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后,已进入暮冬。
显州军的统帅裴誉站在残破的城墙上,举目四眺。
大雪初霁的清晨,久违的冬阳把四周照耀得一片光明,雪地反射出太阳耀目的光辉,完全掩盖了雪地之下的破败荒芜和刀痕箭瘢,以至令人有一种错觉,好像这片千里赤地从未遭受过残暴的蹂躏与涂炭。
茫茫雪地与辽阔蓝天相接,地平线上有一线黑影,缓慢而狰狞地向这边移动,看来这难得一见的晴朗与宁静,又即将被撕裂。
裴誉苦笑,瞧了瞧墙头上的残兵弱将,握紧了腰畔的长剑剑柄。
显州是附近方圆数百里的土地上唯一还没被西凉军和樊军攻破的小城池,一个多月以来显州军的都尉裴誉带领着八千将士,历经千难万险,打退了西樊散军的多次进攻,坚持到今日,八千显州守兵只剩下了五百多人,箭矢长矛也消耗殆尽,城墙的墙体到处都是裂痕和坑洞,基本算是弹尽粮绝。
裴誉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但必须得坚持下去,显州城里还有一万多百姓,有些是不愿往外逃难的本地居民,有些是从附近被屠杀抢掠的小城郭和村落中逃出来的难民,他们到了此地亦不愿再继续逃亡,只求能有一个避风的角落让筋疲力尽的身体得以暂时栖息,尽管他们知道留在这里也是等死。
墙头上的哨兵看见了那线黑影,即刻敲响了漆黑肮脏的军鼓。
城墙上的士兵打起精神,再次挺直了身子。
战鼓从墙头一声声往下传递,城中窝在角落里的人们麻木地动了动身体,往城门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蜷缩回去,历经沧桑的眼睛里不再有惧怕和恐慌,是死水一般的平静和悲哀。
城墙下的士兵鱼贯把石块和土块往上搬,连夜削好的木箭和木矛也一扎扎背上来。
裴誉心中弥漫着巨大的悲怆和无力,他整了整残破的军装,用布条把裂开的护胸镜绑稳,朝墙内看了一眼,随即转头检视着他所剩不多的兵。
现在剩余的这些士兵,已经大部分是百姓中自愿顶上来的人了,既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体力弱,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何况杀伤力强的铁箭刀枪都已经消耗完了。
这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战,他想,无论如何,他要打好这最后的一仗。
风停了,天地之间肃杀而萧索,裴誉瞧着那片越逼越近的黑云,微微抬起手臂,“——稳住!”
有几名刚刚顶上来,还没打过一次仗的新兵吞了吞口水,止住了颤抖的手,握紧长弓。
黑云渐渐扩大,显示出骇人凶狠的面目,裴誉从他们的军服上看出,这是一支西凉军,人数约莫有七八千人,他们大部分骑着彪悍的战马,少量的步兵抬着几架云梯和木桩,缓缓朝城墙下行进。
到了城墙下方二十丈开外,他们停止了前行,步兵把云梯和木桩放下,整理着粗壮的飞索。
墙头上有沉不住气的显州兵放了几支木箭,零落地插在西凉军面前的雪地上,有一支射到一名西凉兵的脚下,那西凉兵一把拔起那支木箭,朝骑兵队伍里一丢,西凉军的队列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
士可杀不可辱,墙头上的显州兵都气红了眼,裴誉沉声道:“——稳住!”
这两个字好像是他最近说的最多的两个字,一刹那间他的思绪闪了闪,随即不可置信地瞠大双眼。
笑得最响亮的一名西凉军旗兵笑声一顿,他高高举起的西凉青色军旗被一支利箭射穿,那支箭矢穿过军旗,呼啸着往前飞,直插到前方的城墙一角,颤颤巍巍地不停晃动。
西凉军的队伍中起了一阵波澜,首领大声呵斥了一句,随后调转马头,朝后方看去。
城墙上的裴誉也抬目,这才看见西凉军后方的那团黑云,正逆着初升的阳光,迅速往这边冲来。
他刚才也看见了那支军队,但他以为是西凉军的后援部队。
城墙下的西凉军已经调转了方向,往那以雷霆之势杀来的队伍迎上去。
那支逆光而来的队伍立刻散开成一个雁形,两翼展得很开,雁形的头部冲势威猛,裴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紧紧盯着电驰星走云龙风虎而来的那个雁头。
马蹄卷起雪泥,雪雾尘烟中有刀光迎着烈阳一闪,气贯长虹,势吞山河。
城墙上的士兵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旗帜。
“光明军!是光明军!”
