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凤栖宫寝殿内。
姜凉遣散众人,晕晕乎乎坐在铜镜前,红烛冉冉,镜子里倒映出她面上的红晕,富有特别的美感。
她对着镜子的自己,淡淡开口道,“姜凉啊姜凉,人活两世,除了满腔仇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人言意义上的自由,是真的自由吗?”
她静静地呆坐在屋内,直到外面的秋风刮过玉兰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本来好好点着的红烛突然熄灭,空洞的黑笼罩了周身。
姜凉站起身,摇摇晃晃往床榻去,一个没注意脚下不稳,即将摔倒在地,她试想,‘算了,跌一跤就跌一跤吧,这么多年,已经记不得跌过多少次了。’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如期到来,她恍恍惚惚感发觉自己跌入到一个温热的怀抱中去,那张脸很陌生,但是那双眼睛,她几生几世都忘不掉。
她也许已经陷入了纠缠旧日的梦中,难以自拔。
这场梦,让她醉一醉,挺好。,
姜凉看着这张脸,“何石,你好大的胆子,皇后的寝宫你都敢私闯,本宫要砍你的头,诛你的九族……”
何石沉声叹息,感觉到怀中的人紧紧抓住他的衣领,狠狠不撒手,他将他的脸贴在姜凉的发顶,“好,杀了我,娘娘能舒心,我这条命,值得。”
姜凉借助酒劲从他怀里站起,伸手推开他,屋外骤然变了天,下起倾盆大雨,雷电的闪光透过窗略微照亮眼前。
她微张着嘴巴,想要宣泄什么,最终还是不争气的眼泪先流了下来。
不知是否她今夜的酒饮得多些,姜凉不管不顾,恍惚间眼前人深情的模样已经变成了前世淡漠凉薄的萧山玉。
她带着一丝哽咽道,“你装的可真像啊,萧山玉,我差点就又相信了。”
萧山玉凝眉,听姜凉继续喃喃道,“你骗我两世,骗得还不尽兴吗……”
听到此,他瞳孔骤然紧缩,双手稳住姜凉的身体,“别休,你再说一遍,什么两世?”
姜凉醉眼朦胧,去瞧他的眼睛,自顾自吐露,“萧山玉,你明明不爱我,为什么要装成一副深爱我的样子,让我整日在你面前痴傻地以为,你心里最爱的那个人其实是我,不是沈问筠。”
她忽而极为认真地盯着他悲伤道,又好似在告诫自己,“你不是他,他已经病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山玉呼吸急促,幕幕往事匆匆,有一个连神明都无法解释的想法钻入他的脑海。
他不敢置信地妄图抓住姜凉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他因震惊嘴唇颤抖,“别休,是我,你说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我从未想过,你也会,你也会和我一样,太好了,真没想到,我还能再和你说说话。”
姜凉眯了眯眼,试图让自己清醒,“皇上,臣妾酒醉失言,刚刚全是些不着边的胡话,你切勿……”
相信。
萧山玉眼光灼灼,“不,任何事的发生不可能无凭无据,你从品诗会时来的种种,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别休,我早该想到的。”
屋外风声呼号,姜凉同样内心充斥惊异,“你……”
也重生了?
萧山玉分不清现下究竟是时隔两世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是神佛对他开得玩笑,“尽管难以置信,但现在真真实实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同你一般经历两世,早早病故的萧山玉。”
又道,“我明白,此时此刻你心中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今夜,我不走。”
姜凉沉浸在被恨意压下的冲突中,低声笑了笑,“萧山玉,你的字字真切,我听累了。”
“前世你骗我,从进宫到身死,你的每一句谎话,我傻傻的都相信了,这一世你还来骗我,怎么,难道你也和萧云乾一样,想把我变成你的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黑幕中,萧山玉摇了摇头,目光悲伤,柔情暗蕴,“不是的,别休,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以为自己受上天眷顾,重活一世,尽力改变不同的结局,改掉我前世对待感情的执拗与闭塞,向现在的你倾注直接明显的情愫,你就能还和以前一样,全心全意的爱我,圆满了我前世先走一步的遗憾。”
他定定的看向姜凉,感觉她的泪一滴一滴落下烫在他的心上,“我萧山玉,求过满天神佛,把你还给我,应验了。别休,此刻我们就把误会解开,好吗?”
姜凉听到他的话,内心的紧张感越来越强烈,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令她透不过气。
她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说道,“我并非是个听不进去话的人,正好,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下诏株连姜氏九族?”
