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高悬,气温久违地上升,似乎要将大地中积攒多时的潮意蒸干,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气息。俞庄嵁提着东西穿过树林,沿着湖泊快步向楼房走,阳光在林叶间倾泻而下。
快要到达时,他忽然觉察到异常——必经的灌木丛缺口边缘倒下了几根被压折的枝丫,其下的泥土表面则多出了一些脚印。他警觉地望向了不远处的那个窗帘严实遮挡的窗口。
那是一间隐藏在电视背景墙后的房间,锁眼嵌在浮雕当中很难被不知情者发现,但他深谙凡事都有变数,世上并无万全之策。如果入侵者缜密到在外部检查过窗户的数量,就有可能发现问题。
排气扇嗡嗡作响,莲蓬头边缘漏下水滴,浴室中热气的余韵蒸腾着。介舒擦干身上的水珠,在水雾模糊的镜子上抹出一块空,又抓起一块干燥毛巾擦拭垂下的湿发。侧头的动作牵起一阵疼痛,双手前后揉搓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她忍不住盯着镜子里脖间的那道红印看。
仅仅是回想当时的场景和体感,她就觉得通身发凉,胳膊上立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至于他为什么最后又像上次一样手下留情,她不得而知。
不过她隐约觉得之前那一点微可不计的叛逆反抗是有用的——他确实应要求送来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而且,她醒来时手上也没了手铐。梳洗完毕,她穿上俞庄嵁拿过来的黑色运动装,这应该是他的衣服,因为她隐约在上面闻到了他的香水味。
宽度十分合身,她将袖口挽了两折,又蹲下身挽起裤脚。
正要起身,她突然听到了天花板上滚过的脚步声。这很不寻常,她被关在这里这么多天,从来没听到过楼上有这样沉重的脚步声。如果这是公寓楼中的一层,或许是邻居时隔多日回家。如果这是别墅,之前要不就是庄嵁的脚步太轻,要不就是他从不到楼上去。
而且从步伐交错的频次基本可以判断,此时楼上走动的不止一双脚。介舒脑中闪过许多想法,她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通风扇,暗忖若自己大声呼救,楼上的人是否能听到。
她扶着墙爬到洗手台上,尽可能地靠近通风口,竟然依稀能听见楼上的对话声。
“这地方真够偏僻的……”是个男声,音调高,声音偏细。
“别废话,赶紧搜。”这个人的声音则较低,听起来更沉稳。
“哎,你说,住这么大地方浪不浪费啊?”
“你管得着吗?”
“看样子是没人,这连阁楼里没有,还能藏哪儿?”
“我怎么感觉有点儿怪?说不清的怪……就像有人味儿一样。”
“你他娘的是狗?”
“你他娘的才是狗!”
介舒越听越迷惑,一时间难以厘清其中关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到访并没有得到俞庄嵁的许可。
这时熟悉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二位有事吗?”
粗声人反应很快,语气也迅速切换为低下:“您可算回来了,那位陈先生已经拖了好几期钱没有还了,照例现在兄弟们该弄些动静了,但他毕竟是您的朋友,所以特来问问您的意见。”
“我说过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你们撬锁的本事真一流啊?”
“您海涵,我弟弟从前溜门撬锁习惯了。”
“这事儿紧急到需要破门而入?”
“我们也不只为了这一件事儿来,还有一桩,您父亲担心您一人处理尸体太累,所以让我们来帮忙。”
“我已经处理完了,劳驾二位转告,他无须费心。”
“明白,那咱们就先……”
“我送送你们。”
尸体,莫非这里本来还有第三个人?还是说,就是指她?如果第二种假设成立,那她现在还活着就成了俞庄嵁隐瞒的事实,他本来应该已经杀了她。可他在最后一刻收手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又为什么要瞒着俞叔?