“光明军来了——”
一阵惊呼传开,士兵们的声音不约而同颤抖着,眼眶里一下就涌出了泪水。
裴誉喉头一哽,险些没站住,急忙扶住身前的墙垛。
近了,近了——
两军爆发出磅礴的嘶吼声,在雪地上气势高昂,彪悍凶猛地碰撞到一起,随即像猛兽一般相互撕咬着,雁头以千钧之势率先杀进西凉军的队列中,雁形的两翼急速包抄过来,围住了西凉军的整个队伍。
那片雪地很快被染红,枪戈血马间裴誉清楚看见雁头的那名将领使一柄偃月长刀,身姿矫健勇猛,招式吞鲸倒海大开大合,凶厉明锐的刀光是破开阴霾的闪电,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一条血路直通队列中心的西凉军首领。
西凉军的首领一夹马腹,长刀一挥,纵马朝她冲去,她的厮杀略微停顿一瞬,以更加凶悍的气势冲过来。
两匹战马交错而过时,裴誉瞧见那位光明军的女将领突然将身一矮,左足勾住马镫,整个身体斜斜贴在马侧,避过西凉军首领横扫而来的那一刀,随即翻上马背,身体朝后一旋,那柄闪着血光的刀锋从后面自西凉军首领的左肩砍下,斜着没入他整个身子,磅礴的鲜血从西凉军首领的身体内飙射而出,那道刀光再次闪现时,被一分而二的身体已经永远倒在了马背上。
“杀——”
她举起手中鲜血淋漓的长刀,仰天嘶吼一声,城墙上的裴誉手指头一下抠进了石头缝里。
“杀——”光明军中暴起声势巨大的回应,一名光明军纵马而来,九环大刀一刀斩下马背上的头颅,挑在刀尖上往远处一甩。
“看清楚了,你们主将的头颅在这里,都跟着他去见阎王吧!”那使九环大刀的也是名女子,随着她的喊声,九环大刀一个横扫,甩出一圈血光,几根断肢猛地一下飞上天空。
大雁的两翼从前方合拢,堵截住群龙无首的西凉军,惊慌失措的西凉兵在看清主将头颅的那一瞬间,已被骁勇机敏的光明军抓住杀机,他们残破的身体飞溅着鲜血倒在乱马之下,随即被铁蹄碾碎。
一圈,又一圈,光明军的围杀渐渐缩小。
城墙上的显州兵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裴誉热泪盈眶。
有听到风声的百姓登上城墙,捂住胸口看着这场大快人心的战斗。
厮杀血搏很快接近尾声,那名光明军的女将领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朝裴誉举了举手中的长刀,刀锋上的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流到她的铠甲上,她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但灿烂的阳光下,她脸上那抹被血汗和污垢覆盖的微笑仍然如此撼动人心。
胜利之后的光明军并未急着进城,而是细细地打扫着那块空地。
光明军的后续部队也催马赶了上来,这部分人大概是后勤兵和光明军沿途招揽的各州府落单逃散的士兵,专门负责清理光明军先锋搏杀后的战场。
西凉军的箭矢和可用的兵器被他们收起,每具尸体都被翻了个遍,极少量的口粮、药品都被搜出,衣物被扒下来,幸存的战马赶到一块儿。
裴誉开了城门,指挥显州兵和他们一起忙碌着,把西凉军的尸体堆成一堆堆的小山,放火烧掉。
光明军牵着虏来的战马进了城,在城墙下整军列队,那名女将领扫视着她的队伍,嘶哑着嗓音道:“兵器折了的,马弱了的,统一到孙将军那儿报个数,由孙将军统一派发,现在解散,一个时辰后开饭——记住,不许打扰城中百姓!”
她朝一边的裴誉转过身来:“……怎么称呼?”
裴誉忙拱手道:“裴誉……显州军都尉。”
“沈荨,”她点点头,自报了姓名:“裴都尉,附近的西凉军和樊军已经不多了,再坚持坚持,等源沧江大胜过后,我们的大军便能回来,把西凉人和樊人赶回关外去。”
裴誉干裂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微弱地问:“能胜么?”
“当然能!”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快了!”
她指了指那边的马:“一会儿我们把体弱的马换下来,都留给你们,实在没有吃的,可以把这些马杀了吃——虽然很难吃,好歹能留住性命。”
裴誉略微失望:“沈将军要走?不能留下来吗?”
