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毓本想扭头就走,但顿了顿,还是装作没听见沈檀舟的孟浪话,只是道:“沈大人今日右迁侍郎,按理来说不该去落霞街潇洒,缘何孤身来这碧云酒庄了?”
沈檀舟此人古怪至极,姬华虽不说明缘由,但她还是不太放心和纨绔一同共事。
她目光虽没有轻视,但到底还是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到底没再那道身影上找出什么与众不同的端倪。
沈檀舟歪头:“听闻刑部要员在此小聚,本官身为刑部左侍郎,缘何不来?”
钟灵毓一顿,忽而想起方才水玉阁中,一群人‘结党营私’,公然要给沈檀舟穿小鞋一事。
对上沈檀舟隐约有些揶揄的笑面,她难得生出些背后说人坏话的不自在来。
钟灵毓正要离开,忽而听见背后一阵调笑。
“沈大人!我说你怎么喝着酒就出来了!感情是在这里私会小娘子啦?瞧瞧这身段,倒比你那阎王未婚妻强多了!”
门房传来一阵哄笑,多是些纨绔的酒醉之言。酒臭之气混杂一片,倒是比那些孟浪话还让人恶心。
钟灵毓微微侧目,只露出半张侧脸:“是吗?陆公子,那你再瞧瞧。”
陆永酒意上了头,但对钟大人的恐惧是深埋心底,乍一听,脑袋里陡然一阵清明。身侧几个纨绔瞧见了那楼梯上的人影,捂着裤裆尖叫一声:“快!快走!钟大人来查酒了!”
他这一声彻底嚎醒了周遭几个雅间里的纨绔子弟,连带着水玉阁的众人也探出来脑袋,就见碧云酒庄二楼的雅间窜出来一众衣衫不整的公子女娘,可谓是乌烟瘴气,乱成一团。
那厢纨绔瞧见了钟大人,又看见了三法司诸多要员,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大事,争先挤在一处:“大人,大人!我等不过是来庆祝沈大人高升!今日绝无豪赌之行!”
说罢,袖子里还掉了两个筛子。
“.......”
徐泽等人不知道钟灵毓做了什么,但见这情形,还以为钟灵毓将他们方才说的话听了进去,立即行动了起来。
右侍郎赫然挺身:“荒唐!沈大人您如今已是刑部要员!竟与这些纨绔厮混!岂有此理!!”
督察员御史自然也是义愤填膺:“沈大人如此蔑视律法,新官上任便就这样胡作非为,日后还何以服众!按理应当革职查办才是!”
徐泽当仁不让:“来人!先将这群纨绔子弟押回昭狱!”
他喊了几遍,也没见差役上前来抓人,迷蒙之际,就对上钟灵毓那张清寒的眼——
完了,他今日是来蹭饭的,不是来捉拿纨绔的。
一众纨绔等了半晌,也没见差役上前,也不知道所以然。
还是陆永酒量好,先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个大理寺少卿,我哥们可是刑部左侍郎!官大一级压死人,你竟还想捉拿我等!莫不是也想将你的顶头上司捉进昭狱?”
顶头上司沈檀舟:“.......”
一旁的钟灵毓剜了他一眼,但也知道今日是个误会,便也没有再摆官威。若不然真闹起来,水玉阁的账还是沈檀舟买的,他们三法司也难逃聚众滋事一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若是沈檀舟当真滥用私权——
众人只看见她刀鞘一松,正想逃命,却又听钟灵毓语气发凉。
“徐泽,走。”
她一走,三法司众人也都醒了酒。
右侍郎回过神来,就见沈檀舟杵在光影交界处,正笑吟吟的打量着他们。那一眼落在右侍郎身上,却无端多了几分洞察的凉意,好像是能看穿他的所思所想一般。
又带着几分喧宾夺主的.....正房之态?
右侍郎面上一僵,有心想要视而不见,只能借醉去结账。
然而掌柜道:“世子殿下已经结过啦!”
这下饶是再想装作不认识也说不过去,几人吃人嘴软,方才又说了几句褒贬之语,诸多文臣心中都有些许尴尬,只能梗着脖子道了一句客气话:“多谢。”
这两个字仿佛历经千辛万苦才吐出来,说完之后,一行人也不看沈檀舟的脸色,径直就走。
留下的陆永等人笑得最欢:“瞧瞧,今日连钟大人都不敢捉拿我们,日后啊,京城可没人敢管教咱们了!”
“就是,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有人应道。
沈檀舟笑而不语。
......
