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单方面的选择是另一方必然承受的痛苦

书名:这一生多少爱 作者:虫鸣 本章字数:11484 下载APP
掀被子时,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奇异地感觉到昨晚残留着的温度。她又想起来了一些片断——赵言诚一直握着她的手,可他是什么时候抽离的,她却想不起来了。
  
  在沈云涛的那个小房间里,赵言诚斜坐在床上,把脚翘在离床很近的书桌上,手里握着一罐啤酒,那姿势惬意极了。沈云涛则是坐在书桌上,脚踏着一把椅子,微倾着身,双手捧着啤酒。
  “很怀念你这间小屋啊,”赵言诚说。
  “在国外我也很怀念。”
  “如果我是你,情愿一直住在这里。”
  “我也想,但是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沈云涛说,“再说,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迟早得离开,总不能叫老婆孩子跟我挤在这么个小房间里。”
  “所以,你很早以前就计划着,要发奋学习,努力工作,买一套大房子好娶老婆生孩子?”赵言诚不无揶揄地说。
  “每个人不都是?”沈云涛说,“你现在也不是住着一套大房子?”
  赵言诚的笑容敛住,喝了口酒便低着头状似凝思。过会儿他又说:“那套房子住着可不便宜,我是个茅草土墙屋也能住得下去的人,贵的房子住着真叫我觉得不合算。”
  “你住得下去,未必凌筱就住得下去,她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是衣食无忧,没吃过什么苦头的。”
  “是啊,一个独生女,怎么能指望她跟着吃苦头呢?”赵言诚无奈地笑了笑,“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当初要是不分手,她才算是嫁对了人。”
  “你又说这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沈云涛不悦地说,“不要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好好,我不说了!”赵言诚歉意地举起啤酒罐,同他碰了一下。
  “你为什么还不去上班?”沈云涛想起凌筱向他提起过这方面的忧虑。
  “每个人都要这样审上一回,我还是照样回答你:我不想去!”
  “那你总得有点儿打算啊?”沈云涛试图与他好好沟通一次,“暂时休息是可以,不能一直不工作。你这么大的人了,不用我告诉你不工作就没饭吃的道理。”
  赵言诚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道:“人活着如果只是为了吃饱饭那可容易多了。”
  “人活着还要担负很多责任。”
  “你愿意去担负任何责任吗?不管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赵言诚忽然问,“一直担负到人生尽头,骨化成灰,入土为安才会解脱?”
  “当然愿意。”
  “真是个好人!”赵言诚扯开嘴角笑道。
  “比起你这个混蛋来,我的确是好很多。”沈云涛也笑着说。
  赵言诚从床上站起来,把空啤酒罐放在书桌上,然后带着某种意义地用手轻拍沈云涛的肩,“好人,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我得走了!”
  “慢走,不送!”沈云涛随意地挥了挥手,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
  
  夜里下起了雪,从空中霏霏地往下落,这精致而华丽的城市像个脸上搽了粉的女人,穿戴得金光闪闪,扭摆腰肢迎接新年前的狂欢。
  赵言诚和凌筱出门时已经下得很大,纷纷扬扬的,给夜色涂抹上淡淡的白。
  他们开了一段路的车,又在一条宽阔无人的大马路边停车,在雪中步行。
  “新的一年了!”凌筱把帽檐拉高了一点,抬头笑着对赵言诚说。
  “还差一个小时。”赵言诚回她一个温柔的笑容。
  “那么斤斤计较干什么?”凌筱呵出一口气,“过半个小时应该就有人放新年的焰火了。”
  “每年都如此,实在是没什么新鲜的。”赵言诚心不在焉地说,他微微仰头看着高楼上的灯光,注意力却并没有聚集在那里。
  他们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赵言诚忽然转头问她:“冷不冷?”
  凌筱点点头,“手很冷,戴着手套还是被冻僵了。”
  赵言诚停下步子,抽出揣在大衣里手拉起她,替她脱下手套,轻柔地搓着那双冻僵的手。他一边搓着,一边抬起眸子柔情地凝视她。
  血液循环加速,掌心里的小手慢慢有了温度,他重新给她的一只手戴上手套,握紧另一只手揣进他温暖的大衣口袋里。
  “现在不冷了吧?”他问。
  凌筱摇摇头,眼睛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她的心还浸润在那体贴的呵护里感动不已。
  赵言诚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我让你幸福吗?”
