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骡马市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5619 下载APP
我一晚上睡得很不好,似乎翻来覆去地做了很多梦,醒来后额头的汗细细密密的,晚上做的梦一个也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头似乎不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
  看来感冒药还是有作用的,发了汗好多了。
  我从脑后扯过枕巾,在脸上胡乱擦了两把,揉成一团丢在被子上。在床头摸出手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了,这一觉睡得真是好久。
  手表的旁边是手机,我昨晚没有关机,手机屏幕上是普通的待机画面,没有未读信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白若敏没有找我,从南湖游船归来的这一整天里,她没再找过我。
  生意是我自己的,店也是我自己的,一天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接了半玻璃杯自来水,又灌下去两片感冒药,这次我没再看玻璃杯的杯壁,从始至终都没有。不管上面现在有没有幻影,我都不想再看。
  我听什么人说过,吃感冒药的人最好不要开车,容易出事故。于是我约了辆车,要司机拉我去骡马市。经过东大街的时候照例有点堵,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隔着车窗玻璃看着排队前行的车以及车站等公交的人,我的脸在车窗玻璃上反射出倒影,和玻璃一样是透明的,淡淡的镜像看不出脸色是否苍白,但仍能看出脸上带有病容的疲惫。
  骡马市早先是著名的卖衣服的小摊贩的集中地,这个早先指的是几年前的早先,与这个地名的由来无关。据说每个城市都有些骡马市菜市口之类的地名存在,明了并且毫无疑义地表述了这个所在过去的面貌,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就仿佛能看到数百年前人的生活。
  几年前市政改造,出于城市形象以及消防安全等各种考虑,熙攘的服装专卖一条街被宣判了命运。改造后的骡马市变成了一条商业步行街,街的末尾开着沃尔玛街的一侧是综合商场,起了个广场的名字,里面开着必胜客星巴克以及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品牌服装店。
  新闻公布骡马市要拆迁的时候莉莉很是遗憾,特地带我去血拼了三天以示纪念,她怕以后再也买不到这么便宜的衣服了,她讨价还价的本事将无用武之地。我跟在她后面拎包流汗挤进挤出,气喘得宛如骡子一般,突然领悟到了这个地名流传到今天的现实意义。
  后来证明她果然所猜非虚,改成步行街后骡马市的人流大减,旁边的综合商场也是几起几落,名字改来改去,东家和里面的商户换来换去,东西倒是再没有当初骡马市的价钱了。
  不过她不知道这些,这些都是我们最后一次旅游之后的事情了。
  那次之后,她和骡马市和这个城市以及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就是在那次旅游的时候她告诉我,她不要我了,说话的时候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所以我不知道她当时究竟怀着怎么样的感情。我能看到的只有她的后背,她抱着我,一只手箍着我的腰,另一只贴在我的后背。我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她的眼睛,我侧过脸,湖面上投着我们的倒影,两个站在船上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们离开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了一个。回来后我把自己锁在房里,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平躺在床上向上望去,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散射着乳白色的光,在我的视网膜上灼下痕迹。
  我就那么盯着灯看,直到只要闭上眼便是清晰的吸顶灯的轮廓,发着蓝色的光,照着整个眼底,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只有这样,我闭上眼时,看见的才不是莉莉。
  我晨昏混乱地过着日子,不知是过了几天。终于有一天我重新开机,朋友的短信一条一条地冒了出来,问我在哪里,有没有时间带老婆出来吃个饭,一起闹一闹。
  他甚至还在后面的短信里问我为什么关机,也不回短信,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抓着手机我突然有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仿佛莉莉就在隔壁的房间,下一分钟就会进来问我她身上的衣服合不合适,问我为什么还坐在床上,说要是迟到了我可得负责向朋友解释。
  抓着手机我突然哭了出来,我以为我一个人平复了这么久,我以为我已经足以面对了,我以为甚至有人在我面前提到莉莉时我都不会动容,可我居然在这么普通的短信面前哭了出来,我以前一直以为男人哭是很丢人的……
  我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话,我一个人这么多天了,我得找个人说说话。
  于是我拨通了发短信朋友的电话,我不在乎丢不丢人了,我不在乎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在电话拨通的瞬间,在朋友说话之前,我用尽我全部的力气保持声音的平稳说:“莉莉不要我了。我老婆跑了。我该怎么办?”
