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安静下来后,顾颜强迫自己继续睡觉。
这一次她没有再梦见自己躺在产床上,而是梦见自己回到家,一个小孩扑进她的怀里来叫她妈妈,如果能找到一个形容词形容她那个瞬间的感受,那就是:恶寒。
在顾颜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她早熟地期待着自己一到法定结婚年龄就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很快再生一个可爱的女儿,她要把她没有得到的温暖全部给她,让她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公主。
不过这样的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改变,她意识到自己的自私还有害怕。她害怕疼痛,害怕在一个未知的生命身上付诸精力与时间,害怕被人分走属于自己的爱和关心。
出国后的第一次回国,奶奶老生常谈地叮嘱她绝对不要找一个外国人当老公,她还没办法接受一个猴子一样的孙子,顾颜知道那是奶奶在表达对她妈妈的不满。
顾颜第一次说,我不打算要小孩,我一点不喜欢。
奶奶只当她在开玩笑,这世上哪个女人不生小孩呢?她说:“你现在还小,等你真的有了就会喜欢上了,而且没有男人能接受女人不生孩子的。”
顾颜想起年初的一堂社会课程里,蓄着长胡须的老师告诉他们:
“在生育这件事上,男人是没有资格发言的。”
直到这一刻,顾颜在心底默念:奶奶你看,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想要小孩。
————
陈泽旭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来到她家接她,他并没有去问她为什么那么突然地回国,只是关切地看着她。
“身体还好吗?”
顾颜点点头,“真是麻烦你了。”
“没什么的。”
往医院开的时候,陈泽旭第一次聊起两个人高中时的囧事,他说起自己当时被好几科的老师监视,非常阳光地笑了。
顾颜也跟着笑了一下,只是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大约过了十分钟,她感觉陈泽旭车速变快,“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有人在跟我们。”
顾颜回过头,只看到一辆大卡车在他们的身后。
进了医院后,陈泽旭问她去挂哪个科。
顾颜毫无羞意地说,“我挂的妇科。”
陈泽旭面上有一瞬的慌乱。
顾颜连忙说:“我爸这件事做的,让你尴尬了对吗?以后你不用搭理他的。”
等到叫了她的名字以后,她回过头看向陈泽旭:“你在外面等我。”
顾颜知道怀没怀孕做一下尿检就好,但她还是选择了b超。
从b超室出来后,她整个人放松地蹲在原地。
陈泽旭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她,顾颜看了他一眼后,站起身看向了医生,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不是怀孕的话,也不会是宫外孕对吗?”
医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宫外孕?小年轻怎么不往好处想想?”
“因为我用了试纸,上面两条线。”
“有照片吗?”
“没有。”
“没图我能知道你那线能有多浅?你那情况就是假阳性咯。”医生不耐烦地说着,随后给她开她需要的药,嘱咐她少熬夜饮食要均衡。
顾颜点了点头,拿着卡出了门诊。
走出来以后,陈泽旭的面色并不好看,顾颜知道这样做有多让自己和别人难堪,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干净利落的处理方式。
陈泽旭依然保持着风度,他拿走她手上的卡,让她在原地等他,他去取药。
顾颜整个人蜷缩着坐在门诊外的塑料凳子上。
这两天像一场噩梦一样,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到即使别人告诉她梦醒了,她依然感到不安。
顾颜闭着眼睛听着医院长廊里等待的人的声音,很快这些声音中夹杂着她熟悉的脚步声。
顾颜睫毛轻颤了一下,很快又翘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只是那脚步声慢慢地在她的面前止住,顾颜顿了许久,收紧了双臂。
她没有敢睁开眼睛,几秒钟以后,她听到那个脚步声的主人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
顾颜骤然抬起头,她眼神有些迷茫地凝视着周均言。
她的表情有些脆弱,好像还在梦里一样,她安静地看着他的脸却不肯说话。
不时有看病的人经过,空气里是医院独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周均言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摸顾颜的额头。
顾颜却闭着眼睛躲开了,周均言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
只是很快,他平静地收回手。
睁开眼睛以后,顾颜的眼眶通红,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顾颜冲他笑了笑,她舔了舔自己干得已经起皮的嘴唇。
“医生说我没事,你不要怕。”
周均言仔细地盯着她的脸,低声说:“我昨晚给你发消息了。”
顾颜讶异地眨了眨眼睛,“对不起,我没有看见。”
周均言看着她,许久开口道:“昨晚我让你先回去是因为……”他眉头紧紧地蹙着,却怎么也无法说下去。
顾颜看到他的表情,脸忽然皱了起来,她低下头小声说:“没事,没事的,你不用这样的。”
周均言听着她的鼻音,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那,我们回去。”他声音里的不确定,只有他自己清楚。
顾颜矛盾地注视着他,她看着他冒着汗的额头还有凌乱的头发,感到一阵心痛。
为什么明明没有怀孕,身体的不舒服还是这么强烈。
“我一会儿要回家的。”她强迫自己看着周均言的眼睛说道:“我自己的家。”
周均言怔愣住,只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睛,试图用最寻常的语气说:“你不是一直很想买一个洗碗机吗?我早上请余虹帮我选了,应该今晚就能送到家了。”
顾颜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心底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真的吗?”