  “有幸福的时候,也有不幸福的时候。”凌筱小声说。
  “不幸福的时候占大多数吧?”
  凌筱沉默。
  “也许你会说,生活就是有很多不如意的事。”赵言诚接着说,“可我想,你跟着我也许是最不如意的,因为我自己就活得很不痛快,怎么还能给你带来快乐呢?”
  “你为什么活得不痛快?因为之前发生的事和妈妈过世?”
  “不是,以前我也以为每个人都是像我这样,对生活只感到累赘和痛苦,可是——”赵言诚顿了顿说,“你相信这世上有断了一条腿依然可以很快活的人吗?我什么都不缺,爱了你十几年,最终你也嫁给我了,工作上我只要努力一点,就可以得到优厚的回报,然而我还是不快活。”
  “即使爱我,跟我一起生活也令你不快活吗?”凌筱伤心地问。
  “如果不考虑工作前途,物质享受和别人的目光,也许会很快活。”赵言诚面容沉静地望着飘落的雪花,“我们不是都经历过了,我不但不能给你幸福,也不能令自己快活,对你,我一直很歉疚。我觉得结婚后,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满腹牢骚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自己。”
  “我也觉得,就像一个怪物一样。”凌筱斜挑着眉毛看着情绪低沉的他,忽然指着右边说,“啊!那里开始放焰火了。”
  赵言诚顺着她的手看去,后颈顿时一阵彻骨的冰冷,他冷得打了个激灵,手绕到颈后摸到一把雪,同时口袋里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正在试图抽出去,他反应极快地又抓回来握紧了,转身瞪着大笑的凌筱,此时又一团冰冷的雪无情地砸到了他脸上。
  “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就这样欺负我的。”凌筱大笑不止,说话也断断续续,“这下可算是报仇了。”
  赵言诚抹净脸上的雪,又开始清理颈后,他没有一点要发怒的迹象,清理干净后,竟是将她的手又拉回来,像开始那样搓热了才重新戴上手套。
  “天这么冷不要玩雪,当心感冒!”他温柔地责备说。
  “我看你心情很不好。”凌筱缓缓抬起眼眸说。
  他摇头否认,“只是很想跟你说说话。”
  “想说什么?”凌筱意外地问,“结婚两年多,你没有一次是愿意跟我认真说话的。”
  “那时候不想说,整个人压抑极了,说出口的话都是带着情绪的。”他坦白说,“现在想说了,想让你知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希望你幸福。”
  “我现在就很幸福。”
  “这不会是永远。”赵言诚目光中含着一抹忧郁,“我很清楚,有个人比我更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一辈子。”
  “什么意思?”凌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你也许不知道云涛现在有多痛苦,我却知道,我曾经也感受过那种痛苦,而他现在就比我那时痛苦上百倍,因为我那时看到的你是幸福的,而他现在看到的你却是不快乐的。”
  凌筱低头看着脚下的雪白,等他说下去。
  “你也没有忘记他吧?我知道你爱我,可是你也忘不了他。我和云涛,你无论选择了谁都不会主动离开,因为是你主动把我们三个人的鞋带绑在一起的。现在我并不是在推卸责任,然而你不能不承认,如果没有我,你和云涛当年即使分开,最终还是会走到一起。”
  “你想说什么?”凌筱抬起脸,眸子里闪着泪光,“想说我是个朝三暮四的人?是,你和云涛在我心里分不出轻重,我想在你心里,或在云涛心里,剩下两个人都是同样重要的,谁叫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谁叫我们从来不肯接受三个人以外的人?谁叫我是女人,可以比你们多一个选择?”
  “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赵言诚按住她的肩说,“说起这个仅仅是因为我想跟你剖开心来谈一次。”
  “你还想说什么?”凌筱抽泣着问。
  “我想跟你说,我不会再去工作了。”赵言诚说。
  凌筱被他这句话吓得收回了眼泪,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问:“那你想做什么?”
  “也许跟你以前一样,找一些不固定的工作来做。”赵言诚艰难地说,他坦然地迎上凌筱愕然的目光。
  然而,凌筱在短暂的惊愕后便恢复了平静,“没关系的,反正我们不缺钱,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过上好一段日子。”
  “这并不是暂时的打算,我计划这样过上一辈子。”赵言诚说。
  “那怎么行?”凌筱的反驳冲口而出,“我们过得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以后还会有孩子,总得让孩子吃饱穿暖,受到良好的教育吧?”