萧山玉温声回道,“姜氏一族勾结萧云乾,意图谋反,姜越平欺君罔上,用假的女儿搪塞皇帝,反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好生供养在宫外,让那个假的女儿代替真的,承受万民唾弃,等到篡位成功就像棋子一样,随意抛弃,届时重新推举亲生女儿上位。”
姜凉的心受到撞击,萧山玉顿了顿继续道,“我作为庾国皇帝,内外受敌,理应清肃朝纲,同时作为丈夫,也毅然不可能允许他们如此欺辱你。”
姜凉抬手擦去眼角的泪,向后退步依靠在木质书架边,“第二个问题,你安排沈问筠拿来的废后诏书,我看了,残害皇嗣,心肠歹毒,到底说的是谁啊,我吗?你眼中的我,就是如此?我的孩子呢!羽儿和麟儿,一个没出生便胎死腹中,一个活生生被推进荷花池淹死。萧山玉!他们呢!”
萧山玉的心中巨震,身形不禁踉跄,急急说道,“别休,麟儿怎么会,我从未颁布过废后诏书,更不曾让沈问筠去残害麟儿。我病逝前,早早安排好了一切,如果不幸被害,驻守边关的叶云洲会拿着我的私印赶回来,和宫中埋伏好的亲信将你们母子二人护送到宫外安顿,远离京都。”
姜凉满脸不敢置信,眉头深深皱起,她缓缓靠近萧山玉,睁着悲痛的眼眸抬头望向他,“你说什么?萧山玉,你再说一遍……”
萧山玉目光坚定,和她两两对视,“别休,我知道你不敢相信,但我说的就是事实,现在想来,我刚死遗诏就被人故意篡改了,遗诏中未有只言片语涉及到你,我本以为即使我死了,你和麟儿能平安一生,我做的那些事也不算无用,谁知道……”
他停顿片刻,“你如果不信,没关系,我本就于你有无尽歉意,你恨便恨吧。我本就不无辜,起初遵照太后叮嘱假意对你好,即使后来我投入真心,也无法抹去将你当作棋子的事实,哪怕片刻。。”
姜凉脑中理智的弦即将崩断,“好大一张棋盘呐,好狠的一颗心。”
她泪眼婆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姜凉的双手轻轻攀住他胸前的衣衫,在他怀里无声的啜泣,萧山玉揽住她颤抖的身躯,与她共同感受暗夜里的悲伤,“别休,想哭就哭出来吧,在我这里,你用不着佯装坚强,一个人孤独地面对阴谋危险,会累啊。”
他的心伴随姜凉越来越大的哭泣声跌入谷底,没来由的误会让他们两个人生死相隔时,爱恨交织,好在苍天有眼,给予彼此机会吐露真心,他心道,‘神佛啊,你若听得清,看得到,请让我的姑娘此生明明白白的活一回。上天啊,你也看得出,我爱她吧。’
‘她不是没人要的孩子,不是人人左右的棋子,她是她自己,她的名字也不叫姜凉,她若喜欢,什么都可以。’
衔接凌乱思绪,谜题逐渐揭开面纱。
姜凉的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语调颤抖,慢慢说道,“萧山玉,我恨错人了,怎么办,我最恨的明明是你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萧山玉眼眶酸涩,“别休,没事的,因爱生恨,你对我有恨,说明你爱我啊,如同我爱你一样,如梦如痴,如幻如雾。”
他分外释然,慰声道,“慢慢二字,很好听。”
姜凉怔愣,抬眼探进对方眼底,“我自己取得,一点也不好听。”
萧山玉放轻动作,抚摸她的发丝,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别休,别休,没事的,因爱生恨,你对我有恨,说明你爱我啊,如同我爱你一样,如梦如痴,如幻如雾。今生,我相信,我们不再会是短暂的相遇,而是长长久久的相伴在一起,好吗?”
