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隆冬②② - “我知道。”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451 下载APP
张淙站在原地吹冷风,等抻长脖子也看不见晏江何的车了,这才转身往回走。

他边走边在心里想着:“张汉马出去了,这个晚上应该可以清净了。”

这对张淙来说是个好事。他非常不乐意跟张汉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那种不乐意程度几乎可以够得上几分“你死我亡”的意思。

张淙扯了下身上的衣服,他一双腿这阵功夫就冻麻了。这两天越来越冷,他一条裤子行走人间,简直该夸一声英雄好汉。

进了楼洞以后,张淙停下来隔着裤子搓了两下大腿,企图唤醒一点儿知觉,但是狗屁的用都没有。

他靠着墙边往上爬楼梯。这楼梯里的感应灯早于八百年前就寿终正寝,残骸又脏又破不像样子,肯定是丁点儿光华也甭想绽放。

但好在每一层的楼梯平台都有一个淅沥行当的单扇小窗,今晚的月亮应该是挺大,从窗户里筛进来的月光也还不算太阴晦。张淙就着这稀散的光亮,慢腾腾上了六楼。

可能是楼层高的原因,刚上六层,张淙就觉得眼前的月光突然亮了一个度,当然,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冯老那门边堆的几箱子大白菜,这会儿不知怎么翻了一箱,还滚出来几颗,白菜一个个沾着土,被月光照得亮晶晶,像撒上了盐一样。

张淙猜这是张汉马踢的。毕竟六层就他们两家住,这破地方,平时根本没有别人来,小偷都嫌弃。

张淙走过去,弯下腰一颗一颗捡白菜,他把倒扣在地上的纸壳箱踹正,将白菜扔了进去。他在心里琢磨,等那个老不死的归西,他就把这几箱烂白菜给他烧了,让他在下面把脸给吃绿。

张淙抱着箱子,蹲下来往冯老门口一放,刚拍拍手准备站起来,却突然顿了顿。他惊讶地发现,冯老家那片墙缝里竟然孤零零长出来一根野草。

破玩意根茎算不上粗壮,活得扭七八歪。这位置是个角落,周围的地面和墙壁都爬上了些许龟裂,它仿若是从里面扒开来,挤着长出去的。

张淙的胳膊上难以控制地冒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也不明白,就是突然感觉有些毛骨悚然,头皮都开始跳。

这草之前是纸壳箱子挡着,估摸没怎么太受冷风吹?张淙低下头,眼里一片阴鸷地盯着它瞧,瞧了半晌,他从书包里摸出一根铅笔来。

小玩意长得太丑了,扭得婀娜,闹得他浑身难受。张淙用手把草扶起来,将铅笔立着靠墙,又想摸个透明胶出来,准备捆绑将它扶正。

但是透明胶还没从包里摸出来,张淙就忽然停了手。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惹气了一样,立时带了一身煞,他把铅笔摔下楼,笔杆子磕在楼梯上,在粉身碎骨前发出了一串劈里啷当的呻吟。

张淙踹歪了箱子,一脚踩上草。野草安分苟活许久,终于迎来灭顶之灾,顷刻间被张淙的鞋底子碾了个稀碎。

张淙在地上蹭了蹭鞋,蹭干净了才开门,接着“咣”得一声巨响甩上了门,他大概就是想看看,这完蛋门板子什么时候能被他摔死。



周一这天,晏江何一大早就去了医院。他在病房里转过一大圈,嘱咐了患者一筐话,又跟患者家属多费了些口水,刚准备回去给自己补点水分,却被冯老的主治老许堵住了。

晏江何自认倒霉催,只得先跟在老许屁股后面,老许拉着他走到走廊尽头,说话之前先开了窗。

晏江何眼皮一抽,抬手把窗户一巴掌抽上了:“老许,有话就说,开什么窗啊,冻死了。”

老许默了默,说话前又叹了声,跟吊气儿一样酝酿了半晌:“小晏,让冯老出院吧。”

晏江何沉默片刻,重新抬手,把窗户拽开个缝。

冷空气进来了。

晏江何:“怎么?”

老许没跟他兜圈子,直接说:“扩散了。”

晏江何的视线从窗缝里穿出去,盯着对面楼的排水管子。

“前几天最新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肺上,肝上......反正......”

老许端量晏江何的脸:“片子在我那屋抽屉里,你看吗?”

“我看那玩意儿干什么。”晏江何啧一声。

“住在医院治也没什么用,穷遭罪,又浪费钱。不如回家吧。”老许说。

老许这话没说透,但也不用透,晏江何太懂了,回家无疑就是那个意思——回家等死。

“大概多长时间?”晏江何没头没脑问了一嘴,视线从外面的排水管子上移开。

老许明显清楚晏江何在问什么,他顿了顿,表情不太好:“希望能过了年吧。”

晏江何心里是有些惊讶的,他不得不侧过眼看老许:“这么严重吗?我看老头精神头儿还不错。”

老许皱了下眉:“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你自己就是医生,病情难道只看精神头儿吗?”