  “你说得没错,这真是让人伤脑筋啊。”赵言诚声音微弱地说,他觉得那些话实在是太难说出口了,便蹙眉思索着。
  “这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呢?”凌筱说,“你看每个人不都是在工作嘛?能力强的赚的钱就多一些,生活质量也就好一点;能力差的,只要有份收入,他们也能安贫知乐。生活其实就是跟拉磨一样,不停地围着石磨转圈儿,才能获得食物生存下去。”
  “世上的人为了钱和物质都甘于当头驴子,体力好又勤劳的驴子收获多一点,他们就是优秀的驴子,不过,我生来对钱和物质没太大兴趣,却也身不由己地被勒上绳套,日复一日地围着磨心转圈,总是不大甘心的。”
  “那你想怎么样?”
  “想过得散漫一点,想去看看除了那被人当作赖以生存的石磨之外,还有没有更令我感兴趣的东西。”
  “我不大懂!”凌筱忽然停下脚步来,不安地说,“你今天太奇怪了。”
  雪像纸屑在他们四周飘飞,昏黄的灯光映在雪地上,那微弱的亮光看起来似乎是冬天里唯一的温暖。
  “凌筱,我根本不能给你幸福。”他想了许久,才用双手捧起那张神色不安的脸,“我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太不能适应了。即使我再回去工作,每月领回优厚的薪水供养你跟孩子,可我不会快乐,你想想,一个阴沉,乖僻,暴怒的人能给你带来幸福吗?对不起,我也许无法遵守自己的承诺了。”
  “所以呢?”她颤声问。
  新年倒计时的钟声开始敲响,那钟声沉重而悠远,沉寂的城市正在酝酿着一场新年的高热沸腾——
  “我们离婚吧!”他闭眼吻住她,一滴情难自禁的眼泪滚落脸颊。然后,他睁开眼睛,流露出难以割舍的痛楚,“还有,新年快乐!”
  第一簇礼花在他们头顶的空中绽放,璀璨的星雨急落而下,昏昏欲睡的人们都醒了,朝天空露出喜悦的笑颜,街头的人欢喜地拥抱。
  惟有这偏僻的一角,收藏着年前最后一滴眼泪。
  
  凌筱对于除夕夜那晚的记忆很模糊,她不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又怎样睡着的。她好像没有哭,因为昏昏沉沉的脑子一直有股清醒的意识——她再也不用每天按时做饭给丈夫吃,也不用再为了与他吵架而伤心得彻夜难眠,总之,新年的前一天,她获得了自由!
  她整晚都在做梦,便暂时将离婚抛之脑后,也可以说是选择性地遗忘,让思绪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尽情地畅游。
  直到她不再做梦了,沉沉地睡过去。初一早上,她睁开眼睛之前,那件事才又在大脑里清晰起来,而床的另一边空着,房间里突然变得好冷清,冷清得让她发抖。
  掀被子时,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奇异地感觉到了昨晚残留着的温度。她又想起来了一些片断——赵言诚一直握着她的手,可他是什么时候抽离的,她却想不起来了。
  她看了天花板很久,混乱的脑子仍是没有一点头绪,在逐渐冷却的被窝里再也赖不下去了,她才起床,拉开衣柜,眼泪顿时簌簌地落下来——
  挂在里面的男装全不见了。
  她像疯了似地跑到客厅,电视柜上的结婚合照和她的单人照分别少了一帧。
  她跑遍了整套房子,牙具、毛巾,拖鞋……男人的东西统统不见了。
  像个游魂似地回到客厅,呆坐在沙发上,许久,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拎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拨出号码,几秒钟后,她“砰”地将听筒摔回去,进卧室换好衣服冲了出去。
  昨晚的大雪给墓地里的墓碑戴上了一顶雪白的帽子,凌筱踏着阶梯走到婆婆的墓前,已经有人打扫过积雪了,墓前放着一束黄色的康乃馨,她颓然地跪在地上,把手上那束一模一样的黄色康乃馨放在旁边。
  望着照片里那张慈祥的面孔,她用手掩住自己的脸庞,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留住他?”她委屈地大声问,“妈,您为什么不留住他?难道这就是您跟我道歉的原因?”
  为什么都要对她这么残忍?为什么这段婚姻刚令她感到幸福就永远地失去了?
