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一宣布下课,陈辛觉就戴上了鸭舌帽,他手机里不断有催款的电话和短信进来,开了静音之后好几次都没能及时知晓课业通知和关宜同发来的新单,因此招致了无尽的麻烦。他必须混在下课高峰的人群中挤出去,以免被追债的人揪住。
然而当他压着帽子偷瞄敌情时,教学楼门口那几个常有人蹲点的位置却空空如也。忽然撤离的监视岗令他惴惴不安,平坦的归路如同暴风雨前的平静。右肩被人轻拍,他猛然回头,对上季归豫反被吓了一跳的情状。
“你干嘛呢?鬼鬼祟祟的,犯罪了?”
陈辛觉收敛了脸上的错愕:“没有,你刚下课?”
“对啊,你回家么?”说着,季归豫顺手把喝空的纸杯丢进垃圾桶。
“嗯,回去洗个衣服然后去打工。”
“那一块儿吧。”
陈辛觉往季归豫周围看了一眼,探问道:“俞庄嵁不在?”
“我不知道啊,联系不上他,下午也没来上课,要不然我就能搭他车回家了。”
“哦,”陈辛觉插着口袋与他同行,“你们这么熟,你都不知道他去哪儿?”
“他可是大忙人,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季归豫笑着从钱包里抽出卡。
二人随口聊着天回到家,陈辛觉诧异地发现之前守在公寓门口的人也不见了。
“你在找什么?”季归豫回头问道。
“没找什么。”
季归豫也懒得追问,揉着头发叹气:“唉,没劲啊,请客的人不在,局也组不起来。”
“俞庄嵁不在家?”
“对啊,他的车位一直空着,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房子,”他按下电梯,“难得来上了一次课,买了碗面就又玩失踪……”
蜂浆般金黄色的阳光笼罩着车身,手背的灼热使人想起沙滩上的啤酒和杂货店售卖的冰沙。介舒在疾驰的车内神经紧绷,面朝玻璃窗,看着自己的脸飘浮在快速划过的广阔绿地中。她总觉得某种阴霾正在赶来的路上,预兆十分明显,有如火车进站前地面远远传来的震动。
“我们去哪里?”她只能通过途径的指示牌判断俞庄嵁在一路朝南开。
驾驶座上的人脸色铁青地踩着油门,仪表盘指针疯狂地游移在右侧:“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可以帮你看看路。”
“不需要。”俞庄嵁每次听到她这种温和顺从的语气就窝火。
空气中残余着正午的余热,介舒在行进的车内很快又觉得昏昏欲睡。为了不让自己在这种安危没有着落的状态下丢失意识,她开口问他要烟。
他不加迟疑,严词拒绝:“不,会留下烟灰。”
介舒对着一尘不染的内饰默默叹气,向外扯了扯摩擦在擦伤处的领口:“你什么时候开始有洁癖的?”
“不记得了。”
“你为什么要骗俞叔?直接杀了我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那太便宜你了。”
“刚才上车之前,你问我有没有地方可以躲,那不就是要放我走的意思?”
“折磨你的方法又不止一种,”他调侃,“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毁掉你的生活,应该也很有意思。”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我能有什么影响?倒是俞叔他……为什么要派人跟踪你?你们关系不好?”
“他担心我又被姓介的人害而已,他可是我爸,现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
她若有所思,缓缓道:“本来我觉得自己活得已经够糟了,但你看起来过得更差。”
他闻言面露嘲讽,腾出左手转了转右手腕上的深棕色表带:“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作为一个父亲,他未免也太不信任你了,”介舒扭头看着窗外,留给他一个侧影,“而且,你从小说谎的时候就会有些小动作。”
“你自以为是的语气真可笑。”俞庄嵁向车门侧身,细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你这辆车是逃命专用?”
“换车逃命的方法你不是很熟吗?”
双方都安静了一阵,介舒合着眼低声道:“我很饿,快要虚脱了。”
汽车停在了高速路口的加油站,介舒接了钱走进便利店拿了两份午市三明治组合,走出店门时却只看见空车留在原地,俞庄嵁不知去向。她感叹:“心够大的,真确定我不会逃跑了。”
她走过去试着拉了一回把手,立刻自嘲天真——车门理所当然地紧锁着。
成群的乌鸦从附近的仓房屋顶一飞而起,丧气的哀鸣塑料布般撕拉在低空。等到她倚靠着车门慢悠悠地吃完了一个三明治,俞庄嵁才重新出现,他神色如常,从盥洗室的方向快步走来,顺便把油加满。
车在背阴面停久了,皮革坐垫冰冰凉凉的,介舒坐下去时不由地牙齿轻颤。
“给你也买了一份,吃吗?”
