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毓前脚刚到勤政殿,就看见后脚从勤政殿里出来的刑部右侍郎,他原本是苦着一张脸,在见到钟灵毓那一刹,眼里就生了光。
“钟大人,你来是来评理的吗?”
钟灵毓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评理倒不至于,就是想问姬华到底想做什么。
没等她多说,刘公公已经出来请她:“钟大人,请。”
钟灵毓略微点点头,和右侍郎辞过,才进了勤政殿。
看见钟灵毓那双眼,姬华到底有些做贼心虚。
他面上的笑到底有些挂不住,屁股底下跟扎了刺似的,沉吟半天,竟只说了一句免礼。
钟灵毓拱手:“陛下不必坐立不安,臣知道陛下素来公正严明,下此番圣昭,怕也是另有筹谋。微臣只是疑惑,沈檀舟何德何能,竟能担此重任?”
说到这里,她那双乌黑的眼眸中,是一闪而过的犀利。
但不过片刻,就又恢复如常:“臣对陛下决断自不会有异议,只是朝中一般新臣,陛下此番,就不怕寒了广大学士的心吗?诸臣兢兢业业为国操劳,沈檀舟何德何能,配此殊荣?”
一字一言,句句如刀。
姬华眸光微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为沈檀舟辩解。
他挣扎了许久,到底是忍不住说:“钟卿,朕也是有一番苦衷——”
闻言,钟灵毓撩袍跪地:“臣不管陛下到底有何苦衷,更不知陛下为何如此决断。但陛下素来用人不疑,臣只是不知,沈檀舟有何资格,值得陛下如此大动干戈。”
她神情倔强,不是想争功名,只是想争一口气。
两相僵持下,姬华抿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思前想后,他将目光落在面前那一方锦盒上,脑袋里确实前不久,沈檀舟同他说的一番话。
“灵毓自不会心甘情愿教纨绔压在底下做事,陛下不允她一枚调遣金令,必要之时和代行刑部尚书之职,再将调遣臣升迁一事扣在刘党头上,她必不会再怄气。”
姬华心中叹惋,总觉着钟灵毓摊上这么一只老狐狸,实属倒霉。
他叹了口气,按照沈檀舟交代的说辞,如实说了。
“钟卿,朕也是情非得已。眼下刘党余焰未消,前些天沈世子胡作非为正中齐下怀,上书的折子都堆成小山似的。朕想升沈檀舟也是下下之策,有他在朝上出风头,褒贬你的人自然也少些。”
钟灵毓低头:“褒贬之时无伤大雅,陛下切莫因小失大。”
姬华咬牙:“不过钟卿放心,朕再允你一枚金令,必要之时你可代行刑部尚书之威,暂管刑部一切事宜,如何?有你在旁边提点沈世子,料想他也不会胡作非为。”
钟灵毓面上舒展了些,但语气却还是有些清寒。
“陛下,国事繁忙,臣又不是来朝中带孩子的。臣还有一愿,若陛下成全,臣日后定然缄口不再言。”
看来还有转圜之地。
“说来听听?”姬华松了口气。
“若沈檀舟在其位不谋起职,臣提点三次而不改,陛下当立即将其革职才是!”
姬华神情一顿,突然发现沈檀舟这几年纨绔当得确实是像模像样,至少连慧眼如炬的钟灵毓,都没有发现不妥。
姬华不敢再和钟灵毓讨价还价,这事原本就是他和沈檀舟的阴诡之计,只能借坡下驴的点点头。
“那就依钟卿的。”
钟灵毓这才接下金令,未在多说,就拱手离开。
见她走得潇洒,姬华心中不免有些狐疑,总觉着自己被两人都坑了一把。
四舍五入,这钟灵毓和沈檀舟都升了官呀,只有他自己落了一堆批不完的弹劾奏折?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说不上来。
出了勤政殿,钟灵毓盯着手上的令牌出了神。
接过这个本也是给姬华一个台阶下,若姬华真是因为几本奏牍就要乱用纨绔的帝王,那当时他也不会力排众议,让钟灵毓站在朝堂之上了。
外面都知道姬华和镇国公府已经闹得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他又贸然启用,不可谓不让人多想。方才她百般试探,姬华却也未曾露出马脚,倒越发显得古怪起来了。
再加上先前姬华还特派了刘公公前往大理寺提人,不可谓不让人多想。
看来得多留一下镇国公府的动静了。
出神间,她却蓦地瞧见近处杵着的人影,原是右侍郎未曾走远,正立在山石处等着她。
钟灵毓迈步。
“不知侍郎大人,有何贵干?”
右侍郎年岁二十八,本是青春年少俊秀斐然,但这会儿却一脸苦相:“陛下当真不收回诏旨?”