  她带着那么多的疑问,哭着离开墓地,去了婆婆住的地方,敲了门以后,她在外面站了一个小时,全身冻僵以前,她才像个游魂一样回到家里。
  她满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待到第二天,然而暮色刚刚降临,房里的冷清就叫她开始抓狂了,她抓起听筒,反复播着那个转入留言信箱的号码,朝着听筒歇斯底里地大吼:“赵言诚,你这个混蛋,你不回来我就不答应离婚!”
  挂掉电话,客厅里一直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听筒,“赵言诚,不管怎么样你先回来,至少回来和我商量一下。”
  整整一个小时,她蜷在沙发上,眼也不眨地盯着电话。
  她从不知道自己是那么耐不住寂寞,一小时内电话没响,她的尊严全无地拨出那个号码:“赵言诚,回来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吃饭?快点回来!”
  除了拨那个号码,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想不起来去吃饭,想不起来喝水,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还对着电话哀求:“赵言诚,求求你回来,我想见你!”
  不管拨多少次,耳朵里传来的始终是那个冷冰冰的女声,她难过又无力地喊着:“赵言诚,你不要就这样消失掉,我想见你,只见一面就够了?”
  夜深了,灯光冷清地照着她凄凉的脸,屋里只有她的声音寂寞地回荡:“我想你!赵言诚,我想你!”
  “赵言诚,我想你,我想你,你想你……”
  电话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而那个注定了此生孤独的人,那个曾经拥有了一个家的人,那个曾经为了爱人收起放荡不羁的人,最终又流连于家以外的地方,形单影吊地靠着窗户,反复听着手机里令他心痛不已的声音。
  被黑夜的掩护下,没人知道他听到那些心碎欲绝的留言后是否流泪了,没人知道他的脸上是否流露出悔意,夜里只传出他的低喃:“这是你送给我的最后的纪念了!”
  他拨出一个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睡意正浓的声音。
  “我放弃了。”他说,“让她幸福!”
  他挂掉电话又拨出另一个人的电话,同样是睡意正浓,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替我处理我的离婚事宜,夫妻共同财产全部归我妻子所有。”
  他又关闭了手机,拿起外套出门,来到了那栋楼下,熟悉的那扇窗户依然还亮着灯。
  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在一扇窗户下守候到天际泛白,那时的她正在为另一个人难过,而这次,却是为他。
  就让他陪着她吧!
  每晚他都会来这里,如同很多年前一样,那扇窗户的灯亮起他就站在这里了,熄灭后才会离去。
  
  沈云涛知道凌筱离婚的消息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震憾过后似乎确有那么一丝喜悦,然而,他可没有多浪费一秒钟去深想,当即赶到凌筱的住处。
  凌筱正好在家,看她那略微蓬松的头发和她那随意的穿着,也许是一整天都没踏出过家门。沈云涛来了以后,她将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又换上了一套规矩的衣服,使自己体体面面地坐在客人的对面。
  她的脸上有故作出来的自然,手里还拿着一件小活计做着——灵巧地缝着一件大衣的扣子。这是一副很诡异的情景,一个刚被抛弃的女人捏着针戳来戳去,那低垂着的、犹如扇子一样浓密的睫毛,虽是为了故意遮住那张哀怨的脸庞,可散发出的气息太叫人毛骨悚然了。
  沈云涛没有打扰她,只专注地看着她穿针引线。顷刻,她剪掉线头,举起手里那件崭新的大衣说:“前不久买的一件衣服,忘了钉扣子,原本是买来初一那天穿的,结果到今天才想起来。”
  她见沈云涛一迳用沉思的目光凝视着她,始终不说话。她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想不到吧,我离婚了!”
  她的客人依然紧闭着嘴巴,仿佛只是来看她如何故作坚强的,这态度令她微微有些恼了,便低下头不再理会他。
  客厅里拾掇得很整洁,没有了男主人的空间更加冷冰冰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沈云涛像是沉思够了,才抬了抬眼皮问:“那混蛋一直没有回来过?”