他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物,摇头道:“不饿。”
她讪讪收回手,见俞庄嵁并无兴致便不再多话,向后靠在座位上,目送红日在遥远的蓝色群山顶端沉降,小睡了一觉。她本来没有准备睡太久,可觉醒时窗外却已然是一片黑暗。无星无月的冬夜,前灯在空寂的公路上破开一片昏亮,车像无声缓行的游鱼在深海独自迁移。
俞庄嵁上身向前微倾,将夜路开得非常谨慎专注。
“你累吗?换我来开吧?”介舒揉着眼睛小心询问。
“不用,快到了。”
介舒突然发现身前和脚背上方的出风口正出着热气,正因如此,她穿着运动衫也没有被冻醒。
马不停蹄地开了几个钟头,车子终于到达了海边的一片平房度假区。交错的昏暗光线中,彩色的尖顶木屋沿着海岸线以固定间隔整齐排列。只是这个季节的海萧瑟至极,狂风肆意,顶着风阻推开车门的瞬间,介舒就被呼啸的海风盖住了听觉。
俞庄嵁拍上车门,径直从后备箱提出一个大手提包,挥手示意她跟上。
二人捂着口鼻倾斜身体穿行在木屋之间,最终一前一后停在了靠海的某间藏青色屋门前。俞庄嵁熟稔地抬手从门的上沿拿下一把钥匙,转开门锁,黢黑的屋室内随后亮起了昏黄灯光。介舒紧随其后进屋,顺手带上了门,还仔细地确认了插销。
面积不大,但厨房、壁炉、厕所、沙发、餐桌一应俱全,顺着梯子能爬到半人高的开放式二层,从她的角度能看到那里摆着一张床垫。不过这地方像是有一阵子无人涉足了,操作台上的瓷器蒙了一层薄灰,空气里也隐隐能嗅到浮尘的气味。
俞庄嵁手脚十分利索,眨眼功夫已经点上了壁炉里的柴火,火光立时忽闪着映亮了整间屋子。见介舒拘谨地停在门边无谓搓手,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抛了过去。
“谢谢,”她一喜,翻开烟盒,“你抽吗?下午买的三明治……还吃吗?”
“不了,你先去洗澡吧,包里有你的衣服。”
介舒闻言疑惑地拉开手提包拉链,熟悉的内衣裤随即赫然映入她眼帘。
她顿时双颊发烫,但这种窘迫的情绪只持续了十来秒,她很快就意识到俞庄嵁必然已见识过自己的贴身衣物,毫无必要忸怩,便调试着进入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心理模式。这堆衣物中并没有她的外衣,于是她只能从中拿了另外一套他的运动装,坦荡地抱着衣服走进浴室。
令她惊讶的是,这明明是个久无人居的住所,设施竟然维护得如此良好,微烫的热水将身体里的凉意一扫而空,各类沐浴产品也是全新陈列,因浴室狭小热气易于保存,这一场澡洗得非常暖和。
身体干净温暖,她拉开门,心情愉悦道:“我好了。”
俞庄嵁正在圆形的窗边背对着她抽烟,听见声音也并不接嘴,掐了烟头便兀自走进浴室,还锁上了门。听见落锁的那清脆一声时,介舒莫名心生不满——像是谁要偷看他一样。她一边劝说着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一边拿起热水壶去厨房水池里接水。
等水开的间隙,她垂眼发现垃圾桶里除了一些擦过灰尘的脏纸巾外,还有几团渗着红色的布。强烈的凉意骤然蔓延开来,介舒这才意识到他进浴室时还穿着那件黑色风衣;前脚说不抽烟,后脚自己又点了烟;此前在加油站突如其来的消失也十分古怪;若不是因为他平时的肤色就很白,她必然还会早一步觉察刚才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而且浴室里的水声未免有些过于顺滑平静,完全没有被身体阻挡后的喷溅响动——就像是在空放水。她立刻冲到浴室门外敲门道:“你还好吗?”
回应她的只有奔涌的流水声。
“庄嵁?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先开门!”
她呼吸愈发急促,某些尘封已久的歉疚回忆被这扇紧闭的木门一点点唤醒。
“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吓我!到底怎么样了?”
她奋力转动拉拔着门把手,大脑瞬时间一片空白。
“你开开门!”
“你能听见吗?”
“小庄!你快开门!”
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深呼吸着在屋内奔走寻找能把门砸开的工具,混乱间,随着门把手“啪嗒”向下扳动,门隙开了一道缝。介舒一个箭步推门而入,浴室内的景象倏然吓得她倒抽凉气。
狭小的空间里血腥味浓重,地上的人正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坐在墙边,一旁的黑色风衣似乎刚从洗手台上滑落,被地上的积水浸湿后,被稀释的血水便在白色地面上醒目地蔓延开来。
她遽然眼前发黑,呼吸困难:“伤在哪里?”
他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眼睛无力地瞥向她,张了张嘴也没能发出声音。
介舒慌乱地蹲坐到他旁边,据他身体扭曲的方向掀开他腰侧的衣服。伤口似乎是简单处理过,白色纱布和医用胶带盖在其上,但此时已经被血迹渗透。她蹙眉掀开纱布,一道撕裂的血痕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