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画坊中的故事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5194 下载APP
我出了商场,过马路,向东走去。走到端履门公交车站,对着站牌研究了一遍,从这里到南门只有两站路,能坐车的有四五趟,公交缓慢地排队进站,我耐心地等着车。
  来了一辆29路,从两站前的东门发的车,车上人不多,坐着的比站着的人多。我没有上车,我有的是时间,而且我能选择的车很多。
  又过了一辆K605,车上人同样不多,我没有上,我耐心地等着,几分钟之后连着来了两辆K203,前一辆人不算多,后一辆人挤人。我上了后一辆车,司机甚至不想给我开车门,我怀疑如果不是有人要在这站下车的话,他甚至不会停以便在和前一辆车的速度竞争中抢得先机。
  我摸出两张一块来,塞进投币箱。还没到集中供暖的时间,K打头的空调车也没开空调,我不明白既然没开空调这多出来的一块钱所收为何,好在车上人挤着人,倒也不冷,有没有空调倒也不算是那么重要了。车窗上都挂着蓝色的窗帘,因为冬天阳光的斜射,全都拉了起来,在没开空调的时候这是唯一与普通车的不同之处了。
  我在南门下了车,从前门挤到后门的过程中引起抱怨一片,在一辆挤得没处下脚的车上只坐两站路果然比较容易遭人恨。下车后我直奔书院门而去,在一溜烟的蓝匾以及金匾中找到了一方玻璃匾,里面是白纸黑墨的毛笔字。
  慕容画坊。终于还是又来了。
  慕容坐在店里,抿着一只白瓷的茶杯,见我进来他只微微地抬了一下眼,任何打招呼的话也没有说。
  仿佛我进来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天经地义到主人甚至都不用对进来的人多看上两眼。
  可惜我无法把自己的出现当作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我站在门里,虽说说不上手足无措但也多少有点尴尬。慕容放下白瓷杯,指着不远处的一把椅子说:“坐。”
  倒真是一点也不废话。
  椅子距慕容三步远,处在他斜外方的方向,应该是实木的,不过我看不出是什么木头,椅背没有繁复的雕花,清清爽爽地,没来由地令人舒心。“客人放心,虽然你那天坐的也是这把椅子,但你那天的失态与此无关。”
  我注意到他对我称呼的改变,我上一次来的时候,他每一次称呼我的时候用的都是“白先生”。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慕容解释,“你既然再次到访,白先生已然是我的客人了。”
  我略略惊诧于他如何知道我会再来,而且他对我的态度就仿佛他确定我一定会今天再来。这惊诧并不强烈,仿佛进入这画坊中见到主人后不由自主地沾染了淡然的气度,而且经过一连串的灵异事件后,能预知我何时到来的画师还在我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柳潇说你今天会来,所以我在这里等你。不过他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的确定,所以他没在这里。”
  “柳潇?”这个名字使我感到陌生,而慕容说话的方式却似乎认定我理应认识他。
  慕容摊开一张宣纸,在纸上随手钩钩画画,立时便成了一幅小像。画面上是一个男子,眼里似乎有着淡淡的忧愁,那忧愁看不真切,待仔细去看又仿佛了然无痕。
  “很传神。”我由衷地说。
  “你见过他。”话语中没有一丝询问的痕迹。
  我确实见过,他说过要帮我,但他从没对我说过,他叫什么名字。“是他对我说你能帮我,你能画出我想要的东西,他说你什么都画得出。”
  “是‘几乎’,”慕容纠正,“如果你见到的真的是他的话,他会加上‘几乎’,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我是不画的。”
  他确实这么说过,他说这个慕容不画钞票。“你要多少钱?”
  他摇头,在柳潇的小像下寥寥勾了几笔,宣纸的一角留下了几朵火焰,不是画师惯常用的那种火红的颜色,那是一种橙红色,就像是真正火焰的颜色。在他挥笔之时似乎有几点火星从笔尖飞溅出来,我不由得用手去抚,被慕容拦住了。
  火焰在纸面上腾起,宣纸在火焰的烧灼下变黑、卷曲,最终变成灰白色的纸灰,碎成一片一片的。慕容挥手,纸灰纷纷扬扬飞起,在空气中消散不见。
  “你随便给吧。”他突然这么一句我听得有点莫名,我还沉浸在刚才落笔燃火的震撼中。“你给多少都无所谓,我真正要你给的,也不是这些。”
  我反应过来了,“你要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带着些许怜悯:“等你决定好想要什么画再说吧。”
  我没跟柳潇说过我想要什么样的画,那时我还没有想出,而且他是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我那时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他告诉我有一家画坊,那里能画出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难以置信”这个词打动了我,我想如果想要解决难以置信的事,也许只能靠难以置信的东西。
  “我想要一幅风景,风景里有湖,很大的湖,泛舟在上面仿佛看不到边际。”
  “还有呢?”