  凌筱手里的动作微微一滞,然后轻摆了一下头。
  “我不相信他就这样跟只耗子一样躲起来,永远都不露面?”沈云涛愤然说道,“真可悲,这么多年朋友,我居然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筱没有受到他的情绪感染,平静地做着手里的活,说话的语气也是平平淡淡的,“那又怎么样?他不是非要得到别人的理解不可。”顿了顿,她又略为激动地说,“我倒是无所谓,爸妈快被气疯了,爸爸说等他回来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顿。真是的,他还以为赵言诚就是闹着玩儿而已,迟早会回来乖乖地让他们收拾呢。”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被人说中了内心的想法,凌筱顿觉无地自容,她慌忙摇头否认,“没有,我才不会天真得还会对他抱着期望,即使他真是耍着人玩儿,我也不会原谅他,我们肯定是要离婚的。”
  可她的眼睛明明还因为那抹希冀而激动得泛起光泽。沈云涛心里一阵烦躁,他总不能够真挚诚恳地期望赵言诚只是玩儿场游戏吧?
  他盯着那双固执的略带着傲气的眼睛,一如多年前的她,冲动的时候能说出绝情的话,心里却早已是脆弱不堪了。
  “别这样!”他心痛地说,“别在我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没有啊。”她逞强道,“你从哪儿看出我在装了,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再说,我跟他的婚姻也一直不幸福——”
  她的手更为灵活地做着活,那话头却因为她的走神而断掉了,再接不起来,空气厚重得像凝固了一样,她似乎很费力地呼吸着,手头的活没有停顿,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的思绪仿佛才又回到那句断掉的话上。
  刚试着张了张嘴,她的眼里就已经盈满了泪水。
  “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她极力地克制着不要让眼泪流出来,然而一句话才落下,喉咙里便发出一声哽咽,“我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吗,他要这样对我?就连离婚也只留下一句话,见也不跟我见一面。我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他还爱过我!”
  她用手指揩着眼泪,情绪再也由不得她控制了,“到底因为什么原因可以使他对我这么绝情绝义?如果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如果他觉得跟我过日子简直是受罪,他只要对我说出来,我不会多说一个字就称他的意,可是他——他怎么能这么混蛋的?”
  她呜呜地哭起来,哭声起先很小,用手捂住嘴以后,索性痛快地哭了起来,哭泣声从指缝间泄露出来,伤心而哀怨地回荡着。
  沈云涛早就慌了神,现在她哭起来更叫他惊惶失措了,管不得那些规矩,坐到她身边去搂住她的肩。
  “别难过了!”他劝慰道,修长的手抚着她的头发,他苦苦地在大脑里搜寻着可以安慰她的话。他想不到最后说出口的竟然会是这句:“没有关系的,不是还有我吗?”
  哭声陡然停了,凌筱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待那泪水完全收住以后,那双眼睛不知道从哪里扭聚了一股怒气,像火焰一样地喷向他。
  “你还敢对我说这种话!”她吼道,“你和赵言诚大概都是这样想的,少了你们我就活不下去,不是你就是他,我必须就得同你们哪个在一起吗?所以,你先抛弃我,把我扔给赵言诚,赵言诚嫌我累赘了,又把我扔回给你。你们两个就把我当个可以抛着玩儿的小玩意儿,我想问你们,这么多年,我让你们玩得还高兴吗?”
  她愤怒地吼完以后,眼泪再迸发出来,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眼泪,让她抽抽噎噎个不停,最后,她索性挣脱开他,跑回卧室,关上门哭个够。
  沈云涛尽管是平白被冤枉了,这个时候倒也不敢再追着去解释,在客厅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哭声渐弱,卧室里传来一个清楚的声音。
  “我想睡一觉,你先走吧!”
