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山关第一次见到余生,是他还活着的时候。
这个男孩明明很瘦弱,可是又带着那么股子韧劲。他打听到了一家对骨折有奇效的医馆,然后坐了很远很远的车子又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长途跋涉赶过来…
不过可惜,他找错了地方。
余生看错了地址,他要去的“采传街”在公交线路的尽头,余生坐在车上看到了街上一闪而过的“釆传街”路牌,就匆匆跳下了车。
柏山关感到莫名其妙,因为自己的捉妖馆里来了个求药的傻子。
钞票从大到小罗在手里抓着,一看就是一张一张攒下来的。余生拿着这些钱,怯生生跟在柏山关的身后:“求求您了,医院的医生说他的手可能伤了神经不如以前灵活了,有个老爷爷说您的药特别好,能恢复的跟以前一样。您要是嫌少…要不,要不先给我开一副也成,我每攒够一副就来一次。”
不耐烦地掏掏耳朵,柏山关头也不回冲他摆摆手:“没药,我劝你赶紧走,一会儿天黑了呆在我这里会吓死你的。”
他指的是自己养在馆子的魍魉鬼怪,会在夜幕降临时游荡在院子里。可是显然余生理解错了,他坚定着眼神继续说:“我不怕黑。”
忍不住笑了,柏山关终于有了兴趣,决定转身看看这是哪里来的傻子。
就在他回身看到余生的那一瞬间,却突然愣住了。这个人眉头打皱鼻梁隐隐有黑气,再细看,就连两耳也染了黑气,分明是百日内必有灾祸的死气之相。
必死之人?
柏山关笑意更盛,这下可就愈发有趣了。
他给了余生他要的药,又告诉他药贵,一次一副,该不赊账。垫着手里的钱,路逢绝看着余生的背影轻笑:“这些可不是给那个人看病的钱,而是…
给你自己买命的钱。”
他收了余生的钱,就得帮余生买一回命。
余生走的那天,空荡荡的医院走廊只有例行公事的警察和医生,路逢绝还没有来。柏山关突然出现在停尸间,默默看着坐在床边的余生的幻影。
他坐在自己的尸体旁边,衣服上还留着当时摔下来时的血,斑驳艳红,像极了恐怖故事里的恶鬼。余生虽然死了,但如果细看,他其实还是那副蔫蔫安静的样子,所以也就不觉得恐怖了。
默默抬起头,额头还留着血渍,余生在看到柏山关的那一刻很无助:“你能看到我吗?”
点点头,柏山关说:“你死了。”
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尸体,余生重新垂下眸子:“我知道。”
“你给了我那么多钱,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完成一个心愿。”
眨了眨眼睛,余生看着自己透光的手掌:“你是神仙吗?”
一下子笑了,柏山关摆摆手,那样子像是个痞子或是神棍,总之不是个神仙的样儿:“我是馆主。”
余生想了想,他的手里还拿着死前攥紧的窗花,随着他一起,也变成了幻影:“我想再见见他。”
红色的“囍”字比血迹还艳,把余生映地更加惨白鬼祟。柏山关一步一步走近他,声音里带着入魔的蛊惑:“是他弄坏了椅子,如果不是那把椅子你就不会摔下去,是他害死你的。他一直对你不好,很不好…”
柏山关走近,帮余生擦掉了额角的血迹:“余生,他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愣愣看着眼前的人,又低下头去看手中火红的“囍”字。柏山关的手中有邪气翻涌,可又迟迟进入不了余生的体内。许久,他咧开嘴角浅浅的笑了:
“可是他给了我一个家。”
路逢绝本来就不喜欢自己,他如今只当自己是他的累赘而已。无父无母漂泊无定,余生不知道除了路逢绝,这世上还有什么可让他牵挂,或者是牵挂他的。
死了就死了吧,余生还是在笑。
他不怨他更不恨他,就当是一切都过去了,荒唐又仓促地化了个句号。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遗憾,我只想在离开前再看他一眼…”看看他会不会为了我,掉一滴眼泪。
柏山关本想利用余生的怨气,把他炼成为自己所用的邪祟。不过可惜,这人到死了都是白纸一张,半点儿害人之心都没有。
有些沮丧,柏山关收回邪气,半晌后又笑起来:“也行,我可以帮你看看他。”
看着他在自己死后继续游戏人间,看着他对自己毫无留恋…他柏山关就不信,这样都激不起这小子的怨气。
走廊传来声音,是梁宇恒把遗物本子交给路逢绝后,路逢绝的那一声“余生”。
路逢绝习惯了余生的追随,习惯了他的安静期盼,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余生会死。
他跌跌撞撞回到那个和余生的家里,路家在白城是数一数二的富贾之家,这样的房子,他路逢绝挥挥手可以买下一整片。
他买了很多房子,送给他所谓的那些情人。那些人大多欣喜若狂,追问着路逢绝有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需不需要去办过户手续。
只有余生,傻傻站在房间的中央,流着路逢绝没见过的真诚眼泪:
“这是咱们的家吗?”
