十年八年也遭不了一次灾,我还有些银子。我非常满意我的士兵,如果我儿子把所有这些新式战术学到手,他还必须有一支具备这种种本领的军队,我想买一些外国现代武器,由你来教我的部队,这样,等我的儿子带兵时,他就有了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年轻教员的脸上很快闪过一丝微笑,欣然说道:“我已尝试过教育你的队伍,但糟糕的是他们极其散漫,妤吃好喝。你若想购买新式武器,得先给他们每天规定出操练和学习的时间,看看他们能不能造就。”
王虎听罢,心中暗暗有点不快,他这一生为了培训自己的士兵毕竟耗费了大量的时间。他固执地说:“你一定得先教我的儿子。”
“我把他教到十五岁,”教员说,“打这以后,假若你允许我向你这样的大人物进一言的话,我得说,你该送他去南方的一所军事学校学习。”
“什么?还能在学校学打仗?”王虎吃惊地问。
“有这种学校,”年轻教员答道,“那里出来的人马上就是国家正规军的连长。”
王虎对此嗤之以鼻,说:“我儿子才不稀罕到国家军里去弄个什么小连长当呢,好像他自己没队伍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另外,我也怀疑南方出得了什么好东西,我年轻时在一位南方将军手下干过,那是个游手好闲、贪欲好色的家伙,他的兵就像一群小猴子。”
见王虎有点不高兴,教员笑了笑就告辞了。王虎坐在那里,又想起了儿子。无疑,他已为儿子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不无痛苦地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记得,他曾经渴望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第二天,他给儿子买了一匹小黑马——蒙古草原上的一匹强壮的好马,那是他从认识的一个马贩子那儿买来的。
在把马交给儿子时,王虎叫儿子出来看看给他买了什么。小黑马就站在院子里,一副新的红皮马鞍架在马背上,一副红笼头上装着铜的饰件。一个专门侍弄它的马夫牵着它,手里拿着红皮编成的马鞭。王虎自己得意地想着,这就是自己年轻时梦寐以求的马啊,他热切地望着儿子,盼望看到儿子眼中必定会闪现的兴奋与微笑。
可是儿子却无动于衷。他看了那匹马一眼,照旧静静地说道:“谢谢,父亲。”
王虎等待着,但儿子眼中依然毫无兴奋的光彩,也不跳过来抓笼头或试鞍子,他好像在等着获准离去。
王虎极度失望地走开了。他回到自己屋里,把门关上,然后坐下来用手撑住头,再一次想起儿子来。他生气、痛苦,他对儿子的爱得不到回报。伤心了一会儿,他又像以往一样坚定了,他顽固地想:“他还能要什么呢?我像他这么大时梦想过的东西他都有了,甚至更多,我给他找了一个这么好的老师,给了他一把这么出色的外国枪、一匹这么闪光溜滑的小黑马,外加马鞍、笼头和一支带银把的红鞭子,他还能要什么呢?”
他自我安慰了一番,指示老师不能放松儿子的学习,不要在意孩子是否疲倦,因为这对于长身体的孩子来说是常有的事,不必加以理会。
夜里,王虎在醒来时总感到不安,他听得到房内儿子静静的呼吸声,这时,他的胸中就会涌起一种难以自制的温存,他一再想着:“我一定得为他做得更多些——我一定得再想出一些能为他做的事。”
王虎就这样在儿子身上耗费着时光,这光阴也许是白白浪费掉的,但他做得那样专注,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那种博大的慈爱,使他再投入战事与抗争。
春天里的一日,儿子快满十岁了,王虎掐算着日子。他和儿子坐在一棵粗壮的石榴树下,孩子在火一般的新叶子前敲打着,突然喊叫起来:“我敢说,这些红红的叶子比什么花都美。”
王虎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些树叶,想看看他是否能与儿子想的一样。正在这时,大门口一阵骚动,一个勤务兵跑来报告有人来了,话还未说出口,王虎已看见他的麻脸侄子一瘸一拐地进来了。他是因为骑马骑得太快跌瘸的,由于昼夜骑马,“麻子”疲惫不堪,满面灰尘,十分憔悴,看上去怪模怪样的。王虎并不生气,刚想说话又止住了,只盯着侄子看。
侄子气喘吁吁地说:“我骑了一匹飞快的马,连日连夜赶到这儿,来报告‘老鹰’正在阴谋搞分裂,他已经把你的部队拉出去另立了山头,把你攻下的城做了他的大本营,他还和这几年一直想报仇的那个强盗头子结成了一伙儿。我知道他扣下了这几个月的税款,早担心会有这种后果,可我忍着,为的是把事情弄清楚,免得虚惊一场,‘老鹰’被惹恼了会把我暗杀的。”
小伙子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王虎两眼直视,双眉紧锁,眼睛深陷。他感到怒不可遏,喝道:“这条该死的恶狗、强盗,是我把他从一个无名鼠辈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这狗杂种竟敢反叛我!”
