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书名:死生 作者:童庭猫宴 本章字数:4734 下载APP
  阿雪抱了一小包糖跑去刘哥家,他傻乎乎的,收了老人家去苦味的糖,手头上得了一包便也想着要给老人家送去。
  
  陆照阳瞧着那包糖:“这糖哪里是上了年纪的克化得动,糊涂了?”况且这糖原是他叫了阿雪去买,若爱吃,就买些回来,省得天天存着数着,只敢每日吃那么一点。
  
  “罢了,你去送,看着路便是。”
  
  “那老人家会不会真吃不下?”阿雪到担心了,歇了点心思。
  
  “去罢。”陆照阳说。
  
  阿雪得了同意,小跑着去镇上,来开门的不是刘哥,这便踌躇了。
  
  “你到底进不进来?”
  
  阿雪说进的,这么糊里糊涂站到了院子中,院子里的老树枝丫掉得愈发多,“咚”——掉下来,躯干也愈发倾斜,快将冲出了墙。
  
  他小心地站在刘哥家门口,突然听见一阵老人的咳嗽,追进了耳朵里,刘哥爷爷就跟院子里这株枯树那般老。
  
  阿雪在门前问了一声:“爷爷在家吗?”
  
  老人枯干着嗓子问:“谁——啊?”
  
  “是我。”阿雪接着说,“陆雪,上次同刘哥一道回来的,借住了几天。”
  
  “哦哦……”老人没声了,阿雪没得同意只好继续站在外头。
  
  过会门才开了,阿雪瞧见黑洞洞的,刘哥爷爷站在门后,“那孩子还没回呢。”
  
  “我不来找刘哥……”
  
  “那你找谁?”
  
  “找爷爷您的。”阿雪捧着糖不知如何是好,他听见一阵更猛烈的嗽咳,老人家让开一条路,让他进来。
  
  刘哥不在,阿雪显得拘谨,他来时还因心里塞满了陆照阳,不曾注意过半分,今日才真正仔细瞧看了,屋子极小,未点灯,只得摸索着前进,阿雪碰到好几次边边角角的东西。
  
  刘哥爷爷叫他坐,阿雪乖乖坐在一张矮凳上,看着他拿了半截蜡烛那火点了。
  
  “这便看清了。”瞧清楚了阿雪的脸,老人家终于笑起来,“乖孩子,你受苦了。”
  
  阿雪摇摇头。
  
  刘哥爷爷问:“你到这来找我做什么?”
  
  “嗯……”阿雪迟疑了一下,掀开了油纸,捧着糖,“想给爷爷送糖来,早前爷爷也送了我糖,叫我吃药也不怕了,因此也想送爷爷一份,不过……”不过后头他没好说,他只顾着一脑门热买了后生出要送人的冲动,却未考虑是否合适,这会送过来便觉得有些丢人,还不知送这么一份不好克化的糖来要叫人怎么说。
  
  爷爷看着阿雪,阿雪便低着头不说话。
  
  谁知刘哥爷爷捧过这包糖,从里头挑了个出来咬了一口,“我这一尝便知道谁家做的了。你也来尝尝。”
  
  阿雪发觉刘哥爷爷开心了,伸手掰一块放进嘴里,甜滋滋,便笑了:“爷爷喜欢吃么?”
  
  “怎么不喜欢,年轻时最喜欢了,有了钱便要去买点,过年的时候巴不得家里放的都是糖。”
  
  “我也喜欢。”阿雪含着嘴里一小块,叫上头的糖浆化了,那舌尖顶在上颚上,每咽下一道口水,喉咙里就加上一丝甜。
  
  “喜欢好,喜欢吃糖的好,阿刘这孩子打小也爱吃糖,咱们就有个藏东西的地方,放在小的漆盒里,家里他阿爹阿娘还在时,便愁这牙吃坏了可怎么着,我这老头子经常被抱怨,到处搜糖,后来他们走了,他便不吃糖了。”
  
  阿雪嘴里的糖吃完了,还想再吃,却忍住不能伸手了,这是要送人的,刘哥爷爷看出来了,叫他拿,“吃了一块怎么过瘾,我当初可要一天吃个七八块呢。”
  
  刘哥爷爷干脆撕开了油纸,让小小的一块块黄色的普通糖果子摊在桌上,他年纪大了,牙也剩不多,只能慢慢含着化开。
  
  阿雪没忍住馋,一连吃了好几颗,一并咬碎了,鼓着腮嘎吱嘎吱咬,没怎么停过。
  
  刘哥爷爷眯着眼笑看着面前的阿雪,他喜欢爱吃糖的孩子,自从刘哥不吃糖了后,老人家便也少吃糖了,前半辈子爱吃许多糖,都泡在糖盒子中,枣红深木的漆盒里,后半辈子盒子没了,藏东西的地方也没了,只吃了许多药。
  
