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笑敢先生对《老子》的种种“无为”做过一个总结,说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避免并贬损常规行为,以达到一种更高的精神境界以及更好的实践结果。(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Edited by Bo Mou)刘先生研究《老子》偏于务虚,但也不得不强调务实的一面。汉朝立国,以黄老之术治天下,要点就在这“无为”二字。
刘笑敢先生在一篇论文里专门分析《老子》哲学的核心价值观,找到的答案是“自然”(它的意思是acting naturally或者letting things develop by themselves),而“无为”正是人们在行动中领会何谓“自然”的一种原则或方法。而在一般情况下,这两个概念是合并在一起的,并且常被交替使用,尽管它们实质上并不相同。(An Inquiry into the Core Value of Laozi’s Philosophy)
但恐怕与刘先生把“自然”与“无为”提升到哲学高度不同的是,单在《老子》的文本里来看“无为”,似乎它正像刘先生一向所反对的那样,带着一股浓厚的政治手册的气息:这种话首先不是对老百姓说的,而是对统治者的进言;也不是让统治者什么都不做,而是让他们不要违背事物本身的发展规律来做事。
举个简单的例子,人要生活,总要吃饭、睡觉,“无为”不是让你不吃饭、不睡觉,而是让你顺应着你自己的生物钟和身体情况,也顺应着外界的环境变化来吃饭和睡觉。因为这么生活太符合自然规律了,一点都不勉强,所以不会感觉自己做了什么,而该做的事却不知不觉地全都做了,这就是“无为”。反之,如果饿了非要睡,困了非要吃,吃饱了还要吃,这就叫作“有为”。[31]
《老子》的“无为”政治观正是从“无为”的养生观合乎逻辑地推演出来的,怎么养生,就怎么治国,道理是相通的。生活有规律,淡泊无欲,不折腾,身体就好;所以政治这么搞,一样会好。[32]
顺应规律,就是合于道,而规律的一大特征就是有惯性。东西小,惯性就小;东西大,惯性也大。养生和治国没有质的不同,却有量的不同;量不同,惯性就不一样。船小还好掉头,航空母舰就很难掉头,最好的操作方法就是顺应它那巨大的惯性,赛车可以漂移而航母不能。所以,从“无为”顺理成章地就可以推出一个结论:因循。这也就是司马谈说过的:“道家之术,理论基础是‘虚无’,实践方式是‘因循’,没有一定之规,随机应变,因势利导。”(《论六家要旨》)
从这里,我们就可以发现道家与其他诸子学派的一个本质差异:别人都是有具体招式的,道家却没有。比如儒家和法家,都属于典型的“以不变应万变”,自己那一套治国方略放之四海而皆准,道家却是“以无招胜有招”,只有寥寥的基本方法论而已,因循而不守旧。
也就是说,其他学派提出什么政治主张,都是目标导向型的,设定了一个具体的政治目标,比如资本主义蓝图或者社会主义蓝图,而道家则是方法导向型的,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强调的只是方法。于是所谓“因循”,并不是因循守旧,不是对既有政策的一成不变,而是首先基于对这样一个道理的尊重,即“形势比人强”,于是乎顺势而动,就好比顺水行舟,水流向东则向东,水流向西则向西,水流向资本主义则资本主义,水流向社会主义则社会主义。如果具体到改革问题,从学理上看,因循之道并不否定改革,但要强调,即便是很坏的政策,在大环境里实行日久,难免有了巨大的惯性,而且千头万绪、盘根错节,如果雷厉风行地断然刹车掉头,很可能会招致更大的麻烦。即便人心思变,掉头也要慎之又慎。
汉哀帝时期,师丹辅政,鉴于贫富悬殊之害,有心搞一些改革。师丹的说法是:“君子为政,贵因循而重改作,然所以有改者,将以救急也。”也就是说,虽然要搞改革,但只是为了救急,为政的大原则还是该以因循为主。(《汉书·食货志》)
《庄子·养生主》中,庖丁为文惠君讲说自己游刃有余的解牛之道,有所谓“因其固然”。解牛之道通于养生,养生之道通于政治,这正是道家的一种典型逻辑。因循之治,《鹖冠子·度万》讲五种政治方针,其中就有“因治”,简而言之就是“因治者不变俗”。《文子·道原》则比较过因循无为与创新有为的优劣,旗帜鲜明地说:“能因即大,作即细;能守即固,为即败。”直到几百年后,天才少年王弼撰写《老子微旨例略》,总结《老子》之学的大要,一点不带魏晋玄学的浮夸,说得非常中肯:
因而不为,损而不施;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贱夫巧术,为在未有;无责于人,必求诸己;此其大要也。
这段话相当简单易懂,开头的“因而不为,损而不施”,表现在施政上,正是在因循的过程中实行渐进的改良,而这种改良并不是渐渐增加新项目,而是渐渐减损旧项目,也就是《老子》所谓的“为道日损”。
易中天先生讲道家是理想主义,“要做就做最好的,做不到最好的就宁可不做”;相形之下,儒家则是现实主义。这恰恰说反了,道家如果真那么理想主义,就不会有“文景之治”了。
道家确实在修身上有着非常理想主义的一面,在《庄子》中表现得最明显,而在治国方略上却有着非常现实主义的一面,也就是前文讲到的那三个特点:动静小,成本低,见效快。之所以如此,关键就在“因循”两个字上。