他满怀希望地瞧着这位遍身血迹污泥,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女将军,希望从她嘴里听到“留下来”三个字。
可她却沉声说:“不能,我们如果留在这里,会给你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裴誉想了想,明白了。
西凉军和樊军的首脑对这支军队很头疼,虽然他们现在的主要目标是要攻往源沧江以南,但并不代表他们会对不断在江北大地上给他们找麻烦的光明军视而不见。
最近个别刚刚入城的难民就曾带来消息,说光明军被散布在广源道以西的西凉军和樊军追杀堵截,恐怕凶多吉少,而光明军,也的确有很久没出现在广源道西边的土地上了。
他们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突然又挟着炽烈阳光以风雷之势而来,在大雪初晴的这个早晨,重新带给人们希望。
裴誉虽然仍有失望,但也没再纠结。
比起攻占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油水的小城池,当然是剿杀光明军这个心腹大患更让西凉人和樊国人悬心,光明军在此处杀了七八千西凉军,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若是他们一直留在这里,等江北大地上散布在其他地方的西樊军集结后杀过来,可能就不只是一两万的人数了。
光明军要离开,不是不想留在这里保卫他们,而是不想连累他们。
裴誉苦笑一声,道:“那么也不至于今天就要走吧,好歹歇息一两天,也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沈荨笑了起来,笑声很是爽朗:“还尽什么地主之谊?我看你们自己也都没什么吃的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们招待得起?”
裴誉有些尴尬,正后悔失言,她已笑道:“我们有干粮,还能分一点给你们,有件事倒真得麻烦你们。”
“什么事?”裴誉马上问。
“我已经很多天没洗过澡了!”她颇为苦恼地说:“头发和身上都快长虱子啦!最近西凉军和樊军对我们追得很紧,我们在前头的马洞山避了好几天,天没亮时望风的人看见有西凉军结队往这边走,猜到是要来攻打你们,我们这才出来的。”
她双掌交搭,把手指指节捏得啪啪作响:“好久没活动了,今儿杀得痛快!”
裴誉瞧着她颊边肮脏打结的发绺和身上一抖就往下掉的血泥点子,不由笑道:“我马上去安排。”
城墙下升起了炊烟,几口大锅被架在火上烧,城里的百姓拿出最后的口粮,光明军杀了几匹瘦弱的胡马,这个被围困多日,总是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城池此刻一片欢腾,人们脸上不再是麻木而哀薨的神情,眼睛里有了一点亮光,眼神也轻快起来。
沈荨端了个残破的碗上了城墙,蹲在一个缺了头的墙垛处,一面吃一面往远处瞭望。
一场厮杀和清扫下来,现在已经是午后未时末了,天空晴朗无云,日头已偏,城墙在雪地上投出一带阴影,不远处是方才那场激战留下的大片惨烈痕迹,远方白雪皑皑,地平线尽处是起伏的山峦灰影,像蛰伏在大地尽头沉睡的猛兽,或许下一刻就会苏醒过来。
她想起那日晚间带着四千荣策营将士急行军赶往寄云关的情形。
飞雪扑面的夜晚,悲呜的风声中,她带着将士们隐在暗处,正好看到浩浩荡荡的西凉军和樊军入关。
燃烧的火把照亮他们幽暗的铠甲和染满鲜血的刀枪,异族的大军像喷着火的巨龙,搅动风云从大山深处而来,这已经露出尖牙利爪的巨大凶兽蜿蜒滑过寄云关千疮百孔的城门,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还有大量的骑兵在寄云关外的平野上聚集着,整队等待进关,黑压压的一片延绵开去,方圆数里,几乎占满了那片染着血的开阔谷地。
而城墙下的那一片地方,还四处堆横着西境军残破的尸体。
等这一批西樊大军入关后,她带着荣策营将士在关外沿着西境边线一路飞驰,从极西的长源寨进了关,把她留在那儿的旧部召集起来,又赶往崎门关。
这两处地方是西境线上很小规模的军事基地,历来不受重视,西凉人和樊国人聚集在寄云关处,暂时没有顾及这两个地方。
半年前她和沈渊大吵后,沈渊回了上京寻求太后的支持,沈荨当日预感不妙,以极快的速度整编了手下的几个骑兵营,剥去了几名亲信将领的指挥权,把他们调到长源寨和崎门关,暂时蛰伏起来。