介舒被这番阴阳怪气的对话蒙得一头雾水,全然没注意到脚边的那滩积水。正想迈腿下去,脚底便猝不及防地在湿润的池台上一阵打滑,她两手在空中扑腾了几圈也没能找到重心,整个人有如倾倒的雕塑摔落在地。
尽管她咬着牙没惊呼出声,身体砸在瓷砖地上依旧发出了不小的震响。她没来得及去在意屁股和脚踝的剧痛,第一反应就是此举或已横生枝节。但之后的风平浪静打破了她的猜想,她没敢直接撩开窗帘,穿上鞋贴着门等待了许久,这栋楼却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无声,看样子是没惹麻烦。
因为很久没有好好进食,她体力变得非常差,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无力,但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她依旧留在门边,只不过由站变为坐,没多久,干燥好闻的衣服和沐浴后的轻松舒适就将她拖入了梦境。
“小朋友,你的座位在这里哦,这一排靠窗的那个。”头发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空乘说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那颗弧度匀润的脑袋。
庄嵁并没有立即按照指示坐上自己的位置,侧身在座位前,目光流连地望着过道上走远的介舒。
“我能和她一起坐吗?”他对着身后空乘指了指那个背影。
“那得看边上座位的乘客愿不愿意换位置哦。”
他点点头,暂时在机票位置上落座。
不多久,旁边座位就来了一位纹着花臂的彪形大汉,那人坐下时庄嵁的座位都猛地向下一沉。
“哥哥,您好。”
大汉正抬起屁股寻找安全带,听见这略显自来熟的招呼有些惊讶,扭头看见男孩亮亮的笑眼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便只生疏地回答:“你好。”
此时介舒正兴奋地操纵着可展开的座位,对着前方的屏幕啧啧称奇,这是她第一回出国,三排座位的大飞机、紫色的长毛毯、游戏机模样的遥控器、未知的飞机餐,一切都令人兴奋。
正玩到兴头上,一块巨大的阴影突然压迫而来。
那面容粗犷、穿着紧身黑T恤、身体壮似石块、满手龙形纹身的大叔自上而下地望着她,吓得介舒迅速调直了座椅靠背。
她本以为他是坐在里面座位的乘客,便想让路,岂料对方反倒给她侧身让开了地方,语气中还带着点笑意:“你和那个男孩儿是一起的对吧?”
她迷茫地点头,坐姿不自觉间变得谦卑:“对。”
“我跟你换个位置吧,你们俩坐一块儿。”他朝那个方向扬扬手臂,那条青龙便在空中腾飞。
“那……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儿,出来玩嘛,路上这么长时间,小朋友坐一起才有意思。”
介舒也不好意思让他在那儿站太久,连忙收拾了东西起身让位:“谢谢您啊叔叔,麻烦了。”
“不客气,你弟弟挺可爱的。”
交接完毕,介舒狐疑地找到庄嵁的那排位置,只见他脸上挂着成竹在胸的微笑,简直像是在对她炫耀自己的社交能力。
“小四眼,让开,我想坐窗边。”
庄嵁对此并不在意,只温顺低头解开安全带,干脆地坐到了靠走道的位置:“我没戴眼镜的时候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介舒满意地落座,举起相机对着机窗外空旷的停机坪拍了几张照,才回头着重道:“弟,弟,行了吧?”
他不置可否。
“你刚才怎么求那个大叔的?他看起来好凶。”
“笑一笑,说点好听的,比什么都强。”
飞机滑行着,在一阵颠簸中冲上云霄,介舒有些紧张地抓着扶手,侧头望向旁边的座位,庄嵁也扭头看她,一脸平静:“怕什么?”
“谁怕了?”她嘴硬着,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睡着。
紧接着,世界陷入了更为猛烈的震荡,在一阵没来由的恐慌中,她惊醒过来。
这是来自现实世界的摇晃。
俞庄嵁正半跪在她面前,脸色很差,两手抓着她的肩膀毫不留情地把她摇醒。
“起来!走了。”
介舒被他抓着胳膊一把拉起,又花了几秒恢复清醒:“去……去哪里?”
“你有朋友吗?除了那地下室有哪儿能躲么?”
“没有。”她不假思索。
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钳着她的手肘大步向外:“先走再说。”
介舒在心里猜了个大概,没再多问,任凭他牵扯着冲下楼梯,毫无喘息机会地一路朝外奔。
终于,时隔良久,她重见天日。
见她并无逃跑的趋势,没走多远俞庄嵁就松开了手,抓着车钥匙闷头在前面阔步走着。
“来的是俞叔的人?”
他在前面没有回答,风衣下摆在愈刮愈烈的风中扬起。
介舒吃力地跟上他的步伐:“你不杀我了?也不关我了?”
“怎么?你希望我继续?”他回头瞥了她一眼,脚步并未因此停滞。
“反正我也没地方去,到哪儿都一样。”
谈话间,他远远按开了一辆陌生的车,深灰色,趴得很低,像蛰伏的猎手。
“上车。”俞庄嵁动作极快地钻进车里,发动引擎,轰鸣声随之响起。
见介舒杵在原地,他摇下车窗催促:“快点!”
她轻叹一声,不大自在地坐进副驾驶座,边系安全带边低声道:“这是又要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