周均言点了点头,他伸手擦掉她下睫毛上挂的泪珠。
“还有你走之前说,回来要——”
顾颜倔强地抬头看着周均言,眼泪瞬间丛眼眶里溢出,她突然抬高了音调哭着说:
“可是,一直都是我在威胁你强迫你跟我在一起,你一点也不想的啊!”
周均言沉默地注视着她,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着。
半晌,他在她的面前半蹲下,双手覆在顾颜的手上。
他的手心里都是汗,顾颜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握成了拳。
周均言感到喉头一阵发涩,他紧紧地包裹住顾颜的手,许久才艰难地说:
“想。”
“我想你一直在我身边。”
周均言在A市的一个县区降生,他从出生就跟着母亲周宁姓,那时候他还有一个父亲,父亲孙成海在A市的一所中学做物理老师,他是典型的文人性格,对母亲好到周围的人家都羡慕着她。
周均言的童年生活一直无波无澜,他从小就是个无趣的人,不喜欢看动画片也不爱玩游戏,大人经常评价他整天“死读书”。
他和亲戚们都走得不算近,按照道理来说,男孩和自己的爷爷奶奶应该很亲近,但大概是因为他跟着母亲姓,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一直是道坎,他们心里过不去,连带着对他还有周宁都有些冷冰冰。
初三那年,周均言跟着父母去爷爷奶奶家拜年,到了没多久,奶奶当着他的面和邻居说他亲情感淡薄,冷血冷肺,一点孩子还有的童真也没有,她搂着马上小升初的外孙让他好好加油,考到好学校有奖励。
回到家以后,周宁想要安慰他,但周均言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每年依然会去爷爷奶奶家礼貌地拜年然后回家。
高二那年,周均言拿了奥赛全国赛区的一等奖,班主任激动地告诉他,保送B大没问题了。
孙成海颇有种光宗耀祖的感觉,他带着周宁回了自己的老家还有周宁的老家扫墓,周均言因为有课并没有去。
那天晚上,他上完晚自习,走到自家楼下就听到男人的咒骂声还有女人的哭喊声。
他跑回家推开门就看到客厅的白炽灯下,父亲动作粗暴地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嘴里吐出各种肮脏侮辱性的字眼攻击母亲,他血液上涌,丢下书包冲过去。
孙成海喝了很多酒,一个醉鬼男人的体力对于女人来说是致命的,但他被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儿子轻易地给推倒在地。
酒精让孙成海有些发晕,脱口而出一句脏话,爬起来就去踹周均言的小腹。
本来一直被动挨打的周宁终于哭着上前去拉,“你不准打他!孙成海!”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他妈的他是不是我的儿子还不一定呢!”周均言从没想过自己一直温文尔雅的父亲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一副嘴脸,他抿紧嘴唇像是感知不到疼痛的木头一样站在原地。
直到孙成海再一次上脚去踢周宁的肚子,周均言终于红着眼睛将周宁拉到身后动了手。
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动手,也是最后一次。
周宁抖着手报了警,那个晚上,孙成海将这件事闹到了派出所。
孙成海坐在凳子上逢人就指着脸上的伤口,“看,我儿子打的?呵呵也不一定是亲儿子,那我肯定要他蹲局子留案底对吧!妈的娶了一个二手老婆,怪不得一直对我端着一张晚娘脸。”
他一边嫌恶地说着,很快可耻地流下眼泪。
“漂亮吧!可惜是个二手货嘿嘿嘿嘿!不知道被多少老头子糟蹋过!跟我结婚也是看上我老实想跟着我进城!怪不得不让儿子跟我姓!我当初竟然背着所有人像傻子一样地同意了!”