十万西境军有将近八万驻扎在西境心脏寄云关,这八万西境军恐怕已经在西樊军队攻入寄云关时毁于一旦,只有这些荒僻关隘处还留有一些零散的兵力。
他们已接到冯真带去的指令,整军等待着昔日的悍将前来,带领他们重振往日荣光。
沈荨叹了一声,端着空碗起身来到墙头另一边,俯视着城墙下三五成群吃饭的光明军。
光明军的队伍到了今天,尽管人数没有减少,但战力却在不可避免地削弱。
长源寨和崎门关一共召集了四千将士,和着她带去的五千荣策营骑兵,再加上西境线上零散的驻兵,她从崎门关下举旗出发时,有一万名战力卓著的强兵,但是经过一个多月的拼杀,这一万人损失了不少,如今真正能在与西凉人和樊人的战斗中不落下风,骁悍过人的士兵,只剩下五千多人。
现在的光明军,有近一半士兵是她穿行在西北大地上陆续招揽的,都是沦陷的各州府流落在难民中的散兵,他们之前没有受过西境军骑兵那样严苛的训练,也没有真正和西樊军面对面交战过,尽管他们的战斗力在这种严酷的、日复一日的战斗中提升起来很快,但与长时间历练出来的西境兵相比,仍然有一定的距离。
但无论多难,她也必须带着这支队伍坚持下去。
她视若亲人的部将冯真,在一次与西凉军的遭遇战中被砍断了左臂,胸口也中了一捶,整个护胸镜碎裂,胸骨肋骨齐断,当时便永远地倒在了战场上。
沈荨没有允许自己过多地沉浸在哀痛中,他们选择了这条路,也许或早或迟,都会步冯真后尘,马革裹尸埋骨沙场,最终化为尘土飘散天地间。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下一场战斗中猝不及防地倒下,包括她自己。
生死她见得太多,如今心头有一块悲怆而荒凉的地方,她近乎麻木地把那块地方包裹起来,用更加坚硬的情绪去掩盖。
只有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才能不负他们的牺牲,不负这场生死中的征途。
大江对岸的朝廷军已经向她发出了不下一次的指令,希望她能带领这支军队想办法渡过源沧江与大部队汇合,但她放不下这里的百姓,也放不下至今没有一点消息的阴炽军和骑龙坳的那八千守军,他们在拦截了樊军一天一夜后,从骑龙坳下进入了西凉和樊国的国境,从此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想,只要能得到他们的一点消息,确认他们还在继续战斗,她便不能再拖了,得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一路南下,撤往大江南岸,加入到抗击西樊主力军队的战事准备中。
她再次看了一眼这片白雪覆盖下的荒凉天地,紧了紧肮脏的披风,下了城墙。
当天夜里光明军还是留在了显州城里,过于疲惫的士兵也需要一个温暖的地方养精蓄锐,何况显州的守军和百姓如此热情,他们眼里无声的恳求和挽留亦让沈荨不忍离去。
但是丑时过后,她还是让亲兵去叫醒窝在城墙下的光明军。
她站在破败的城楼上,注视着夜幕下的大地。
天气很寒冷,积雪经过一天的阳光照射还没有化完,今夜天际中有薄薄的云层,月光时隐时现,但只要一点微弱的光芒,大地上的白雪便能把这点光芒加倍反射出来,方圆数里的情形,城墙上看得一清二楚。
城墙下的光明军已经在整队集合,裴誉上了城楼,来到沈荨身边。
“真的这时就要走么?”他问。
“走不了了,”沈荨苦笑,下颌朝前微微一扬:“来了。”
裴誉忙往远处望去,夜晚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长长的一线阴影,几乎漫到了天边,很快这线阴影便往前方拉长,有悠长的号角声扬起,这次集结而来的西凉军和樊军,已经不是之前小股的军队了,粗粗看去,至少不下三万人。
这可能是分布在附近的所有西樊联军兵力了。
“来得可真快,”沈荨啧啧叹了一声,看一眼裴誉:“这次要连累你们了。”
“如果没有沈将军,这座城池今早就沦陷了,”裴誉正色道:“能跟沈将军和光明军一起战斗,是我们的荣幸。”
沈荨看了看他严峻的脸和捏紧的拳头,笑道:“别紧张,你守城经验丰富,这城墙虽破,还能挡上一挡。”
远处的西凉军和樊军已经集结成了几个方阵,在号角的指挥下黑压压地朝着城门方向行进,光明军迅速做出了反应,城墙的墙垛处站着两排弓弩手,手执刀枪的士兵列在弓弩手后,石块和土块垒在脚下,城墙下战力强悍的骑兵已在城门前整队,随时准备冲出城门迎战。
裴誉这回心一点都不慌,甚至还有隐隐的兴奋感。
他检视完弓弩手的准备情况,回到沈荨身边时,却见她呆呆地望着远方,目光从已经逼近城墙的西樊军军阵上方掠过,落到西樊军的后方。