钟灵毓将徐泽送回徐家,才独自回了林府。
自少时她便被养在林相府上,后来钟家血案之后,林相也就顺势将她接到林府,入了祖籍,成了养女。但念及旧友血脉,林相也未曾让她更姓。
回到林府,钟灵毓在门前立了半刻,才扭头往祠堂去。
林相临终没有给府上交代一句话,咽气前最后一句,还是远眺帝宫,对钟灵毓吐出来一句,乱臣当道,世风日下,臣只恨。
恨什么没说完,气已经断了。
林夫人在同年夏,也撒手人寰,偌大的林府就只有钟灵毓一人。前些年她已经将钟家祠堂移到林府,诺大的祠堂里面,是望不到头的排位。
如今算来,钟林两家的血脉,也全都系在她一人身上了。
她这些日子一直宿在大理寺,许久未曾回来,祠堂里已是落了薄灰。
钟灵毓上前一步,将陆尧原先给她的笔簪放在香案之旁的抽屉里,那里面林林总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她这些年结案之后,留下的物件。
每一个,都是一条性命。
她上了一炷香,挨个祭拜了之后,似是想说什么,可到底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夜风穿堂,只有太多无言的孤独与沉重。
钟灵毓起身往回走,草草收拾了下,躺在床上却是经久未眠。
直到天色大亮,她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眼前却还是梦中,挥之不去的血腥。
又做这个梦了。
...
大概是昨夜没睡好,乃至到了大理寺,她还有些昏昏沉沉,但见徐泽亦是如此,便觉着是酒肉害人,兴许是喝了假酒所致。
正养神之际,就听徐泽在那嘀咕:“碧云酒庄的神仙酿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右侍郎就是豪爽,听闻那酒一壶得要一百两!”
一百两!
钟灵毓眼睛微瞪,有些坐不住了。
如果她没记错,昨日整整上了六壶。
算是她一年的俸禄了。
柳玉笑道:“听闻右侍郎是江南王氏嫡子,府上根基几百年,区区六百两罢了。”
远在刑部的右侍郎打了个喷嚏,心里兀自懊恼,他本意是想邀钟灵毓喝酒,怕她不来,才喊了三法司几个僚机。就等着培养感情,他年好撬沈世子的墙角,没成想却让沈檀舟把账结了。
可恨。
正惆怅之际,却听见外面脚步急促,定睛一看,竟是陛下身边的人。
“陛下有召,命刑部左右侍郎,进宫议事。”
与此同时,这份诏令也降在了大理寺的议事厅。
钟灵毓与徐泽方到勤政殿,远远就看见门口立着的一众人,竟还有六扇门的林不群。
徐泽心中揣测,只能凑近道:“这是遇到什么大事了?刑部上下竟全都来了。”
钟灵毓也是不解,近日未曾听说城中有什么大案。
沉思间,便瞧见刘公公自勤政殿里面出来,肃容对着一众人道:“诸位大人请进。”
一进去,众人脑袋都情不自禁低了几分。
圣人不怒,一怒则血流千里。
钟灵毓鲜少能看见姬华面色这样深沉,就是陆千凝之死,也没让他这样面色大变过。
底下的人悉数低眉,钟灵毓余光瞥了一圈,也没瞧见沈檀舟的声音,她心中暗暗记了一笔。
良久,姬华像是平复心情,才沉声道:“诸位爱卿可知发生了何时?”
一众人面面相觑,屏气凝神地等着他继续说。
“西海押送入京的徐家十八郎,死于帝京城外的华驿县。这是奏报,诸位爱卿自行翻看吧。”
满堂震惊。
那份奏报挨个传了个遍,落在了钟灵毓手上。
西海起义军统领十八郎死于华驿县,是夜大火,尸体焦而不辩,疑贼子作乱云云。
除了这句话,其他的便是请罪之语,看来奉命押送十八郎的统领也是提心吊胆。
谁不知道陛下有意招安十八郎入仕,这群人怎么会在进京途中突然暴毙?背后之人是谁?谁又会如此心狠手辣?此事就发生在距离京城不过几十里的县城,不是明摆着打陛下的脸吗?更何况十八郎武艺高强,护送进京的队伍就有好几百人,又是什么人能在众目睽睽下对十八郎动手?
众人都是刑部的要员,短短之间,就理清诸多疑点。
右侍郎先上前一步:“此事非同小可,臣上次还听陛下说,那十八郎已经诚意被朝廷招安,如今岂会发生等凄惨之事。实在是让人痛心啊!”
姬华拧眉不语。
还是林不群道:“侍郎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前日刚回京复命,同陛下说明十八郎已经归安朝廷,熟料今日就传来十八郎的死讯。其中实乃可疑。”
“会不会是西海作乱的义军,得知十八郎要归安朝堂,这才暗杀十八郎?”徐泽拧着眉。
一时间,勤政殿争论不断。
乌泱泱的一群人中,姬华将目光落在堂前静默的钟灵毓身上。
“钟卿,你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