马王堆帛书《经法·君正》甚至给出了因循之道的具体办法,认为一位新上任的统治者治理国家,第一年应该从俗,第二年开始起用有德之人,循序渐进,一直到第七年。不过,人家不是说到了第七年就是太平盛世了,而是说这时候就可以操纵国内的老百姓去打仗了。
以前我在《春秋大义》里提出“因循”这个词的时候,很惹一些道家支持者的不快,我当然觉得很冤枉,因为一来这里的“因循”绝对不含贬义,甚至是个褒义词,二来这是司马谈说的,我只是转述而已(司马谈的原话是:“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但是,这些读者感到了不快,这件事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说明的是一个古今语境的差异。
我们最切身的传统,从“五四运动”以来就是革除帝制、打倒孔家店、推行白话文,后来又闹革命,连改良派都被打成反动派了;然后又是批林批孔批四旧什么的,最近三十年的主旋律是改革开放,最有魄力的改革家们不断成为聚光灯下的骄子,所以我们天然地就会把“改革”和“革命”当成褒义词,把“因循”当成贬义词。这当然没错,比真理更正确,但是,古人并不这么想问题,甚至还常常持有相反的看法。
道家《慎子》专有一章,题目就叫作《因循》,提出了一种很先进的管理思想:人都有自利性,为自己做事最有积极性,所以管理者应该顺应这种人之常情,给人安排的工作要让他觉得不是在为老板打工,而是在为自己做事。
因循,就要顺应世态人情。安乐哲总结过,认为道家评价一个历史时代是好是坏,标准就是看它是否有益于人们的天性发展。(The Art of Rulership)那时候诸子百家关注人性问题,性善、性恶地争辩不休,因为他们都想研究出基本人性,然后把它作为自家政治理论的牢固基石。道家研究这个问题,不大关心善恶,更关心的是“发展趋势”。找到趋势,顺应趋势,就会事半功倍。
我们还可以看看汉朝初年,先贤们面临着一个很严峻的在废墟中重建国家的问题,但他们就不想搞什么跃进,也不想搞什么激进式改革,而要搞渐进式改良。船太大了,不好掉头,怎么办呢?因循,在因循的过程中因势利导。
汉初的因循表现在几个方面,一是当时大乱方歇,人心思定,所以要顺应人心,政府最好静悄悄的,让社会自己去疗伤;二是在制度上,旧制度无论好坏,毕竟施行了那么多年,不要说变就变,于是乎“汉承秦制”。汉初制度绝不是一个“约法三章”就可以一带而过的,就拿秦始皇著名的“挟书令”来说吧,和“焚书”基本上是一回事,这项法令直到汉惠帝四年才告废除,而从董仲舒“天人三策”和路温舒的《尚德缓刑书》以及其他种种线索来看,那时候的繁文缛法是相当恐怖的;而在权力格局上,也形成了皇室、政府、诸侯三分权力的特殊结构,既有周代分封制的痕迹,也有秦朝中央集权的遗存,而这样的结构与其说是有意为之的,不如说在更大程度上是自然形成的,直到汉武帝的时候,才彻底改变了这个局面。
微观一些来看,因循风格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曹参。萧何死后,曹参继任做了丞相。按照我们习惯的想法,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这位新官是位政府总理呢。更何况,汉朝初年相权极大,[33]当时的丞相府,规模近乎一座小皇宫,东西南北都有大门,昼夜都在接收各地的报告,向各处发布政令,里边有几百人集体办公。丞相一家人都住在相府内宅,相府四周都是员工宿舍。规模之大,人员之多,几乎能赶上现在一个县政府了。曹参坐镇中央,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他却别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简直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汉惠帝有些不满,以为是老干部不服自己这个小皇帝的调度,而曹参的解释是:从能力上说,您这个皇帝不如上一任老皇帝(刘邦),我这个丞相也不如上一任老丞相(萧何),所以对他们定下来的规矩,我们只要照着做就是了,弄出新动静来反而容易适得其反。
曹参的这个作风,好像完全是《庄子·徐无鬼》教出来的——齐国的贤相管仲病危,齐桓公来看他,询问谁能做他的接班人。齐桓公本来属意于鲍叔牙,但管仲说鲍叔牙为人廉洁而明察,对上会违背国君,对下会违逆民意,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管仲推荐的接班人是隰朋,他的为人正好和鲍叔牙相反,国君和他相处会很惬意,下面办事的人也愿意拥戴他,他对国事并不多加干预,对家事也从不苛察。
无论是隰朋还是曹参,给人的印象都不是精明强干的政治家,却更像是心宽体胖的老好人。这是《庄子》的政治主张,也是道家一以贯之的施政纲领,历代爱好《庄子》的人常常忽视这些内容。
讲到这里,本来很适合谈谈“这个故事给我们现代人的启迪是……”但是,环境不一样了,不宜刻舟求剑。
我们要知道,曹参之所以能这么做,一是因为当时的皇权还没有到达集权的程度,二来曹参是资深的老干部,汉惠帝是敦厚的小皇帝,有这种特殊背景在。如果换到一般环境,新上任的人一定要做出显而易见的成绩,而无论会不会造成无穷后患,甚至就算瞎折腾,也要折腾出能让领导看得见的动静来。
那么,这就难免触发一个问题:如果身处这样的一个组织环境里,什么才是无为之道呢?是否有为甚至胡作非为才是无为呢?这看上去是一个悖论,《老子》里边有答案吗?