“嗯。”
她思索着沈檀舟的古怪之处,就听右侍郎巴拉巴拉说了一大串,只顾着点头敷衍,也没听明白,反正就听到他说了一句:“那就与大人说好了,等大理寺散值后,碧云酒庄不见不散!”
“?”
钟灵毓拧眉:“什么?”
右侍郎却是笑笑:“大人也要劳逸结合嘛,本官就先走一步,酉时再见!”
“......”
回到大理寺后,众人瞧她神色不佳,也就没敢再触霉头,左右都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钟灵毓心中装着事,虽是读着各地呈上来的疑难杂件,但心里面是千头万绪,一时间静不下来。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柳玉才上前问道:“大人,已经酉时了,您这些日子劳累,不妨早些散值吧?”
这些话放在平常,谁也不敢和钟灵毓说,但今日谁都看出来钟灵毓是魂不守舍,也便斗胆上前说一句。
一众人心里都有盘算,看这模样,沈世子成为他们顶头上司的事儿是板上钉钉了。
钟灵毓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大理寺的差役除了值夜的几个,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她轻叹了一口气,四下望了一圈,才问道:“徐泽呢?”
“哦,如今已是四月末,徐大人正在中堂写大理寺四月奏报,今日怕是也不归家了。”
钟灵毓点点头:“那你们先散植吧,我去看看。”
那右侍郎说了要去碧云酒庄,当时稀里糊涂地应了,眼下若是不去,倒也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且不知去那到底是做什么,但她平素不爱应付,带上徐泽就相当于带上一张嘴,能省下不少麻烦。
徐泽哪里知道自己上峰要带他去应酬,正疾笔狂书间,就瞧见一漆黑人影杵在门口,吓得笔墨一歪,揉了揉眼才瞅见来人。
他哀叫一声:“下官这一天的奏牍白写了!大人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钟灵毓抱歉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便带你去碧云酒庄吃一顿吧,权当赔罪了。”
徐泽眼睛一亮,忙收拾文书:“还有这等好事!”
酒庄到了夜间也不打烊,整座京城也就只有落霞街和此处,是一旬不休假,十二时辰灯火通明。那落霞街,也就是纨绔子弟常去的花楼勾栏,酒庄离落霞街还有些距离,因而也算是茫茫夜色中,唯一一处辉煌灯火。
进了酒庄,掌柜地便领着钟灵毓去了雅间。
徐泽激动道:“今日是什么要紧要紧日子,大人竟舍得待我一人来雅间——”
话还没说完,雅间的竹门微开,里面端坐着三法司的一众同僚。
面面相觑之间,徐泽嘴角抽搐,小声道:“大人,你是带我来蹭饭的?”
钟灵毓给他一个噤声的眼色,徐泽登时明白,自己是来给她当嘴来了。
他拢了拢衣袖,堆笑道:“许久不见呐,侍郎大人。”
众人默。
谁不知道大理寺少卿那张嘴是出了名的碎。
但来都来了,一众人也不好赶他走,只能笑着应付着:“哟,徐大人,什么东风把您吹来了。来来来,钟大人快坐,近日大理寺事务繁杂,倒是辛苦大人了。”
饶是钟灵毓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能咂摸起来一些区别待遇。
她暗自懊恼,还是面不改色地坐了进去。
好在三法司虽是不喜欢徐泽那张嘴,但真坐下来,也都是刚上任的新臣,还是能聊到一起去的。几杯黄酒下肚,便也开始称兄道弟。
钟灵毓兀自听了一圈,这才知道,今日这局是整个刑部的闷酒。
大家口径整齐,争要给沈檀舟一个下马威,免得他一个纨绔子弟蹬鼻子上脸。
钟灵毓浅喝一杯,脑袋已经有些发晕,她也不搭话,坐久了也觉着无聊,便就出声离开了。
右侍郎眼巴巴不想她走,但也知道钟灵毓今日能来,也算是破例了,便没再久留。
刚一下楼,那酒意晃晃荡荡,抬眼时,却见灯火辉煌处,有一红衣郎君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蓦然对视,钟灵毓竟没认出来,那是素来烂泥一般的沈檀舟。
她被沈檀舟的气度惊到,酒意也醒了大半,却见沈檀舟在那与掌柜结账。
“世子殿下,这边盖个私印即可。”
世家公子出门不会带银两,只会带私印,回头掌柜差人去府上拉银子。
但水玉阁,不是三法司今日宴酒的那一阁吗?
出神间,沈檀舟已经盖好私印,笑着走上前来。他今日身上未染浓香,只有几分寡淡的沉香气,甫一凑近,竟是让钟灵毓心静了两分。
林相在世时,也爱用沉香熏衣。
“沈世子倒是阔气,不上去喝杯酒,竟就帮右侍郎结了账。”
沈檀舟眨眨眼:“应该的,毕竟哪有让别人请我未过门的妻子喝酒之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