裴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月光恰在这时钻出云层,已经偏西的方位正好将城墙前方的大地照得雪白,在那茫茫雪地上,西樊军阵后方约莫数十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灰点。
随着那灰点的缓慢移动,裴誉分辨出了,那是一个人和一匹马。
沈荨对下方的西樊军视而不见,只盯着那一人一马,她僵立在城楼上,胸腔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裴誉有种感觉,好像远处孤立在西樊军军阵后头的那人,也在静静地注视着城楼上。
时间似乎静止下来,月光被云层挡住,再次亮起来的时候,有一阵风掠过,马上人身后的披风被扬起。
翻飞的衣袍中,那人缓缓朝天举起一杆长枪,朝城门的方向划了小半个圆弧,枪头凝聚着月光,闪烁出清寒的一道冰线。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雪地上渐渐起了动静。
那本是贴在地平线上的一根黑线,几乎让人感觉不到那原是埋伏在天地间的一种异物,这根黑线很快往前蔓延,像幽暗的潮水,阴冷、迅捷的侵蚀了明亮的雪地,远远就让人不寒而栗,是比夜晚寒凉的空气更冰冷的一种感觉。
裴誉知道那是一支军队,与晨间逆着日光而来的炽烈而彪勇的光明军截然不同,他们悄无声息地迎着月光往前流动,像地狱中的阴火,漫过之处是沉寂的黑渊和永夜。
那一人一马仍然缓缓往前行进着,长枪倒垂在手上,枪尖反射着月光,冷银的一点光在雪地上跳跃着,让人一刹那间忽略了那是一件下一刻便会夺去人生命的凶器。
他身后大军涌过来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须臾间便在他后头形成了轻缓涌动的黑海,平静的波澜下蕴含着危险的杀机。
裴誉瞧着那支肃杀而幽冷的军队,觉得喉咙处像是被一只阴厉的手遏住一般,窒息,透不过气来。他努力压住这种感觉,朝一边的沈荨转过头去。
他再次吃了一惊,并有一种错觉,好像这位女将军的脸在一瞬间现出了明媚的春阳,城楼的阴影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很柔和,唇角还弯成一个上翘的弧度。
“沈将军,他们是?”裴誉从未见过这样的西凉军和樊军,这一刻他觉察到了身体深处的战栗。
可他却见沈荨笑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持枪的人,微笑变成了朗声大笑。
“……沈将军?”
她没回答,片刻后猛然朝裴誉转过脸来,眼眸中是炽热而灿烂的光芒。
“裴都尉,这里交给你了!你们守好城门便是,我带人下去迎战!”
她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很快转身奔下城楼,尚处于迷惑中的裴誉立刻上前一步,伸长脖子去瞧下方的城门出口。
城墙不远处的西樊军方阵中已经起了一阵骚乱,他们感受到了身后直逼而来的那种阴冷凝重的杀气,军阵最后方的西樊军骑兵调转马头,看见了那支正悄静无声漫向他们的杀军。
战马开始嘶鸣,阴煞凶暴的气息随着寒风飘散过来,无孔不入,西凉人和樊人并不惧怕,反而更加兴奋,反应迅速的他们立刻变化了阵型,随着短促的号角声,几个方阵集合到了一起,放下云梯和木桩的步兵举起弓箭,被举着盾牌的骑兵团团围在了阵列中央。
那支黑色的军队像幽冥之兽喷出的毒涎,漫到西樊军前十数丈处停住了,两军対持一息,黑暗的幽军阵前那名将领再次举起手中的长枪,与此同时随着西樊军号角的一声长鸣,飞蝗羽箭从西樊军的军阵中央齐齐射出,漫空飞往那支军队。
划破长夜的嗖嗖声中,黑暗的潮水一下往两边散开,黑色幽军亮出尖利而嗜血的毒牙,他们手举盾牌挡过这波箭雨,在西樊军下一波箭矢落下之前,已经杀气腾腾地冲入了西樊军的左右两翼,卷起阵阵腥风血雨,汹涌地撕裂了西樊军骑兵后方的两侧防线。
城墙下方的城门这时也陡然开了,光明军中爆发出气势浑厚的吼声,以拔山举鼎的气势勇猛地冲向西樊军阵的中心位置。
平地惊雷,万马齐喑,本是铿锵坚固的阵列很快被光明军冲散,无法控制地往两边散开,阵列中心的弓箭手方阵被冲得溃不成军,光明军的骑兵排列成一个紧密的锥形,锐利的锥头势如劈竹地一路冲到了阵列后方,锥形随之散开往左右两翼厮杀,硬生生把西樊军的队列分割成了两块。
黑色幽军的吞噬范围在扩大,对着光明军分割驱赶过来的西樊军骑兵张开黑暗的大口,从城墙上看下去,这两支队伍的配合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光明军气势冲天,越杀越猛,不时吼声雷动,从边上往中间侵蚀的黑色幽军锋镝阴狠,几乎不会发出什么杀声。