遗憾的是,《老子》对这个问题并没有给出答案,因为它不需要解答这种问题——书是写给统治者看的,而那个问题明显是被统治者的问题。黄老之学还有一个要领,叫作“君臣异道”,用法家的话说就是“君无为而臣有为”,要的是老板闲死,员工累死,做员工的绝对不能“无为”。
这个道理最适合用易理来解释(恰好古代易学的一大传统就是以易理喻政治):一个完善的结构一定是阴阳平衡的,并且是一种动态的平衡,一阴一阳,一动一静,而不能是纯阴或纯阳、都动或都静。君臣关系构成了一个统治结构,君处阴则臣处阳,君处静则臣处动。那么,顺理成章的是,君无为则臣有为。
《韩非子·守道》说,君主只要把赏罚制度搞好,从大臣到百姓都会自动地为了获赏避罚而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家都这么奋发有为,君王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了。
《韩非子》说这种话无可厚非,但是连《庄子·在宥》都说“道”分成天道和人道两种,无为而尊贵的是天道,有为而劳苦的是人道;君主遵循天道,臣子遵循人道。天道和人道天差地别,一定要区分仔细!——但凡对《庄子》稍有几分熟悉的人,恐怕也很难相信这种话会是庄子说的,所以学者们力主这段文字是后人的胡乱羼杂,不是《庄子》的思想,应该删掉。但是从黄老一系的发展来看,这种思想确实是道家理论合乎逻辑的发挥。[34]
这样的“道”,看上去反而像“法”——我们不妨参照一下王夫之的意见:“以法治国,则君主安逸而天下困苦;以道治国,则天下安逸而君主劳顿。”(《读通鉴论》卷一)
《庄子·天地》中,许由向尧讲述齧缺的为人,说他聪明睿智,属于有为之人,所以不宜做天子,然后说:“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这句话的意思很可能是说,齧缺这种类型的人可以做百姓的官长,但不宜做天子或国君。这就意味着《庄子》里确有支持君臣异道、君无为而臣有为的内容。
《国语·鲁语下》记载了公父文伯的母亲告诫儿子的一番做官的道理:“过去圣王治理人民,总是挑贫瘠的土地让他们去种,让他们一直都过劳苦的日子,所以圣王才能一直维持着他的统治。”至于这个骇人听闻的道理为什么能够成立,理由有点貌似《孟子》的名言“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只不过这里是用老百姓的忧患保障了那位圣王的安乐。
《淮南子·道应》则讲过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故事:周武王灭掉商纣王,得了江山,可心里不大安稳,于是请教姜太公说:“我夺了商纣王的天下,这是以臣弑君、以下犯上的行为呀。如果后世有人效法我的样子,搞得兵祸连绵,那可就不好了。你看这该怎么办呢?”
姜太公答道:“大王您能提出这个问题来,这很好。这就好比打猎,猎物还在活蹦乱跳的时候,猎人唯恐把箭射轻了,可等到猎杀成功之后,又希望猎物的伤口越小越好。
“您如果想长久地占有天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蒙住老百姓的眼睛,堵住老百姓的耳朵,引导着他们多做一些无用功,同时,用烦琐的礼乐来教化他们,让他们各自安于本职工作,养成他们安逸的心态,让他们的脑袋从清清明明变成浑浑噩噩。
“达到这种程度之后,再摘掉他们的头盔,给他们戴上以翎毛装饰的帽子;解下他们的刀剑,让他们手持笏板;制定为期三年的守孝规则,以此来限制他们的生育;大力宣讲等级秩序和谦卑退让的精神,让他们不起争斗之心;多给酒肉让他们好吃好喝,再用音乐使他们好玩好乐,用鬼神使他们敬畏天命,用繁文缛礼使他们丧失自然天性,用厚葬久丧使他们耗尽财产,让他们为丧事置办奢侈的陪葬品,这样来使他们陷入贫穷,让他们挖壕沟、筑城墙来耗费体力。这样做下去,就没有多少人还能犯上作乱了。只要这样移风易俗,就可以永葆江山。”
《淮南子·道应》最后用姜太公的这番话来说明《老子》里的一句:“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这是通行本《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