王虎满腔怒火,把儿子丢到了脑后。他大步跨进了那些军官、亲信及士兵住的外院,狂叫着要在午前集合五千人马,并命人给他牵马,取来他那柄细长的利剑。宁静、平和、充满春天气息的院落中顿时一片骚动,孩子和仆人们也都从女眷住的后院里往外探头,他们满脸惊恐,被这种战争的喧嚣吓呆了。那些马匹显得躁动不安,蹄子踏着院内的砖地嗒嗒作响。
王虎见所有人都已奉命行动,便对这个困惫不堪的报信人说:“去吃点、喝点,歇一歇。你干得好,为了这,我得提升你。我知道,很多黄毛小子都会跟着叛变,他们从心里就有股反劲儿。可你还没忘了我们是至亲骨肉,仍站在我这边,我一定亏不了你。”
那小伙子东张西望了一阵,悄声问:“是,叔叔。可你会杀‘老鹰’吗?他看见你去会疑心的,我跟他说我病了,到我妈那儿去些天。”
王虎怒声道:“你用不着求我,我会用剑刺穿他的。”
小伙子满意地走了。
王虎率领部队急行军三天,来到了新地界。他只带了那些老部下和亲信,把那些倒戈的兵及背叛强盗头子的那些军官都留下了,在关键时刻他们也会背叛他的。他向士兵们许愿说,只要他们为他英勇作战,他们就可以进城劫掠,此外,他还要多发一个月的军饷,且是银圆。那些兵立时振作起来,脚下也利索了。
他们行动极为迅捷,当“老鹰”听说王虎领兵到来时,还不知道大难就要临头。事实上他没有想到王虎的侄儿竟那样狡猾并诡计多端,那小子一贯乐呵呵、油嘴滑舌的,长满麻子的脸显得愚蠢无知,他不过偶尔在一伙士兵中打个哈哈、搞个恶作剧而已,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那小子说他肝有病,要回家去,“老鹰”还很高兴。随即他决定宣布叛乱,考验一下哪些人是忠于他的、那些不忠分子得处死。他答应追随他叛变的人可在城中任意抢夺战利品。
近来“老鹰”加固了工事,加紧往城中运粮。他对王虎的脾气了如指掌,不敢稍有懈怠,可怜的百姓们则惊慌地准备再次遭受浩劫。王虎兵临城下的当天,目睹一队队农民用扁担挑着柴火,骡子和驴驮着粮食,筐里装着嘎嘎叫的鸡鸭,赶着牛,担着猪,捆在扁担上的猪拼命地尖叫着。看着这一切,王虎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及时识破这一阴谋,攻城将会困难重重,城里将粮食充足,严阵以待。“老鹰”比那个没头脑的强盗头子厉害多了,他机敏、凶残,还有两门洋炮,可以架在城墙上向攻城的人开火。王虎想到他差点栽了个大跟头,不禁怒气冲天,两眼发红,拼命咬着自己的胡子。他听任自己的火气上升,策马向前,命令士兵直驱“老鹰”的驻地。
已有人向“老鹰”报告,说他大祸临头了,王虎已经到了。“老鹰”感到大事不妙,犹豫了一下,算计着他能否耍手腕应付过去,或干脆偷偷逃掉。他根本无法指望他的人现在能站在他一边,王虎毕竟带来了大批人马。他明白自己是孤立无援的,就在他正在犹豫的一刹那,王虎策马进了大门,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老鹰”,由他亲手杀死。他自己下了马鞍喊着,士兵们一窝蜂拥进了院子。
见末日已到,“老鹰”跑去藏了起来。纵然他是个勇敢的人,他还是跑去藏到了一间厨房的草堆里。他有什么希望能阻止那群急于得到奖赏的兵勇来抓他呢?他也不敢指望自己手下的人看见他藏的地方而不告密。他在草堆里等着,虽是躲藏,却并不发抖,因为他毕竟是个勇敢的人。