  他机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门边,拉开门时,他以担忧自责的神情回望了那扇卧门的门一眼,慢慢地走了出去。
  
  凌筱始终没有等到赵言诚回来负荆请罪,时间过得越久,她心里的那线希望就越发渺茫。这个春节几乎是在父亲气急败坏的骂声和母亲的哭声中度过的,沈云涛每天都会来看她,坐不了多久便会被她用什么理由打发走。
  她迫切地需要宁静,就像以前跟沈云涛分手后那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待上一个月。
  恰巧林慕平要出国一段时间,对于她的决定也极力支持。
  元宵节那天,她在家里整理行李,手机响了,一个在她意料之外的人。
  “要出门?”苏茵望着客厅里的行李箱问,并暗自庆幸在她离开之前见到她了。
  “一个外省的亲戚邀我去他家玩。”凌筱回答说。
  “真羡慕,我也希望有个长假可以出去玩个尽兴。”苏茵随口说着,心里却暗暗骂着赵言诚丢给她这么一件难办的事儿。
  “总有机会的,等你结婚,总不可能连蜜月时间也拿来工作吧?”凌筱笑着说,然后又问,“对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她主动问起,倒叫苏茵没了一点心理准备,“是有点儿事儿——”她吞吞吐吐地说,“是赵言诚委托我来的。”
  正转身的凌筱突然回过头来,诧异地盯着她。
  “关于——关于离婚的事。”苏茵终于把最难启口的话从肚子里倒出来了。
  凌筱只怔怔地望着她,忘了说话。
  “是这样的,赵言诚离开前找过我,让我帮忙把协议书交给你,他愿意放弃夫妻共同财产。”
  苏茵一口气说完,不安地等着凌筱表态,她甚至不敢去直视凌筱的眼睛,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后,她才小心地抬起头,这一看可把她吓坏了。
  凌筱面容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绝望跟伤心真叫人骇怕,她仿佛连站也站不稳了,用手支着沙发边缘,身体微微颤抖着。
  “离开?他去哪儿了?”她声音微弱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想他不会有明确的目的地。”苏茵有些歉意地说,“说起来我真该跟你道歉的,你们的婚姻破裂,我的堂哥要负相当大的责任。”
  “你的堂哥?”
  “就是苏斌,断了条腿的那个,跟伯母在同一所医院治疗。”
  凌筱想起了那个给她带来过不安的人,再回忆起他的脸,她的心又一阵颤栗。
  “他做了什么?”
  “应该给赵言诚灌输了不少奇思异想,引诱赵言诚走上他那条路,”苏茵说,“堂哥让我伯伯婶婶操碎了心,这么些年他没有在哪里定居下来,或者找份固定的工作做做,他跟一帮人四处奔跑,去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地方,虽然他自己不承认,可在我们看来,就跟流浪汉没区别。”
  “流浪汉?”凌筱拔高了声音,不敢置信地问,“你说是言诚跟我离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不算吧,因为他有收入。”
  “不工作哪来的收入?”
  “他妈妈不是留下了一套房子嘛,他租给了别人,每月有三千块的收入。如果节省一点,应该够他生活了。”
  凌筱再也不想说话了,她用一种疑惑的目光很不礼貌地打量着苏茵,她很想问眼前这个人: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老公不愿意见我,却愿意让你知道这些事?
  她那露骨的敌意叫苏茵坐立不安,同时也清楚自己给了这个脆弱的女人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想,他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为了让我转告你。”苏茵自动解释,“毕竟我受了他的委托。”
  她隐瞒了跟赵言诚熟识,并曾经引为知己的事,实在是没必要为了坦诚而再次伤害一个人。
  凌筱仍然半信半疑,然而脸色却比之前好了太多。
  “他真的已经离开了?”
  “应该是的。”
  “协议书带来了吗?”凌筱问。
  苏茵从公文包里拿出协议书,交到她手上。
  凌筱匆匆扫了一眼,心痛得又快哭出来了,但是她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并对苏茵说:“签好了我会拿给你。”
  苏茵点头同意,告辞之前,她看了一眼行李,忽然说道:“如果你决定离开,最好让担心你的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如果可以,她真想告诉这个和赵言诚同样任性妄为的女人,有个人现在为她担心着,为她心疼着,已经到了忘记自己的感觉和体会的地步了。
  
  在苏茵眼里,沈云涛是个无可媲敌的强者,在他接手的金额巨大的案件中连连胜诉,事务所两百多个律师,秦永霖一方面依赖他,又惧怕他,然而,谁心里都再明白不过,沈云涛另立门户只是迟早的事。
  与这样一个人共事,苏茵的感情没有任何进展,事业上却受了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如果不能使自己更强大,站在他面前除了自卑将什么也得不到,出国深造是最好的选择。
  离开之前,她决定与沈云涛单独谈一次。
  他们约好晚上在事务所附近的一个小咖啡馆碰面。沈云涛找到这家咖啡馆时,苏茵在一个偏僻且安静的角落里翻着杂志,她的面前摆着吃剩下的牛排和水果沙拉,显然,她为了占据一个方便谈话的位置,早早地来到这里,顺便解决了晚餐。
  “来得很早,”沈云涛坐下说。
  “这附近的咖啡馆都是位置少,客人多,不接受订位。如果不早来,恐怕我们还得开车去很远的地方。”
  苏茵合上杂志,招来服务生撤走餐具。沈云涛要了杯浓缩咖啡,微笑着说:“日期决定了吗?”