如果说光明军像火,像烈阳,那支黑色军队便像冥水,像暗夜尽处吞噬生命的渊洞,白昼和黑夜交织,一明一暗,同样的所向披靡,锐不可挡。
昏天黑地的厮杀中两军的尖锥头一次会师,交汇一瞬又错开各自杀远。
长刀磊落开合,长枪夭矫挑刺,一如虎啸,一如龙吟。
天翻地覆间城墙下方像是火山口不断翻滚的岩浆,翻出死亡和暴虐的气息。
不过这场战斗根本没有城墙上的显州兵和一部分光明军的事,他们心潮澎湃地看着城墙下方的这场压倒性的围捕和猎杀,大部分显州兵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
这支黑色的幽军,便是消失了多日,在西北边境如神话传说一般神秘而无坚不摧、攻无不克,令人闻风丧胆的阴炽军。
他们已经看见了那些士兵脸上狰狞的面具。
能在一天之内见到两支传奇军队,并亲眼看见他们作战,站在城楼上的裴誉觉得自己运气简直不要太好。
月已沉,星已散,天空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沉凝。
苍穹之下翻腾的血浪腥滔过了最疯狂的时刻,渐渐平息下来。
这些身经百战的西凉人和樊人在人数不及他们的光明军和阴炽军的合力绞杀下,第一次有了挫败的感觉,他们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很快便鼓衰力竭。
他们徒劳的抵抗像快要燃尽的碳火,微弱而短暂,在势如潮水的冲杀下土崩瓦解,相继湮灭于永恒的黑暗中。
残肢断骸遍地的荒土上只剩下零落的西樊士兵,被光明军和阴炽军围截着驱赶到一处,在这个清冷的早晨,他们已见不到黎明到来之前的第一线光明。
腥风在耳边呼呼地刮着,沈荨浑身冒汗,精神亢奋到了极致,三万西樊军已快杀尽,但她觉得身体里仍然有用不完的力气,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朝不远处纵马而来的那个黑色身影望去,那身影挟风带浪,穿过血雾迷尘,于刀光枪影间向着她急冲过来。
沈荨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挑,催动战马迎上前去,这时有顽抗的西凉士兵在地上举起大刀,用尽力气朝她胯下的战马一挥,那马一声悲嘶,前蹄趔趄着往边上一倒,沈荨一个纵身翻下马背,就地一滚站起身来,手中长刀照着那西凉士兵劈下,那士兵身体反射性地弹了一弹,再无动静。
震耳欲聋的风声和马蹄声中,那一人一马已于万马千军中掠到她身前,马上人俯下身来,迎着她灼亮欣喜的目光,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臂。
沈荨就势腾身一跃,翻上马背,一手持刀,一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战马驮着两人,迎着初露的那一线曙光,风一般驰骋出那片已没有悬念的战场,消失在城墙上众人的视线内。
腾挪间她头上的头盔不小心掉落了,呼啸而过的狂风扬起散乱的黑发,猎猎风声中她觉得自己似乎飞了起来。
她把头靠在他的背上,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侵入鼻尖,她贪婪地闻着,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再紧了一紧,闭上了双眼。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何方,也不知道他何时停下来,但她不在乎,这一个瞬间,她愿意和他一起抛下一切,一同在阳光下饮风驰骋至天荒地老。
但他终于还是停下了,迎着初升的冬阳,在雪地四周反射出的灿烂光辉中把她抱下马背,随即死死地搂在了怀里。
他箍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得那样紧,近两个月来从不离手的长枪跌在脚下,沉重的铠甲盖不住胸腔中剧烈的心跳,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拥了她好长的时间,最后松开她的腰,一手掌在她脑后,另一手拨开她颊上乱舞的发丝,低头狠狠地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