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3174 下载APP
“你出也受咒诅,入也受咒诅。”
——《申命记》28:19
我永远都会记得一九六四年,菲雅离开的那一年。她一直等到三月,那时水仙花在井边盛开。她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时,我倚在她的门框上。
“如果你走了,菲雅,我和弗洛茜怎么办?我们不能和你说晚安了。”
她拿起她从拉德医生那里回来时我给她的罐子,晚安纸条还在里面。
“装上新的晚安。”她说着,把罐子递给我,“我会留好我对你和弗洛茜说的晚安。然后,当我们再次相见时,我们就分享这些纸条,这样便知道我们一直思念着彼此。”
我抬起头对她笑了。
“我会想……想……想你的,菲雅。”林特跑了进来。
“我不会走远的,”她告诉他,“我会每天都来看你的。你来餐馆的时候,我会给你奶昔。”
他开始扯他的鼻子。
“只要你不再扯你的鼻子、耳朵和头发。”她温柔地握住他的手,“你在扯所有美好的东西,你不知道吗?”
她低头望着他的脚。
“还有,你要穿好鞋子。”她说,“你的脚还是那么柔软,你需要保护它们。就连贝蒂都会偶尔穿鞋,但你永远不愿意穿。”
“我不想……想……想把我的脚关起来,好像它们做了什么坏事。”他说。
“好了,过来,林特。”母亲站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他跑到她跟前,高兴地接过石头。他们一起走过走廊,我可以听见母亲在告诉林特厨房里有一些梨子。
我转向菲雅,看着她收拾剩下的行李。她要搬进去的公寓位于蒲公英一角币的上面,她在那里打工。蒲公英一角币是镇上的一家餐馆。那里的一切都是黄色的,包括菲雅的制服、帽子和鞋。所有的女服务员必须穿餐馆发给她们的黄色袜子,上面缀着透明的褶边,会在她们走路的时候弹起来。褶边让她们的腿看起来像不到六岁的小女孩。
早在餐馆刚落成的时候,创始人承认蒲公英等于一角硬币。创始人家族在她去世后延续了这个规定。你会看到人们把蒲公英放在手提包和钱包里,从顾客手中传递给服务员,或者留在桌子上作为小费。收银机里甚至还有蒲公英,仿佛它们和旁边的钞票一样值钱。
菲雅会把许多蒲公英带回她的公寓,制成蒲公英乳液。我怀念她在家里制作这种乳液的日子,看着她把蒲公英花放在厨房的台子上晾干,其中有一些还会结籽。我和菲雅会偷偷地把籽吹进厨房的缝隙里,然后收集我们所有的宽口瓶,把剩下的花浸在油里。我们把罐子放在窗台上,在阳光下晒暖。阳光照进油中,仿佛地球上的每一个夏天就在此处,就在我们之间。
菲雅走后,我们的窗台上就再也不会有这些罐子了。她开始在自己的公寓里制作乳液。她离开了家,带走了所有的蒲公英。
崔斯汀搬进了菲雅以前的卧室。弗洛茜起初会抱怨,但她知道崔斯汀需要一个独立于林特的空间。
菲雅走了,家里明显空了一些。母亲试图通过收集她在旧货市场上花几枚硬币买来的彩虹玻璃器皿来填补这个空缺。她把玻璃器皿放在房间里,好像这便意味着满屋子都是人。她也开始做其他的事情,比如给我铺床和梳头。
她会坐在后门廊的台阶上,而我坐在她的两腿之间,她赤裸的双脚放在我的两边。尽管她穿着高跟鞋响亮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但我记得母亲光脚走在地上时似乎是最危险的。她是那种穿着高跟鞋走在油毡上,却赤脚走在碎石上的女人。
在给我梳头的时候,母亲要么说话,要么沉默,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绝对的。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她沉默得可能会让人崩溃。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她说到的事情会突然给我一击,像是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
“有一天我去大巴车站,”她一边说,一边用梳子给我梳头,“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买了一张去新奥尔良的单程票。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新奥尔良,也许这是那天最便宜的车票,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拿了一个棕色的袋子,里面装了一枚煮鸡蛋和一个烂苹果。为了坐到我的座位上,我不得不跨过过道上的呕吐物,地板上到处都是木屑。”
“木屑?”我看着一只小苍蝇掠过她涂红的脚指甲。
“耶稣的血啊,他们把木屑撒在呕吐物上,这样呕吐物就不会流到别处了。贝蒂,你已经十岁了,应该知道这些事。”