  后来就是朋友跑来帮我平复,也许是我的情绪表现地还好他觉得我还可以承受,他问我还要不要去找她,我说不要,于是他说:“你们离婚吧。”
  就是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离婚也是可以缺席判的。
  我其实并不想离婚,但是朋友拼命劝我,说我还年轻,还没有孩子,即使我不为自己考虑,也终归得给家里的父母一个交代。
  后来就是我浑浑噩噩地去了法院,法院的流程比想象中更容易,因为法院调查时发现莉莉早就把我们的全部财产转到了她的名下,于是他们相信她是有预谋的。我表示我不争财产,在她名下的就判给她好了,我甚至不要求分割夫妻共同财产,全都归她所有。法院认定感情破裂,又没有财产分割纠纷,于是他们缺席判了离婚,异常顺利。
  
  街口竖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竖写着“骡马市”三个红字,石头的西侧是如今的骡马市步行街,东侧是几易其主几易其名的综合商场。我进入商场,找了个电梯,下到地下一层。
  如今的地下一层倒是更像当年的骡马市,无数商户一排一排地挤在一起。与其说是商户倒不如说是商铺,只是一个一个的摊位,长不过两米,支着个台面平铺着商品,侧面和后面的架子上也挂得密密麻麻。卖得大都是衣服、包、头饰、假发之类,偶然有一两家卖坐垫的或是美甲的。
  可惜东西似乎比原来的骡马市贵,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物价总是要涨的。讨价还价的声音倒是很有原来的气氛,只是地下空气不流通,呆久了总是有点憋闷,鼻腔里隐约有着难以分辨的味道。
  终究和原来是不一样的啊,即使再像,也终究是不一样的东西。
  我在一个卖假发的摊位前停了下来,摊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眼皮上粘着假眼睫毛,微微翘起。现在的女人真的很流行粘这个吗?她们真的觉得这样很漂亮或是她们真的觉得男人会觉得这样漂亮吗?摊主瞟了我一眼,问我想看什么,她的语气和表情让我觉得她其实并不想搭理我,她甚至还靠在身后的架子上懒得向前走上一步。
  这些摊位老板的眼光都很毒的,她一眼就看出了我不是一个会买的人。
  我抓起离我最近的一顶假发,这个动作似乎是在更进一步地证实老板的猜想,她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这款不错,今年卖得最好的。”尽管她看出我不想买,但她是个有职业素养的人,既然有人拿起了她的东西她就要推销。
  “我女朋友想买顶假发,就像这样的长发,我……我刚好路过,帮她看看样子。”我抓着假发讪讪地说,猜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具有喜感。
  “这款不错的,今年卖得最好的。”老板还是这句,想了想她又加上了两句:“现在天开始冷了,戴假发刚好,不像夏天,捂得人难受。戴着也方便,还省钱,现在去发廊做个头发都得多少钱呢,做出来效果还不一定满意……”
  她愿意对我推销让我受宠若惊,我抓紧时机问:“这个是怎么固定到头上的?”我把假发翻过来看,想在里面找到用于固定的机巧。
  老板从我手上抓过假发,两手的拇指伸进发际线的两边,向两边撕扯。“这是带松紧的,直接扣在头上拉紧就行,就像戴帽子一样,方便……”
  我抓起手边的另一顶假发,翻过来,我没看到松紧带一类的东西,只有黑色的衬里,摸上去手感还不错。
  “松紧都在里面呢,我这都是正规厂家出的东西,咋能像地摊货一样随便匝在衬里上……”老板很不满意。
  “这样能戴牢吗?”我表示怀疑。
  “怎么戴不牢了?”老板戴在自己头上向我展示,四十多岁的女人戴着仿佛做过离子烫的顺直长发,有着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那泡在水里会不会松,会不会漂起来?用毛巾擦水会不会歪?”我继续问,等着老板像看精神病一般的眼神向我看来。
  果然她用看精神病一般的眼神看我,一手抓过我手里的假发,另一只手撸下自己头上的假发,在摊位上重新摆好。
  “到底会不会?”我追问。老板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回答说:“当然会。”
  我谢过老板,离开了。她没看错,我确实没打算买。
  
  我在商场的一层给白若敏打了电话,我为昨天的事向她道歉,她接受了,电话里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她是正在生气不想理我还是已经完全不在意了。我说我想约她出来吃顿饭作为道歉,她略微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我问她想在哪里吃,她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骡马市,于是她说就在那里好了,二楼有家餐厅还不错。
  于是我在商场闲逛等她,我在叫不出名字的服装店里流连,听着销售小姐说“欢迎光临”与“欢迎下次光临”。服装店里的穿衣镜光亮如新,有人在背后喊我:“先生,请让一让,您挡住镜子了。”听声音是一个女人,也许是销售小姐。
  我猛然回过神来,准备侧身让开,就在这回过神的一瞬间,我看到镜子里不止我一个人。镜子里我的斜后方站着一个女人,容貌和我在店里或是家里镜中见到的一般无二。
  我的呼吸骤紧,旋即恢复正常,因为我看到镜子中的女人披着巨大的波浪卷。
  是白若敏。
  我转身,她就站在我的斜后方,冲我一笑:“先生您挡住镜子了。”
  她冲我笑,还跟我开玩笑,这是表示她已完全不介意昨天的事,打算和我和好了吗?