  “我能进入到画中去,也能出来。不止是我,我也能带别的人进去,或者是……碑邑人。”
  “你见过碑邑人。”他的话语中依然不带询问。
  我见过碑邑人,我不止见过我还认识,我不止认识……我还娶过碑邑人。
  我知道莉莉是碑邑人,知道很多年了,从在千岛湖上泛舟的那天算起。
  “一望无边的湖面……也许就像是千岛湖……”他说,话语中有着悠长的尾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叹息。
  我盯着画坊里雪白的墙面,上面一幅画也没有,不像是画坊该有的样子。“是的。”我听到自己说,“就像是千岛湖。”
  他默然不语,像是思索着什么,我想他一定是画得出来的,那么他思索的就应该是愿不愿意为我画。我不敢惊扰他,我不知道如果他拒绝我该怎么办,买上两张票真的去千岛湖?我不相信白若敏会和我去,无论她是谁她一定是知道了当年的事,至少知道了结局。
  最终,他摇了摇头,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说:“不是我不画给你,而是你要这样的画没有用。用这样的办法,你杀不了她。”
  那我还能用什么样的办法呢?我不知道该怎样杀死碑邑人,我不知道他们和普通人是否一样,寻常杀人的办法对他们起不起效。我唯一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种办法。而且我也不确定我这次一定能成功,我毕竟已经不像当年那么健壮了,甚至我的心跳都没用当年那么有力。
  慕容摆手,示意我不要激动,他淡然的态度让我升起一丝希望,也许他有办法。
  等我平静下来之后,他说:“听故事吗?”
  
  听故事吗?他想讲的是我和莉莉的故事吗?我们的故事还有什么好讲的吗?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部分吗?
  我不想得罪他,于是我点头,也许听别人讲自己的故事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
  他给了我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我当年就读大学的校门,校门前站着四个青春洋溢的女孩,相互挽在一起,露出她们无拘无束的笑容。
  是莉莉她们宿舍的合影,我在右边第二个位置上看到了莉莉。
  “这是我照的。”我把照片还给慕容。
  他没有接,示意我继续看,“最左边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是认识,因为当年常去莉莉宿舍当劳力,她们宿舍四个人我都认识,不过过了这许多年又没有联系,我一时叫不出名字。“胡……胡……”名字就在嘴边,可我就是叫不上来。
  “胡雪卉。”慕容替我说。
  是,我想起来了,她是叫这个名字,可我不明白莉莉的舍友和我有什么关系。
  慕容找出另一张照片来,是一张艺术照,照片被处理成了黑白两色,上面一个女人微侧着脸,有那么一点颓废的效果。
  虽然一般都说艺术照只有三分像本人,但还是能看出上面的人也是胡雪卉。
  我隐约有一种感觉,他要讲的并不是我和莉莉的故事。
  “在几个月之前,还不过是初春的时候,画坊里来了一个女人,要我把她的相貌画成这张照片上的样子。”他指着黑白两色的艺术照,“她这么做是想帮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你应该听过,他叫康晔。”
  康晔……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是胡雪卉的男朋友,上大学的时候我见过他,他们两个是从高中谈过来的。不过后来两人应该没结婚,否则我和莉莉应该会参加他们的婚礼。
  果然,慕容说:“胡雪卉后来和康晔分手了,因为一个叫陈昊的男人。在今年初春这个女人来到画坊的时候,陈昊开着一家酒吧,康晔也开着一家,在同一条街上。不过这两个人开酒吧都不是为了赚钱,康晔是为了引人去查陈昊,因为他知道陈昊贩毒。而陈昊开酒吧的目的更简单:为了给他的毒品生意做掩护……
  “……来到画坊的女人叫何思蔚,她知道陈昊要对康晔不利,她想劝他离开这座城市,但她也知道康晔不会信任她。她在影楼无意间看到了这张照片,她按照影楼的登记地址找到了这个人,她确实很像胡雪卉,但她不肯帮她……”
  慕容缓缓地讲着这个故事,语调不带一点波澜。我听着这个与我无关的故事,获取了一点安慰,无论这个故事中间有怎样的波折,故事的结局仍是坏人落入法网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让我产生了一点希望,希望我的故事也能有着模式相似的结局。
  虽然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已注定不可能在我的故事中出现,而且我自己也更像是那个该遭到报应的坏人。
  “后来呢?”慕容讲完后我不自觉地问,虽然故事结束了,但这是真实的人和事,总会有后来的。
  “后来警方拿到了足够起诉陈昊的证据,但他供述的贩毒渠道已经没用了,他下游的销货者被他安排了一场车祸,上游的供货者来自境外,据陈昊供述,每次都是对方找到他,他没有对方的任何联系方式。”
  “还……有呢?”