“嗯,是咱们的家。”那时候的路逢绝答应的干脆,反正他有很多家,很多人陪伴…余生和这套房子,都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路逢绝握着余生的本子跌坐在沙发上,房间的窗户还是破的,冬天的冷风凛凛吹进来,刺地他红了眼。
一个情人而已…他自己也知道的,他只是自己众多情人中的一个。
在路逢绝的眼里,余生从来不吵不闹、不争不抢。他安静、乖巧,路逢绝甚至有时候会怀疑,余生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爱自己。
他爱自己,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和别人分享自己?后来路逢绝在本子里看到了答案,余生说: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思。后来我遇到了他,他是我的太阳,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是不是只要我再乖一点,再安静一点,就能让他再晚一点厌倦我?
他是太阳,我偷了一点光,盼着夕阳落的迟一点。”
余生爱他,卑微,又善妥协。
路逢绝对余生说的每一句“我爱你”都带着虚情假意,每一句假意,又都让余生付出了真心。
那套余生摔下去的房子变成了“凶宅”,小区里的人指指点点唉声叹气,说自己时运不济,被那个倒霉鬼连累,白白掉了楼盘价格。
路逢绝紧锁房门在那间“凶宅”里呆了整整三天,他翻阅余生的日记,看着余生一笔一划写在上面的心路。他明明就知道自己是在骗他,可是却又心甘情愿被骗,活在一个明知道要破灭的梦里。
日记有几天是空的,路逢绝记得,那几天余生受了伤。
他为了跟自己的父亲做对,再一次拉了余生来说自己打算跟他结婚。明明知道是假的,可是余生眼底仍旧泛起了感动的泪。
只是路逢绝沉浸在气恼到父亲了痛快里,没注意这些。
后来在路逢绝离开后,他的父亲敲开了这间房子的门。一声不吭默默摘下手表和眼镜,余生傻傻看着这个叔叔,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墙面。
“别发出声音,否则我会打得更狠。”
拳头一下一下落在无辜的余生身上,这个父亲明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做错了事,可是却偏偏舍不得管教自己的孩子,而是要拿着无父无母的其他孩子出气。
余生被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路逢绝的父亲离开时他已经意识模糊,这个家变成了最可怕的刑场,他挣扎着躲进了衣柜寻求一点安全感…
最后是路逢绝在衣柜里找到了没了半条命的余生,他把他送去医院,又问余生是谁做了这一切。余生死咬着嘴唇没有说,路逢绝把他抱进怀里:
“如果你想要告诉我了,我就替你去报仇。”他又骗了余生,父亲的手表还留在桌子上。
自己真的会为了一个情人去问责自己的父亲吗?路逢绝不知道。但是还好,因为余生的隐忍,他只需要跟着装傻,不用做这个选择了。
纵然在衣柜里找到余生的时候他满身鲜血,可是路逢绝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余生会死。
他麻木地度过三天,回想和余生的点滴。终于在最后一天,当确认余生真的不会再出现,这个房子再也不会有人软软带着微笑等自己回家时,路逢绝也爬进了余生曾经呆过的衣柜。
他抱着一件奶油色的毛衣,那上面还有余生淡淡的柠檬气息。
路逢绝很无助,是那种被爱充满之后骤然的空虚。
他抱紧它,一如每一次抱紧余生。可是,又不像是曾经抱着余生的样子,眼泪打湿了那件衣服,这是他第一次拿真心说话:
“生生,我好想你。”
余生站在漆黑的房间里,虚幻如影,傻傻看着自己从未见过的路逢绝。他身后站着柏山关,余生转身,眼泪落下的样子,像极了腐草为萤:
“他说想我,我信的。”
无论听了多少假话,他还是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