姜凉略微别扭的敛下眼眸,正色道,“君若相依,我必不离。不过,倘若,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你还骗我的话,沈问筠送来的毒酒,我便送给你喝。”
听到她的话,萧山玉俯下身,用自己的鼻尖触碰她的鼻尖,蹭了蹭,“好,我必将甘之如饴,我的皇后娘娘。”
雷声风雨中,玉兰树的树枝被风吹得摇晃,墙边的簇簇海棠花被雨水打湿,开得娇艳,屋内的两人紧紧相拥,无声诉说着两世不曾说出口的爱意。
姜凉知道,永远这个词,率先说出口的人总觉得处处透露着虚假,可那又如何呢,你我之间隔了千万种磨难,最终成为爱人,已经够璀璨了。
老天也知道,从未被辜负的深情,生生世世如何不令人羡慕。
白日里,雨过天晴,两只雀鸟立在枝头,叽叽喳喳。
姜凉从难得的美梦中醒来,这一次她再次梦到了那位掌舵老者,仍旧是在烟雨朦胧的江舟之上,他和蔼慈祥地对她说,“姑娘,故人归来,此心如旧,两世的恩怨纠葛,总算说清了吧?”
梦中的姜凉躺在小舟之上,伸出手可以触碰到江水的冰凉,“老人家,其实能够重活一世,我已经做好了独身一生的准备,并非因为前世遭受的悲剧而产生对姻缘的怨念,仅仅是我个人的逃避罢了,可现在有个人对我说,遇到危险时要站在他身后,雷鸣风雨,他一个人扛。”
老者捋了捋花白胡须,问道,“那姑娘你如何想啊?接受还是拒绝,或者认为他说谎,打他的脑壳?”
她拂了拂水,静静地感受风的温柔,展颜如沐春风,“怎会,您就莫要打趣我了。我仅仅同他说,与君厮守不易,只愿有始有终,有来有往,青天共白月,我唯有共你。遇到危险时,站在他身后确实是一个最为明智的选择,但是迎面而来的暴风骤雨,一个人又如何抵挡的了呢?”
姜凉抬眼,将天空中太阳揽入眼底,“这条路,一旦决定一起走下去,便再无分别可言。生相守,死相从,挺好的。”
梦醒后,今日新更换的凤栖宫宫女小春扶姜凉起身梳洗,并且告知萧云乾在御书房等她,她嘴角含笑,对宫女小春说,“昨夜那个游池的宫女呢,今日怎么不见她?”
身旁的宫女小春恭敬回答道,“回娘娘,她说自己昨夜受凉卧病不起,因此未来当值,但奴婢偷偷去看时,发现她满面春风,不见病色。”
姜凉动作轻柔地将从萧山玉那里失而复得的鎏金凤簪插在发间,不紧不慢挑了下眉梢,“她以下犯上,本宫施以惩戒留她一命,已算大恩,她却不知天高地厚,诓骗推辞。也好,当今圣上就偏爱此种病弱美人,本宫便送他一个。”
缓步来到御书房,服侍的宫女太监一一离开,萧云乾正背对着她逗弄笼中的雀鸟,“皇后,你来瞧瞧,沈家新送来的黄鹂,唤起声来,好听极了。”
姜凉垂眸,站在鸟笼前,透过鸟笼和他面对面,“不过一只雀鸟,便惹得皇上您分外青睐,臣妾不知是该为它高兴,还是为它感到可悲。”
萧云乾停下逗弄雀鸟的动作,心情愉悦地拍了拍手,迈步走到姜凉面前,抬手掐住她的下巴,“有没有人说过,你的伶牙俐齿容易给你招致杀身之祸啊,不用担心,朕说话算数,说不杀你就一定不会杀你,朕还把你捧上了皇后的宝座,姜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姜凉送予他一记轻蔑,连眼皮都懒得抬起,“臣妾满意得很,皇上喜欢谁厌恶谁,与臣妾何干,沈家讨好巴结,不就是为了如今仍旧住在晨曦宫的沈问筠吗,她尚未被逐出宫去,还不是因为皇上您对她存有不一样的心思,您既然已经继承大统,留着沈家也是她的原因吧?”
萧云乾松开掐住她下巴的手,反而往上去抚摸她的脸颊,姜凉偏头一躲,他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他慢慢收回手,“哈哈哈——朕留着她,自有朕的理由,你频频向朕提她,可是吃醋了?”
闻言,姜凉笑了,仿佛眼前的人十分好笑,“皇上厚比天高的脸皮,他日敌国来犯,方可当作铜墙铁壁,抵御外敌侵袭,如此我庾国王军便能减少伤亡,安心生活,臣妾倒时才会真正的高兴。”
萧云乾怒气汹涌,突然不怒反笑,“萧山玉有你这么个枕边人,算他倒霉,朕还是决定一定会把你的嘴撬开,让你如同这只笼中囚鸟一般,哪日叫嚷地不好听了,那这辈子就别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