他是逃脱不了的,士兵们搜索着每个地方,都希望能获取赏金。前后大门及所有能逃跑的小门都有人把守着,他们看见他蓝上衣的一角在草堆中露了出来。他们跑出去,拍着门叫人。约有五十人跑来了,他们十分小心翼翼,因为不知道“老鹰”有什么武器。其实他除了一把小匕首,手无寸铁,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多人,他是吃早饭时慌慌张张跑出来的。他们一下子都扑到他身上,将他绑了,带来见司令。“老鹰”脸色阴沉,眼中凶光毕露,头发上、衣服上还沾着草屑。他被带到大厅里,王虎正坐在那儿等候,他的佩剑早已拔出,像一条银蛇一样闪闪发光地横放在他的膝上。他的双眼从那对浓眉下凶狠地盯着“老鹰”,厉声说:“你竟反叛我,是谁把你从无名小卒提拔到现在的地位的?”
“老鹰”的眼睛一直不离王虎膝上那个闪光的东西,他沉着脸答道:“是你教我怎么背叛长官的,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叛逃的家伙,你难道不是老将军栽培的?”
听到这么放肆的对答,王虎怒发冲冠,向站在旁边看的士兵嚷道:“我本想用剑刺穿他,可那么死太便宜了他!把他拉出去,一片片地割他的肉,就像对罪犯、对十恶不赦的人、对不孝之子和叛国贼一样!”
眼见死期已到,“老鹰”出其不意地从胸前拔出匕首,刺进自己的肚子,用力搅了一下,匕首就插在他肚子上。他站着摇晃了一下,死瞪着王虎,艰难地、满不在乎地说:“我不怕死,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他倒了下去,匕首还插在身上。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王虎连气也没来得及喘一下,“老鹰”已倒在地上。他的怒气渐渐地消了。他是被复仇之心攫住了,在盛怒之后,他也后悔,他损失了一个勇敢无比的人。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对左右说:“把他的尸体抬走,随便埋在哪儿,他是个光棍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父亲、儿子或家。”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知道他有胆识,不料他的性子竟这么烈。给他弄一口好棺材。”
王虎坐了一会儿,有点难过,心肠都变软了,甚至忘却了他允许士兵抢掠的许诺。他正伤心时,城中的商人们来了,恳切地望着他的左右。他唤他们进去,问他们有何要求。他们毕恭毕敬地走进来,献上银子,恳求他不要让士兵们在城里为非作歹,因为人们胆子都吓破了。王虎一时怜悯心大发,他收了银子,答应分发给他的兵,让他们不再去哄抢。商人们千恩万谢地走了,边走边赞叹着这个军阀大慈大悲。
王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安抚他的士兵,他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大笔钱,并吩咐备酒饭犒劳他们,士兵们这才不再拉长着脸。他又提醒他们,一定得对他忠心耿耿,并说打仗的机会以后还有的是,这样,士兵们就不再怨气连天了。实际上,在商人们走后,王虎又两次派人去找他们要钱,在使他的那些士兵心满意足之后,这件事才算了结。
随后王虎准备回家,他急切地想见到儿子。他走得匆忙,没顾得上替儿子把这些天安排好。现在王虎将心腹“豁嘴”留下,同那些士兵一起守城,等他侄子回来。他自己则带着“老鹰”留下的人回去。留在此城的都是他带来的经过考验的兵,为小心起见,王虎带上了那两门洋炮。他发现“老鹰”已让城里的铁匠为大炮做了铁球,另外还有火药,他现在把炮带走,就不用再担心他们会反他了。
王虎穿过街道班师返回时,人们向他们投来怀着敌意的目光。每户人家都被摊派了税款,用来支付王虎犒赏士兵的巨额款项和这次远征的费用。王虎无视这些眼神,他横下心来我行我素,他还能自找理由。这里的人应自愿为和平付出代价,要是他不来拯救他们,在“老鹰”和他的部下手里,他们可就得吃大苦头了。“老鹰”是很残暴的,这些男女对他来说一文不值,他从小就习惯于打仗。王虎觉得,人们对他实在不公平,这些天他们如此艰苦地行军,而百姓们却这么不懂好歹。他垂头丧气地想着:“他们不知感恩,我的心肠太善了。”