周均言隐忍地握住周宁的手,一直到孙成海因为酒意倒下,周均言和周宁才回了家。
第二天醒来,孙成海变成了那副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模样,他什么也没说地将自己的东西从家里收走,要给周均言留案底的话也不再说。
那一次扫墓是周宁时隔二十年再一次回到那个地方,如果不是不想扫孙成海的兴,她不会再回去。
周宁有一个秘密,其实算不上秘密了。
她在十岁那年被村支书的司机猥亵,他不敢真正地侵犯周宁,但依然对她做了很多恶心的事,他威胁她不准告诉任何人,每一周都要到田地里。直到结婚以后周宁想起他那双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依然会恐惧得想要吐。
那个时候她没有告诉父母的勇气,一直到有一次她在被他脱衣服的时候被一个牧羊人发现,所有人才知道了这件事。
因为他的背后是村支书,周宁的父母让她忘记这件事,她说好,但没有一刻忘记过。
遇到孙成海,他那么爱她,全家人都瞒着她这件事,她对他有愧疚。因为她确实只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她不爱他。
这次回去,周宁没想到会遇到那个给她一辈子阴影的人,他早已因为猥亵很多女孩子被人告发,现在靠捡垃圾为生。
周宁不知道孙成海听说了些什么,也不再想知道了,她感到一阵解脱。
两天后她收到了孙成海的离婚协议书,周均言归她,两个人平静地离了婚,离婚当天,周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均言,她觉得儿子有知情的权利,她希望他不要恨孙成海,自此他的父亲再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再提起这个人,一直到高三的元旦前夕。
其实周均言现在已经不大记起了,他只记得那一天正好是周一,上周他刚发表过国旗下讲话,这一次学校还是找了他。
他站在国旗下,看到班主任站在校长身边,表情凝重,眉头拧着一直在说些什么。
傍晚时分,在其他人去吃晚饭的时候,班主任终于找到他。
她告诉他,他保送B大的资格被取消,几个月前他和他父亲动手闹到去派出所的事被人举报到学校。
早上的升旗仪式是安抚,班主任的表情非常愧疚,周均言只是看了老师一会儿,很快面色平静地说:“好的,我知道了,老师我去吃饭了。”
班主任不知道可以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
周均言一个人走到操场,操场上只有几个初中男生在打篮球,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们离开后,他草地上躺着一个篮球,他一个人在夕阳下不知疲倦地投篮,直到筋疲力尽。
最后,他躺在篮球框下安静地看着头顶,月亮从云层中爬出来陪伴着他,他的内心感到痛苦和迷茫,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后,周均言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到了教室。
大家都知道他保送资格被取消的事,也知道名额给了校长的侄子,都很同情他,但看他本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就回过了头。
十点四十放学后,周均言走出校门,周宁站在校门口的榕树下,周均言看到她的眼神透着悲哀和自责。
母子两人沉默地在那个寒冷的黑夜走回了家。
回到家以后,周均言对周宁说了一句话:“我从来不后悔跟你姓,还有,没有保送我也会上B大。”
那个晚上周宁的泪水,还有头顶的月光他一刻也不曾忘记,他更加拼命地学习,他知道他没有失败的机会。
周均言高三下学期那半年瘦了整整十斤,在拿到B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周宁给他做了一大桌菜。
两个不善表达的人在一起生活,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周均言偶尔会想起自己已经许久不见的亲奶奶说的话,他大约真的是个亲缘淡薄的人。
顾颜从周均言家离开之后,周宁第二次问他为什么这么对她。
周均言看着已经紧紧关上的大门,心想这和他在医院病房看见顾颜的那一晚真是如出一辙。
他该怎么告诉周宁:因为我不想让她告诉你我跟她的开始,因为那可能是你一辈子的阴影。
顾颜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刻意回避很多问题。
等她出国旅游以后,周均言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想到她,一个人开车回家的时候,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
他二十五年的平凡人生里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这个人满嘴谎言,强行把他带回家,还威胁他,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这辈子也不会离开他,她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即使被他伤到,下一秒还是会靠近他。