她放下梳子,开始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
“我坐在大巴上,”她说,“等待发车。等我抬起头,看见你的爸爸站在过道前面。车里坐满了人,我在最后面,所以他还没有看见我。司机向他要车票,你的爸爸没理他,所以司机开始推他下车。
“滚出去。”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就像司机那样。
“你的爸爸根本没有听。就在他挥拳的时候,他看到了坐在后窗的我。那一拳把司机打晕了。你的爸爸从他身上跨过去,笨拙地向我走来。他光着脚,只戴着一顶帽子,穿着一条内裤。我记得他流了好多汗,即使那是一月。”
她开始给我编法式辫子,把头发紧紧地扎在头顶上,令我疼得皱起眉头。
“他递给我一美元,”她说,“一张污秽的美元。
“‘对不起,我只有这些。’他说,‘但是当我看见你来这里时,我能卖的只有自己的衣服。这不会让你走得很远,但至少能离开这里。’
“他下车前,把他的阿帕奇之泪(1)丢给了我。”
她把手伸进她的胸罩,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她的拳头紧紧地攥着它。
“很久以前,”她说,“阿帕奇人(2)被美国骑兵偷袭了,阿帕奇女人的眼泪在她们手中变成了石头。”
母亲张开手指,露出一块光滑的黑石。
“我们经过亚利桑那州时,你的爸爸给我买了这个。”她说,“在你手上,它看上去不过是一块普通的黑色石头,但光线会改变它。”
她把黑石举到太阳底下。
“贝蒂,你看到了吗?”她问,“你是如何看待它的?他们说拥有阿帕奇之泪的人永远不会再哭泣,因为阿帕奇女人会替他们哭泣。”
她把石头丢回胸罩里,在手上吐了口唾沫,然后用手揉搓我的辫子。
“你的爸爸把阿帕奇之泪给我之后,”她继续说,“他站在路边,手是脏的,头发是乱的。
“‘他真的爱你,’坐在我旁边的老婆婆说,‘大伙儿说有人求你留下的时候是爱你,但有人让你走的时候,你才知道他是真的爱你。’
“贝蒂,你觉得是这样吗?那个老婆婆说的?”
“我觉得如果没有任何意义,她是不会说的。”我迅速回答。
我等着树林里的乌鸦停止啼叫,然后问她为什么没有走。
“你已经在大巴上了,”我说,“为什么你没有留在车上,去新奥尔良呢?”
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告诉我想象一张挂在晾衣绳上的床单。
“这张床单是违背自己的意愿被挂上去的,”她说,“不管它多么努力,都无法挣脱束缚它的晾衣夹。床单挂在那儿很多年,经过时间的摧折,床单的布料因季节的更迭而变得破旧不堪。印在床单上的花朵也褪色了。有一天,暴风雨如此猛烈,床单不知道自己能否幸存下来。
“又有一天,床单从晾衣夹里掉了下来。床单认为它可以独自活下去。然后,它在水坑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布料已经不再可爱,所有的破洞都在邀请寒冷穿过。床单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另一件被抛弃在路边的东西,一件没有人会在乎的东西。但是,有晾衣夹把它固定在绳子上,床单可以高高地挂在地面上,假装它是特别的。尽管它会被囚禁在绳子上,永远不会获得完整的自由,但至少它的三个角可以按照它选择的姿态飘动。
“这对床单来说足够了,所以它任由自己被吹回到绳子上,被它的夹子挂起来。只有在一切皆有可能的好日子里,床单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等坏日子一来,床单会对被晾衣夹夹着感到非常欣喜。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像它一样紧紧地抱着自己呢?这张床单,这张,女人——女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也跟着垂了下来,“女人也像是床单一样,这不好笑吗?我想这不过是另一种折磨女人而不受惩罚的办法罢了。”
她抬起眼睛,对着我的目光,然后问:“贝蒂,你爱我吗?”
某个地方,一把电锯正在加速。但我沉默了。
“你知道,在某些文化中,沉默表示是。”她说,“但是在大部分文化中,沉默表示不。哦,贝蒂,你不爱我,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她把头贴在我的头上,“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我的妈妈告诉我,我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爱,这个世界也不会在我身上找到爱。”
(1)阿帕奇之泪:黑曜石的一种。
(2)阿帕奇人是印第安部落中的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