晏江何愣了愣,短暂笑了下,他伸手搓一把脸:“也是。”

晏江何这一上午忙成陀螺,心里鼓着火,空下来撒/尿的时候他反思了一下,判断是吃错了早餐,导致心情不好,结论——以后再不能早上喝豆浆。

他这人齁儿不是东西,毛病起来什么都能怪上,穷不知自己理亏,就是那豆浆太可怜,不但进了晏江何的消化系统无私奉献,都排出体外了还要被臭骂一通。

等午休晏江何一只手拎了一碗粥跟两盒鱼香肉丝饭,另一只手端着一杯可乐,边嘬吸管边进了冯老的病房。

他说话之前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可乐,张嘴都是甜味儿:“张淙没来啊?我白买一盒饭。”

冯老刚卸了吊针,半身瘫在床上,斜眼看他:“人还能天天来?不上学啊。”

“行吧。”晏江何坐下,专门把两盒鱼香肉丝饭都打开了,一盒自己捧着吃,一盒放那放味儿,就为恶心冯老。

冯老颤颤悠悠拿过粥,晏江何往粥碗里扔进个勺子,又挤了点咸菜。

“你得出院了。”晏江何说,侧头吸一口可乐。

“老许跟你说了?”冯老看着他。

“嗯。”晏江何边吃边说,“他也跟你说了?”

“这倒没有。”冯老嗔怪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那么缺德?老许怎么能亲口告诉我让我回家等死。”

“......”晏江何一口鱼香肉丝嚼了好几个回合才咽下去,“那你就出吧,但是你住那地方真不行,我给你找个房子?”

听他这么说,冯老立马就不乐意了,晏江何也不知这老东西从哪弄来的力气,勺子一甩扔进碗里,那淅沥的米汤都给砸了出来,正巧溅上晏江何的脸:“有病啊?要死的人还祸害一间好房子?”

晏江何默默抽出两张纸巾擦脸,被这么一甩只觉得这老东西就该住下水道,他开口骂道:“你长点眼行吗?”

“没大没小的东西!”冯老瞪了他一眼。老头沉默过一会儿,又说,“我让你劝张淙,你劝了吗?”

“劝什么?”晏江何看见冯老用勺子慢慢搅和着粥,搅和得他一点儿胃口都没了,“你别这么搅和,看得我没胃口。”

“没胃口你就出去。”冯老继续搅和,“我让你劝张淙,别给我治了,别折腾了,你劝了吗?他前几天还给我交钱呢,你以为我躺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晏江何瞅了他一眼,放下筷子,开始干喝可乐。

“你想教育孩子,你教育你的,我不反对,但你得先把事儿管了呀。”冯老又说,“是,你们非亲非故,张淙还不听话,你为难了。”

他终于不搅和稀粥了,他放下勺,突然就那么认认真真看着晏江何:“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教你吗?那么多实习生进来,为什么我愿意给你开小灶,知道吗?”

“......”晏江何一口吸干净可乐,瓶子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就把白大褂脱下来摔进了垃圾桶。”冯老笑了,他脸上的皱纹恍惚间似乎舒展开,连带着那一身的病气,好像也抛去了九霄云外。

他缓缓回忆着,琢磨起他一辈子有趣的光景:“然后你往医院门外走得风风火火,跟踩了风火轮似的,正巧撞上一个冲进来的患者,那患者张嘴就吐了你一身,满头满脸都是。”

晏江何:“......我吃着饭呢,你能不说吗?”

冯老把他说话当作耳旁风,继续说:“你当场就骂了娘,但还是扶着那个患者没撒手。后来我还专门回去看了一眼那个垃圾桶,里面扔的白大褂没有了,我一直没问你,是你捡回去了吧?”

“......”晏江何瞪他,“喝粥都堵不上你的嘴。”

冯老低声笑笑:“那当然是堵不上。”

在晏江何眼里,冯老脖子上的皮肤像极了一块皲裂的破布,扯下来擦地都会嫌弃,只配扔火里烧灰。

他因病瘦得像一根挺直纤细的棍子,这脖颈撑得又高又细,好像很容易嘎嘣一下断了。

冯老说:“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对我脾气,肯定会是个好医生。后来知道你是晏涛的儿子,我就更确定了。品行和天分,你都占,我不教你,那是天理难容。”

“闭嘴吧。”晏江何叹了口气。

“张淙也是个好孩子。”冯老就是不闭嘴,非得膈应他。

晏江何抿了抿嘴唇,终于又端起鱼香肉丝饭扒拉一口,嚼两下吞进肚子,他才轻声道:“我知道。”

“张淙那边我去说,你别想了。”晏江何说,“我会治他的,放心吧。我保证。”

他说完就把空了的可乐瓶反手扫进垃圾桶,又捧着自己的鱼香肉丝饭起身走人:“我去厕所吃,搁你眼前吃饭太倒胃口。”

冯老顿时乐了,他看晏江何的背影,又瞅了眼在他面前冒香味的另一盒鱼香肉丝,笑呵呵地骂了一句:“都是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