  “先吃饭还是先逛街?”我没料到她到得这么快,还没到吃下午饭的时间。
  “先逛吧。”她说,把包挎在臂弯。
  于是我们随便逛逛,冬装已经上市,秋装正在打折,白若敏偶尔会拿起一两件衣服在身上比比又放下,意兴阑珊的样子。我看到一件黑色半长大衣,抓起来在她身上比了比,问她要不要试试。
  她说“好”,接过了衣服,把包扔给我让我看着,脱下外套一样扔给我。她说“好”的时候向我看上了一眼,那一眼中带有冰冷的期许以及嘲讽。
  她套上黑色半长大衣后向穿衣镜走去,我抓住她的袖子,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正对着我。“你很像她。”我说,抓着她的肩头,隔着衣服我感觉不出她身上是冷是暖。
  “你的前妻?”她问,盯着我的眼睛。
  “她以前也有一件和这件很像的大衣,你穿着很像她。”我说,看着她的反应。
  “是吗?”她随口问,似乎并不在意。
  “那是结婚之后我给她买的第一件衣服,我们是‘十一’结的婚。”我缓缓说,她依旧没有反应。
  我突然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在我抱住她的瞬间一怔,然后缓和下来,她双手环住我的腰,接纳了我的拥抱。
  我的脸挨着她的脸,她的脸冰凉如铁。
  铁没有雪冷,不会永远在零度以下,周围有多少温度它就有多少温度,但你摸上去总觉得它比周遭要凉要冷,因为它会更快地带走你手上的温度。
  我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向上,我抚摸她的后脑,四指伸向头顶,抓住她的头发,使劲。
  她愤怒地推开我,我的手里抓着她的假发。
  大波浪卷果然是假发,昨天她在水下捂着头是怕假发会漂起来,我上岸甩了甩头发而她连擦也不愿擦一下,无非是怕擦的时候会使假发歪斜,毕竟靠松紧箍在头上的东西戴不了那么紧。
  扯掉假发,她是一头俏丽的短发,发型和上大学时的莉莉一模一样,和昨天湖面上见到的莉莉一模一样。
  不是周末,这个时间逛街的人还不多,店里只有我们一对顾客,无事可做的店员纷纷向我们看来,竭力掩饰脸上看热闹的表情。
  白若敏脱下大衣搭在衣杆上,“走吧,别在这儿丢人了。”
  她在这一分钟之内变了一个人一般,就好像我在扯掉她假发的同时也扯掉了她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使她摆脱了一个厌倦已久并且是忍无可忍的角色。
  我怀里还抱着她的包,她在向店外走的时候一把夺了回去,动作蛮横,似乎对我也早已忍无可忍。
  她拎着包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突然她停下了脚步,回身问我:“你昨天把我推进湖里,就是想看看我不化妆是什么样子吧。”
  “是。”我听到我这么说。
  她嘴撇向一边,似乎是笑了一下,拉开包的拉链,在里面翻翻拣拣,掏出一包湿纸巾来。她撕开纸巾锯齿形的封口,扔进垃圾桶里,我这才注意到她停下的地方就在垃圾桶的旁边。
  她撕掉假睫毛,用湿纸巾在脸上使劲地擦,脸上白皙红润的颜色擦在湿巾上变成了褐色的一片,被她扔进垃圾桶里。她从包里摸出一面镜子照着,擦完一张再换一张。
  用掉大半包湿纸巾后她卸完了妆,把镜子和剩下是湿巾仍回包里,仰起脸给我看。我注意到她没再把拉链拉回去,她的包是张着口的。
  “满意了?”她问。
  我无法回答,这不是用“满意”或是“不满意”就可以回答的问题。
  去掉假睫毛和波浪卷,勉强擦掉了表面的彩妆后,她和我记忆中的莉莉几乎一模一样,几乎完全就是她上大学时的模样,是我们相识并且恋爱时的模样。
  只除了一点,她的眼角下没有痣,两边的眼角下都没有。
  “是不是很惊异?觉得我们很像。你刚才抱住了我,那个感觉像她吗?怎么,你刚才没有感觉出来吗?那要不要……再试一次呢?”
  她向我张开了双臂,她的包抓在手里,晃晃悠悠的。
  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所以我只能试试。我带着一点期待想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就像我刚才建议她试大衣时她看我的一眼中带有一点期许以及嘲讽。
  我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我,双手在我背后扣在了一起,提包晃晃悠悠地敲击着我的腿。我抱着她看不到她的脸,我们周遭也没有镜子,于是我低头看地,商场的瓷砖地光可鉴人,但仍没光洁到可以映出镜像的地步,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拥抱在一起。
  和那天不像啊,影子和镜像毕竟是不同的,正如地面和湖面是不同的。
  她冰凉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那么,后会有期。”她呼出来的气也凉凉的,像是湖面上的风。
  然后我的怀抱一松,她在我的怀里消失了。
  同时有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她的提包落在了我的脚前,里面镜子、湿纸巾之类的小东西散落了出来。
  我四顾寻找,商场里人很少,稀稀拉拉的人里没有她,没有白若敏。
  她就这么消失了,在我怀里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只提包和里面零碎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