  阿雪啊了一声,捂住嘴,唇齿上是腻腻的甜气,一时后悔上来,开始臊。
  
  老人家调皮地眨眨浑浊的眼,告诉他:“得要喝口水,小心被人闻见了,可不能吃糖了。”
  
  阿雪灌了一碗冷水,老人家也跟着抿了一口。
  
  他往手上哈气,靠着鼻子闻闻,思着这满嘴的甜味到底淡了没。
  
  这会突然听了外头刘哥动静,老人家诶呀一声,“赶紧藏起来,不能让他瞧见了,瞧见了不好,要吃许多苦的药。”
  
  阿雪猛地包起糖,外头刘哥在叫爷爷,“有人找我?”
  
  刘哥疑惑着推开门,便见到阿雪盯着他,手脚放在一到,紧紧的。他走到哪,阿雪便移着视线跟过去。
  
  “你?”刘哥背后发毛,“被骂了?”
  
  阿雪使劲摇摇头,摇得发髻都快散了,果然掉了一戳下来。
  
  “你这头发,早想说了,这陆照阳也不教你。我小时就能自个扎了!”
  
  刘哥爷爷突然喉咙发出一阵声,刘哥赶紧拍着后背道:“爷爷,你这怎么下床了,病没好,还闹腾。”
  
  阿雪低头看自个的脚尖,刘哥爷爷一唬眼:“你说人家呢!你小时就比人家做得好啦?”
  
  “爷爷……您这生气了?”刘哥皱眉。
  
  “怎么不是生气了?”爷爷说,但暗地里朝阿雪挤眉弄眼,这糖的事就这么过了,刘哥连个小尾巴也没发现,就被反将了一军,抓着小时泥巴脸,光脚跑,头发乱飞,说恨不得一剪子绞了,被罚站在墙角边,最后晕了过去,说是饿晕了。
  
  刘哥爷爷讲起这些光景的事,便生了许多力气,就跟重长了牙,一嘴嚼了好几颗糖也不再酸的日子一般,刘哥听了真个像被掏空了家底,“您好歹也给我留点面子。”
  
  转头呲声呲牙道:“你小子给我忘了啊!”
  
  “说什么呢!”刘哥爷爷教训道。
  
  “诶哟,我这还没怎么说呢!”
  
  阿雪笑了笑,听了絮絮叨叨一些刘哥儿时的往事,刘哥急得跳脚,这专往没脸的事讲,光叫阿雪白白笑了一场。
  
  这大哥身份以后还怎么在阿雪面前装起来!
  
  大抵人们是不大愿意多说过去的事的,便是说也是往好的上头说,哪里会讲些自个都不大记得,不知何时何地丢的脸呢?
  
  刘哥爷爷见天色晚了,要阿雪留下住一晚。
  
  阿雪道:“我还要回去呢。”
  
  刘哥冷冷道:“可不是,赶着回去嘞!”
  
  阿雪撇了一下嘴,后来又渐渐觉得像被击中了某处,说不大上来。
  
  “我送你。”刘哥道,“可别再被什么乱七八糟的拐跑了。”
  
  嘟嘟囔囔,阿雪本想说不用,却抬头见外头压了许许多多的黑,连星子都少了,院中老树憧憧弯影,犹如趴伏的老人蹲在了墙头上——冒出一双眼看着阿雪。
  
  阿雪咽了记口水,便怕了,刘哥搓搓手臂说真冷的风,阿雪亦紧紧跟在身边不敢落后,生怕一晃眼人就不见了。
  
  走了段路,刘哥便发现身边的阿雪比平时还静,一路紧跟小跑着。刘哥突然明了,小时那点混世小魔头的劲哐哐在这四静的冬夜里重新抽了芽,正巧方才又让阿雪将自个童年糗事都听去了,可不得掰回一局。
  
  他猛地停下来,阿雪也停下来看着他,“刘哥?”
  
  刘哥不动,突然转头道:“你听!有声音?”
  
  “什么声音?”
  
  阿雪歪着脑袋问。
  
  刘哥没少做过吓人的事,经验老道,嘘着声故弄玄虚地挤眉弄眼,阿雪不曾见过这状势,被刘哥脸上连番转换的神色,由小极大,发麻似的慑住了。
  
  刘哥配合着呜呜的冷风,贴着喉咙发出一声声隐秘的,呜咽的声音来,像长了毛的脚轻轻走向背后。
  
  “刘哥……”
  
  阿雪屏住呼吸,刘哥嘘了一声,“你脚下站着的土地,几十年前埋了许多死人——可他们不知自个死了,还以为活着,所以这就一声,一声,还有着一声的呼吸。你听——”
  
  刘哥缩起脖子,瞪大眼睛,阿雪也瞪大眼睛,耳边幽幽几声风,从风里混进了一道很轻的,像两个人叠起来的,共同胶黏出来的。刘哥越听越不对劲,这倒真混进来什么,后又猛然反应过来,张开嘴正想说话,一声娇柔的女音咿咿呀呀,高亢的被风不漏地带进了耳朵里,阿雪叫起来,以为是遇鬼了。
  
  刘哥被吓了一跳,那声音也被吓了一跳,过会骂骂咧咧滚出两个人来,像两株同根的白昙,在这黑风里晃亮白色的瓣肉,瞎瞪着不知该怎么好。
  
  “瞎叫什么!死了人了!”
  