  “调查进入了僵局,他的案子也还没开始审判。”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对于一个故事,坏人最终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固然重要,但人最应该关注的难道不该是男女主角最后有了什么样的生活?
  “那个不重要,相比这个不重要。”慕容说,还是波澜不惊的语调,“这个才是真正重要的,你最终会明白的,也许要不了多久。”
  “我不明白,”我告诉他,“可我想明白,现在就想明白。”听说没讲完的故事会让人睡不着觉的,虽然我晚上本也就睡得不怎么好。
  慕容提示我:“你怎么想?一个人的生命中突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而且这两个人没有血缘关系。”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就像故事中何思蔚通过艺术照找到的女人和胡雪卉?就像白若敏和我的妻子,我的莉莉?
  “刚才的故事里两个人不是一模一样吧。”我犹犹豫豫地说,其实我想说的是莉莉和白若敏不是一模一样。
  “何思蔚只是在康晔的钱包里见过胡雪卉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是高中时的样子。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时也不会一模一样,何思蔚见到的女人明显不是高中生。”我还想再问,慕容却只是摇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下去。
  “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先回去吧,你会明白的。”
  我会明白什么?会明白为什么要我先回去,还是会明白我应该明白的,在那之前我还得先明白我该明白些什么。
  “不会太久的,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去找你了。”
  “是……柳潇吗?”
  慕容思索了一瞬。“不一定。我还没有那么了解他。”
  我想起来一件事:“为什么柳潇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一向如此吗?”
  “不一定。有的时候,当他认为这个人他不会再见的时候,他不会告诉对方他的名字,因为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名字并不是一样非常有意义的东西。”
  既然如此,柳潇来找我就应该是“肯定不可能”,而不是“不一定。”
  “那只是一种情况,我说了,我还没有那么了解他。”
  “你们这样的人什么都看得到吗?”这段时间我已经见到了不止一个对我的过往了如指掌的人,而他们与我皆只是初次相识。
  慕容宽容地笑了,他告诉我柳潇能调查出许多东西。但我仍不明白他们是如何知道莉莉不是普通人的,她离开我已经很多年了,纵使她当年有图景留在我身上,现在也早已消散殆尽了。“那天我给了你一杯茶,向那茶里看上一眼便会使人说出本不想说的东西来。”我瞄了一眼进门时他啜饮的白瓷杯,里面是清水。“一般人也许会疑惑,也许会愤怒,但是……你跑掉了。”
  我不是跑掉了,我是逃掉了,我当时以为那是异能,而我今生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碑邑人了。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旁证。我说过柳潇能调查出很多事来,如果有碑邑人牵涉在其中对他也许更容易,他在这座城市的碑邑人中很有声望。”
  “我还能再来吗?”我想这也许并不是一个随便就能到来的地方,既然我来了两次都没有别的客人。刚才故事里的主角在第三次突然失掉了来这里的方位,也许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只能有限次到达的地方,而我的下一次就是第三次。
  “不用担心。”他向我保证,“对于你,肯定会有下一次。你还没有得到画,而我也还没得到你完整的故事。”
  我愿意现在就讲述我的故事,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想找个人讲述,我也很想有个人来告诉我,如果我们当初没有结合,会不会两个人现在依旧幸福快乐。
  依旧生活在各自正常的轨迹上。
  慕容递给我一枚珠子,摸在手里像是木雕的,光滑圆润。“现在还不用,你的故事现在还不完整,等完整的时候再讲,讲给你手里的东西就可以。”
  “什么时候算是完整?”
  “你来我的画坊,是想要做什么?”他提示。
  “求画……”他摇头。我想他问的是我求画的目的,他要我回忆起我最终的目的。
  “杀……”我艰难地吐字,尾音在喉咙里颤颤的,“杀白若敏。”
  他冲我微笑,淡淡地微笑,作为对我答案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