她的目光像是一栋温暖的房子,时常将他禁锢在里面。周均言从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得到过纯粹的爱意,而他在高中就意识到爱是这个世上最不牢靠且千疮百孔的东西。
爱……他感到迷惘。
他时常觉得这是顾颜的一个恶作剧,她心血来潮,于是找人绑了他,等她玩够了自然会喊停,富家千金的游戏罢了。
他这样想着,在面对她的时候,理智却总是不知去向,从没有人能像她这样影响到他,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荒谬且……且什么呢?周均言不愿意承认,偶尔他感到快乐,有时候他会觉得那种快乐或许就是别人所说的幸福。
他努力伪装成不为所动的模样,但是只要对上她的眼睛,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满足她所有的要求,而在对她好的那一瞬间,他会更加地厌恶他自己。
他讨厌那个看到她失落就会想要她露出笑脸的自己。
和那个晚上他因为愧疚在雨夜里把她带回来已经不一样了,他再也没办法把自己对她的担心当成是一个人起码的教养,他们差不多四天没见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她说“你先回去”时内心的挣扎,看到她低下头慌乱地穿鞋,他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喜欢顾颜不讲道理跟他耍赖的样子。
他们的开始是个错误,他们就不该开始。可是这个错误让他牵挂担心,从没有人让他这样过,除了周宁以外,反正他一直是一个人。
顾颜在他身边一天,这两种情绪就激烈地搏斗着,他找不到他们的出路。
第二天在单位,每一次私人手机振动,他都以为是她,但是一次也没有,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找她。
他坚持到下班,糊里糊涂地发现自己已经把车往顾颜家的方向开去。
在她的住宅门口,那辆熟悉的宾利就从他的眼前驶过,周均言一眼看见坐在副驾的顾颜。
他想他真是大错特错了,竟然会觉得顾颜只能坐他的副驾。
周均言双手紧扣方向盘跟着那辆车,陌生的感觉几乎将他吞噬。
那个人知道他在跟,等到他七拐八拐地跟到医院后,早已找不到他们的身影。
————
周均言是在医院四楼的一条长廊上看到她的,她低着头整个人缩着。
他直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分崩离析着,说完那句话以后,周均言感到身体里长久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了,他以为他会觉得羞耻,他竟然会向一个对自己做出那种事的说出那句话。
可是,他感到解脱与释怀。
只是顾颜脆弱的神情让他的心再一次被揪起,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一点也没有变,依然是那个样子,只是溢满了泪水。
周均言抬起手,想要擦掉她脸颊的泪水,但怎么也擦不完。
他顺从自己心意地抚过她的脸,轻声说:“别哭。”
他不懂他为什么一直为难自己。
顾颜湿润的眼睛里闪烁着零星半点的光,周均言却从她的眼底察觉出防备。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周均言就这样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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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颜尝到苦涩的泪水的味道,第一次想:如果她没有出国就好了,她一直乖乖待在他的身边就好了。
她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人,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去爱的人,那句话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句话,她却感到心痛。
在经历了两个失眠的夜晚以后,顾颜的心仍然在跳,身体却随之冷却了,她的脑子一团浆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
刚刚等在她后面看医生的姐姐与他们擦身而过。
“唉,你们还年轻,孩子还会再有的。”她在进去的时候只听到顾颜提到“宫外孕”这三个字,再加上看到两个人这样的状态,一时误会了。
久违的羞耻感再一次浮上心头,周均言还没来得及反应,顾颜已经猛地抽走他掌心里的手。
“我没有怀孕,是乌龙。”顾颜嘴唇颤抖着说,她不要从他的眼里看到其他情绪,他会像她一样惶惑不安吗?这个口香糖竟然找到另一个口香糖试图黏住他?
她努力地挤出一个笑,“你不要害怕,就算我真的怀孕,我也一定会打掉的。我跟你说过的,生孩子太痛了,我怕疼。所以……你不要害怕。”
周均言察觉到她不安的目光后,终于明白她刚刚看到自己时说的那句“你不要怕”是什么意思了。
炽热的血液渐渐冷却,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他张口半天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认为,我在害怕什么?”