  “没有那么快,半年以后吧,这段时间要做的准备还多着呢,只好辞掉工作了。”
  “少了你这么能干的助手是我的损失,”沈云涛露出的惋惜看来十分诚心,“我有不少同学留在了美国,届时希望能够帮到你。”
  “那我先谢谢你了,”苏茵笑着说,“我很好奇,你一直是扮演着照顾别人的角色吗?”
  “我没照顾过谁啊。”
  “赵言诚不就是?”
  “他啊?”沈云涛提到赵言诚免不了有些恼怒,“对他谈不上照顾,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挺气他的吧?”苏茵率直地问。
  “总不可能还称赞他一声不吭就消失的行为是做对了。”
  “我一点都不意外,”苏茵说,“他不是个和我们一样的人,他是个内心富于浪漫主义英雄色彩的人,为了他的妻子,他也一直说服自己相信所有人都是在工作和家庭的束缚下过完一生的。你看,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工作和家庭,他却时常产生怀疑,我们认为不可或缺的经济物质条件,他竟然摆脱了诱惑,且不说他的特立独行会尝到什么样的苦果,单凭他真做出了这种选择,我们也应该佩服他的勇气。”
  “我觉得把他关起来比较恰当,”沈云涛心不在焉地听她说完,余怒未消地说。
  “他已经把自己关了很长时间,”苏茵怜悯地说,“你不会忘记你办公桌上的那幅画吧,画作者年幼的时候把他关在画里面的囚笼中,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真正被放出来过。”
  沈云涛神情犀利地盯着苏茵,心里产生了疑问,她为什么会对三个人的事如此清楚?
  “赵言诚不痛快的时候都会找上我,也许我恰好是个适合他谈话的对象,也许是我真的比较了解他。他是个本质善良单纯的人,在这个残酷的社会里生存,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
  “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
  苏茵的话无法说服沈云涛,而她说这番话的目的也未必是要说服他。
  “早先我就说过了,赵言诚与我们不一样,他无法被这个世界同化,同时,也因为我们都无法理解他,即使是他的妻子和他二十多年的朋友都不能理解,才使他产生了被孤立的痛苦,他一心想融入我们当中来,像个普通人那样过着平凡的日子,可是这对于他来说太难了,直到碰上一个他的同类——”
  “同类?”沈云涛抬起头问。
  “我堂哥,当我看到他们很聊得来的时候,我就有了忧虑。是我堂哥让他见识到了世界上的一小部份人,他们有着另一种新奇刺激的生存方式,他们这些人有着我们所没有的执念,对生命的意义有着一套截然不同的看法,他们是一群单纯无害、挣脱情感欲望束缚,而遵照内心最原始、最真实的想法活着的人。”
  “我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沈云涛说,“只是我没想到赵言诚也渴望成为那样的人,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太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就是我约你出来的目的,”苏茵说,“谁都害怕自己的亲人当中会出现这样一个人,我也一样,有时候真希望家里从来就没有过堂哥这个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血浓于水,我们始终没法不牵挂他,最后还是折了条腿才让我们真正省心。”
  “没有办法可以劝服他们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吗?”沈云涛焦虑地问。
  苏茵摇摇头,“他们比我们执着了不知道多少倍。我是想说,既已成事实,不如坦然接受吧,放弃去寻找他,规劝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消息。即使他只能随心所欲地活上一天,也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活。”
  “放弃?说总比做容易,他任性自私的后果却要我们来承担。”
  “我们都是适应于这个社会的人,放弃对我们来说不是难事。”苏茵说着向他投去怅然的目光,随后便垂下睫毛,极时遮掩住外露的情绪。
  沈云涛对她的伤感视若无睹,他是个冷隽而机智的人,明白自己若在这时对她有所回应的话,反而会使她更难过。
  “你说得没错,我会试着去劝服另一个人。”他说,“恐怕她现在正被愤恨咬噬着。”
  “无缘无故被抛弃对女人而言是莫大的耻辱,更何况还有很深的感情。”苏茵极不自然地说,“不过我会这样想,经历这些对于她来说未必是坏事。”
  “即使不是坏事,我也不希望她经历。”
  “总有那么一天,她会明白这段经历有多珍贵。”
  苏茵已无意再谈下去,再看向沈云涛那张冷静的脸,她也明白了,有些话永远都没有必要说出来,没有非得让那个人知道的必要。
  就让它烂在自己的心里,带进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