  “你不也叫了!”刘哥吼回去。
  
  “你耳聋了听见谁叫啦!”那名幽会的白昙似的饱熟女郎尚来不及系上腰带,掐着腰,露出交劲鸳鸯绣的红抹胸,彪悍地瞪着一双眼,瞧着这两名占她便宜的登徒子。
  
  刘哥诶哟哟叹一声,赶紧闭上眼,挥手叫人快走。
  
  也不怕冻坏了!刘哥撇嘴,还说不是自个叫的,难不成这里除了他们四个还有别个人?
  
  等那对男女走了后,刘哥招呼阿雪赶紧跟上来,不想只不过未顾半刻,阿雪已经淌了眼泪。
  
  “你这……吓到了?”
  
  刘哥满面尴尬,阿雪也不说是否吓到了,只觉得胸膛一处跳得都快碎了,又怕又羞,怕的是这无端黑夜中可怖的故事,一唬便被唬住了;羞的是乍见白团雪肉,夜静无人幽会密语,突兀闯进来,避无可避,恼得不知该怎么好,一会流了泪,羞愤不已。
  
  刘哥心知闯了祸,不敢多言,将人好好送回了家后拔腿就溜。
  
  “他欺负你了?”陆照阳皱眉瞧着他酸红的眼。
  
  他说是被风吹的,并未说路上撞见的一段情事。
  
  陆照阳刚擦洗完,还来不及换下脏衣裳便先去开门,这会脱了上衣,叫阿雪帮他拿件干净的。
  
  阿雪吓了一跳,低下头,不敢乱晃眼,陆照阳的背便如那女郎避无可避,占据了大片的视野。
  
  阿雪衣裳都拿错了,拿了自个的,陆照阳穿上才知道,皱眉又脱了下来,阿雪说自个重拿,却站在柜子前不动了,红住了脸。
  
  陆照阳见他对着柜子也能发呆,索性自个拿了,这让阿雪更无所适从,从他胳膊底下穿了出去,虚虚靠在床边上发起了呆。
  
  “你怎么了?”
  
  他一抬便抬起了阿雪的下巴,左看右看是一汪汪不知什么颜色的雨露,陆照阳放开他,说:“早些睡,风吹得有些红了。”
  
  说睡了,阿雪浑身热热的,梦里有人烤火,弯着腰一下一下的扇着风,风一会尖叫,让人听了发毛,阿雪紧着身,求这声音不要再来了,奋力地往前那烤火的地方走去,他越来越近,看见了那人,赤着上身,还光着脚,风声也变了,愈发得轻,愈发得柔,总是挑着阿雪的手指,摸索着手心一块柔软的心肉上。
  
  ——你是谁呀。
  
  阿雪问,那人停下了扇风,但并未转头。
  
  真奇怪。
  
  阿雪想,他应该走的,但是不知怎么他就挪动双脚靠近过去,他见他离这人近了,也看得清晰——正往外蒙着湿汗拢着绵光的背,还有一道凹陷下去的痕,那里更有一层密密的汗水,阿雪情不自禁地伸出一根手指,往那背脊一条优美的凹陷顺下去,手指头湿了。
  
  陆照阳叫醒了阿雪,他又哭又哼了半日,这会迷迷醒转过来,红扑扑的湿润面皮,朝着陆照阳缓缓望着,过会呼吸平复下来,也不那么潮了。
  
  他认出眼前的人是谁了,埋进了被窝里,“陆照阳……”
  
  “嗯?”
  
  阿雪不说话,他身体有些疼,是做了梦,好似朦朦胧胧碰到了什么,反映到身体上,湿湿潺潺的,跟梦里的那道风似的,不知道是从哪部分出现,将他的全部筋骨都泡在这里,靠着陆照阳,阿雪发现不止那么疼了,还会酸,脚尖发软,他一张开便有从脚指头泛上来的抽痒。这时他心里空荡荡的,又不想让人晓得,只觉得丢人。
  
  怎么好敢让陆照阳晓得?
  
  陆照阳瞧着他绯红的脸,刷过一层水光的眼,湿成一缕一缕的,轻轻打着结。他面上拧成皱的眉,看了一会,阿雪紧闭着眼,小声啜泣着,陆照阳最终什么也没提,不提这隐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