想着想着,他又硬下了心肠,他对普通百姓再也不那么宽容了。他的心胸更窄了,在“老鹰”那里他没有亲信,他伤心地寻思,与他无血缘关系的人都不值得信任。他越来越感到要依仗他亲爱的儿子,他聊以自慰地说:“我还有儿子,只有他才不会背叛我。”
他快马加鞭,加紧行军,渴望早日见到儿子。
王虎的侄子听说“老鹰”已死,才松了一口气,于是他回家去待了一些天。他见人就炫耀自己勇敢、机智,自夸尽管“老鹰”是个足智多谋的勇士,又长自己一辈,但自己还是胜过他一筹。他到处自吹,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围着听他讲。他母亲喊道:“这孩子吃奶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寻常,他那么使劲儿,拼命拽我的奶。”
王掌柜坐在那儿听着,脸上带着干巴巴的笑容。他为儿子感到骄傲时是不夸他的,只说:“得记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又说,“好计谋胜过好武器呢。”
儿子的谋略才是最使他感到得意的。
他的麻脸儿子去伯伯院里拜见王大和他老婆,又讲起自己大智大勇的那段经历,王大莫名其妙地忌妒开了,他为自己死去的儿子忌妒,为另外两个儿子忌妒。他欣赏他们的外表和气派,但又隐隐有些担忧,他们似乎并不完美。侄子讲话时他像耐心听着,其实不过是带了只耳朵罢了。那位少爷讲得津津有味,王大却一个劲儿地叫茶、要烟。太阳下山了,他觉得凉,想穿一件薄的皮袍。他太太勉强朝侄子歪歪头,给点最起码的面子。她拿起件衣服绣着,装作很忙的样子,又拿块绸子比画着式样,一面大声打着哈欠,一面不断地向丈夫打听这样那样的家务事或佃户的事。那位少爷终于看出她厌烦了,便住了口,急忙走了。还没走远,就听见那老太太说:“幸亏我们没有儿子当兵!过那种日子,把个好端端的年轻人弄得又粗又俗。”
王大懒懒地答道:“噢,我可要到茶馆去坐会儿了。”
“麻子”可不知道这两位在想着他们死去的儿子,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到了门口,他见王大的小老婆站在那儿,手里抱着最小的孩子。她一直在听他讲,不过比他先走了两步。她若有所思地对他说:“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动听、了不起的故事。”
于是小伙子欣慰地回到了他母亲那儿。
王虎的这位麻脸侄子在家待了三十天,他妈利用他那未过门的媳妇把他拴住了,那是她几年前替儿子挑的。这个姑娘是邻居的女儿,父亲是织丝的,但不是替人做工的穷工人。他自己有机器,有二十个学徒、织成匹的彩缎和花绸。因为城里做这项生意的人不多,他赚钱不少。这个女孩也长于此道,若春天天寒,她就把蚕卵贴在身上直至孵出幼蚕。学徒去采桑叶,她管喂养,她还会缫丝,样样来得,这在这个城里是很稀罕的。她家是在上一代由外地迁来的。自然,她将嫁的男人并不在乎她的手艺,但王掌柜的老婆认为姑娘有这方面的能耐总是好的,因为这些活计会使她勤快、节俭。
对那位少爷来说,她有什么才干是无关紧要的。他结婚总是喜事一桩,他差不多快二十四岁了,常常想入非非。这个姑娘干净、整齐,长相还过得去,似乎也没什么脾气,他知足了。
婚礼既体面又不铺张,完后他按王虎的吩咐,带着新娘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