顾颜却不肯再看他,只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的身后,轻轻地说:“周均言,我要回家了。”
陈泽旭在他们身后心情复杂地看了许久,一直没有上前打扰,这时终于走过来。
周均言迟钝地站起了身,陈泽旭已经站在他的对面。
他明白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学长,我们先走了。”
不知哪个角落传来成年人的哭声,这对医院来说最常见不过。
许久,周均言看着顾颜离去的背影,再一次确定:可以叫停这场恶作剧的人真的一直都是顾颜。
————
“你叫他学长,你也认识他的哦。”顾颜安静地坐在车里,半晌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地突然出声。
陈泽旭反应了半天,仿佛在一瞬间理解了顾颜,他只是想了想,随后说道:“他是大我两届的学长,我知道他。”
顾颜点了点头,小声问道:“那他上学的时候很优秀吧。”
陈泽旭听着她声音里的柔情,一时竟然有些感动,他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嗯,他是那一届最优秀的学生。”
顾颜吸了吸鼻子,突然笑了,“我就知道。”
陈泽旭这一次没有再接话,许久过去,他才听到她小心翼翼的声音。
“你还知道他的什么事吗?再给我说一点吧,我想听。”
顾颜这一觉睡到27日的中午,窗帘让她与外界彻底隔绝,她中间醒来过几次,只是看一眼手机,又倒头继续睡。
直到饥肠辘辘,她实在撑不住了才坐起来。
她又做梦了,其实她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做过梦。
梦里,她的身体和陈泽旭一起离开了医院,灵魂却依然停留在离周均言只有几步的地方。
他就这样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是眼神看起来很空洞。
“回家吧,周均言。”顾颜看着他落寞萧索的身影,心钝钝地痛了一下。
可是,他看不见她,也听不见。
过了很久,她看到他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轻声说:“顾颜。”
我让他伤心了吗?她想。
顾颜握着手机,在冷气中瑟缩了一下。
前天傍晚陈泽旭将她送回来的时候,她向他表示这一切都是顾中林一厢情愿的乱点鸳鸯谱,希望他以后可以不用放在心上。
陈泽旭了然地说:“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不过,你可以把你的心里话告诉顾总,他很担心你。”
————
顾颜这一觉从周三睡到了周五,下午要去爷爷奶奶家吃饭,三点的时候,顾中林给她打来电话。
“睡到现在?我一会儿回家拿上给你爷爷买的茶叶再去接你,正好早去早回。”
“我自己去也行。”
顾中林还没说什么,有其他的电话又插进来,他直接挂断了和顾颜的。
顾颜习以为常,简单地换好衣服,将晚饭后要吃的药带上就出了门。
差不多一个月没见司机小王了,坐进跑车里顾颜一时觉得车速过快,怎么都不适应。
过红绿灯的时候,顾中林又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临时有事,让她别等他,他忙完直接过去。
顾颜看时间还早就问:“那要我把给爷爷的茶叶带上吗?”
他在对面“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顾颜放下手机,让小王掉头。
————
顾颜包里有钥匙,但她知道每周五家政阿姨都会来打扫,就试着按了一下门铃,果然很快有人来开门。
顾颜随口一问:“您知道我爸都把他的茶叶放哪里吗?”
“不太清楚,客厅的柜子或者书房找找呢。”
顾颜从客厅的储物柜一路翻找没能找到,一边准备给顾中林打电话一边往书房走。
一进书房,一个带着大大“茶”字的方形礼盒就被放在桌边,顾颜走过去,正想拿了出门,赫然发现桌子的正中间,笔记本电脑的下面压着几张陈年旧报纸还有几张照片。
她一眼就认出来照片上的人。
她将报纸抽出来,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她给司机发去消息。
“不用等我了。”
五点半的时候,顾颜坐在书房听到顾中林沉稳的脚步声,他语调寻常地让家政阿姨先回去,很快人就出现在书房门口。
顾颜拿起一张照片,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你调查他?”
从别人口中得知顾颜痴缠着政府办的一个小伙子的时候,顾中林没什么意见,只不过顺手去查了查。
这一查让他大失所望,周均言七八年前的这点事迹在A市那年的高考新闻里也算一条小热点,有三家报社想要采访他和周宁,被他严词拒绝,最后有一家无良媒体还是把自己了解到的东西加以润色放在了一个小版面里。
顾中林嫌恶地看着几年前的旧报纸上写的周均言父母亲的破事还有那家人在派出所被拍下的照片,他怎么可能接受那样家庭出来的人做自己的女婿。
“不是让你直接去你爷爷家?”顾中林松了松领带,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的女儿和一个父亲不详的男人搞在一起,我这个做父亲的查他难道不是应该?”
父亲不详?原来击溃她这么容易。
顾颜身体打着颤,却轻笑出声:“哈哈,他要是父亲不详,那我就是母亲不详,爸爸凭什么瞧不起他呢?”她故作天真地问。
顾中林被她的态度激怒,眉头的川字变深。
“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态度?让你出去住不是让你在外面做这些不三不四的事!我没管你你还有什么不满?”
顾颜迟钝地点了点头,“这个你说对了,我做的确实都是不三不四的事,但你不要再去查他,也不要去打扰他。”
顾中林看着她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盯着自己,父权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他开始拿起生意场上的那套:
“打扰他?嗯,他在体制内工作对吗?”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顾颜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身体站起了身。
“你最好不要去打扰他!如果你去,你马上就会有一个强奸犯女儿!哈哈你以为你的女儿是什么香饽饽吗?都是我上赶着的我倒贴的,是我强迫他的!他理都不理我,所以我找到机会让人把他灌醉强行把他带回我家,他什么都不知道!”她抓起自己的手机晃了晃,冷笑着说:“你不信的话我这里还有视频,如果你敢去打扰他,我马上就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一个这么可怕的女儿!”
“你闭嘴!”顾中林两步跨到她身边,抬起手就想抽她,看她目光毫无躲闪的意思,他冷静了几秒收回了手。
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将手放在背后,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换了一种语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制止你和他交往吗?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了解你,别人越不让你做什么你就越要做什么。现在你们已经分开了?你也可以试着和其他优质的青年谈一谈。”
他顿了顿后,用着最平淡的语气说:“你已经看过那些报纸就应该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可能接受这种一言难尽的家庭。”他无视女儿失望的眼神,继续说:“不只是家境,他打他爸爸进了派出所的照片不会是假的,他的保送资格被学校取消也可见他的人品,还有报纸上写的他妈被——”
“你不要再说了!”顾颜捂住耳朵,背后全是冷汗,她不敢相信这是她爸爸说出的话。
“他和他妈妈是受害者啊。”
“什么受害者?”
顾中林哼了一声,懒得再说下去,顾颜如果有一点羞耻心就该明白他的意思。
顾颜摇着头喃喃自语: “你让我觉得害怕!”
顾颜的心脏像是被刀划了一下又一下,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她待不下去了。
顾中林见她油盐不进,愤怒地吼道:“你给我站住!你还是要去找他?”
“对,我要去找他。”顾颜没有回头,平静地说。
“我只跟你说一次,你要是敢再和那种人不清不楚,我的钱你一个子也不要再花!房子车子还有公司我就是捐了,你也一样别想指望!”
顾颜站在书房门口笑了一声,很快,她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身份证还有手机从包里拿出来以后,直接将包丢在了地上。
“那就捐了吧,我不稀罕了。”
顾颜头也不回地从顾中林家跑出来,一直跑到马路上才停下脚步。
喉头干涩极了,她喘了好久,才将呼吸平复。
她让自己忘记顾中林刚刚说的那些话,她只知道自己要去找周均言,这样想着,她拿出了手机,她没想起翻通讯录,手指已经下意识地拨出十一个数字。
可是在按拨号键的时候,她的食指却顿住了,重要的话应该要当面告诉他。
确定以后,她不再困扰了。
她轻松地拦到一辆出租车,坐在后驾上时,她想她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花在周均言身上了,这对他来说究竟是好是坏呢?
这个答案只有周均言可以给她。
她让司机先将车开到她住的地方,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将阳台上的多肉拿上后再无眷恋地回到车上。
到达周均言小区的时候,她不再将自己困在上次周均言让她离开的眼神里,不怪他的。
周均言小区的门卫对她很熟悉,顾颜轻轻松松地进去。坐在电梯上,她的整个身体都在燃烧,她站在周均言家的门口,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绿植,最后还是按了门铃。
“周均言,开门吧。”她将手放在胸口,感受就快爆表的心跳声。
可是半天没有人来开门,她的心忽上忽下地跳着,开始用手心拍门,顾颜是在这时才发现她的手上全是汗,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看起来得那么无所畏惧。
“周均言,周均言……”
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顾颜突然意识到他可能不在家,这个点了他会在哪里呢?
她终于给他打了电话,可是对面久久没有人回应。
顾颜的心头闪过一秒的迷茫,但很快被莫名的笃定所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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