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尽宴散,夜已近半。辞别众人,离司跟着子昊往暂住的营帐走去,一路上只 觉得他越走越快,自己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待到帐中, 一直默不作声的他匆匆吩 咐了一句“莫让人进来”,便径自进入后帐。
营帐由两幅布幔从中隔下,分为前后两进,外面是议事会客之所,里面则是东帝 休息起居之处。离司在外帐停下脚步,垂幔扬起的瞬间,瞥见他身子踉跄一晃,随即 便被落下的垂幔挡住了视线。
身边再无一人的时候,子昊几乎是跌坐榻前,眉心终于紧紧蹙起,体内气息逆冲 带来的痛楚尽显无遗。药毒遇酒本就不易压制,方才又强行动用真气,尤其是最后那 一剑,真气贯入剑境,直接以九幽玄通压慑场中所有人的心神。九幽剑境,这世上怕 是没有几人能够与之抗衡,那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九幽玄通的境界每上一层, 就意味着体内的毒又深几分,反噬之力亦越发严重,两相纠结,此时经脉中翻腾不息
的已分不清是真气还是毒势, 一味地疼痛,令他紧攥的指节冷冷发白。
离司未得准许, 不敢随便入内, 只听帐内不断传来低抑的咳嗽声, 好不容易止住, 却又静得令人焦虑难安。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里面低声叫道:“离司。”
那声音喑哑疲惫,几乎就听不清楚。离司匆忙掀帘入内,只见子昊盘膝而坐,显 然刚刚调息完毕,听她进来,吩咐道: “去沏茶来,要酽一些的。一会儿苏陵和且 兰过来,让他们直接进来见我。”
离司看他脸色,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答应着退了出去。子昊双目半合,一 动不动地坐着,似是想到什么事情,眉宇间依稀现出一丝隐忧,然而也不过瞬间,就 又重新恢复了淡然与平静。
苏陵来时,离司已烹好了热茶入内,子昊接在手中,很快一盏茶便空了,垂眸令 离司再添新的,这才抬头:“见了古秋同还是叔孙亦?”
苏陵道:“两人都来过了。”
“如何?”
“古秋同年长稳重,话并不多,看得出他一向尊重且兰公主的决定。叔孙亦心思 十分敏捷,考虑得也比他人要周密,问了不少帝都旧事,包括九夷族女王,当然,他 问得最多的还是昔国。”
“昔国这三年来待九夷族仁至义尽,对之影响非同小可,他们自是要亲自确定 你的想法才行。”子昊淡声道, “以古秋同为帅,叔孙亦为副,且兰这两个人用 得不错。”
“是,用此二人公主显然是精心考虑过。”古秋同之沉稳辅以叔孙亦之机智,身 为主将的人在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要能支持自己的决定, 又同时重用颇具才略的副将, 不但发挥他的最大作用, 更能从旁对主将造成隐形的牵制。权衡取舍, 不失用人之道, 九夷族自亡国始,一直是且兰公主独撑大局,其中艰难可想而知,倒真是个令人敬佩 的女子。苏陵一边想着, 一边随手便拿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只一口,突然蹙眉。
这茶极浓,至少多放了两倍的茶料不止,大违主上平日习惯,苏陵正觉费解, 一抬头,却见子昊已经又饮下一盏,离司也在他的示意下再次添茶。心中一震,这分 明不是品茶,更不是解酒,而是借了浓茶强自提神,苏陵视线便往离司那边一落,两 人刚交换了一下目光,便听子昊问道:“且兰呢?”
苏陵放下茶盏: “古秋同和叔孙亦从我营帐离开,便去了且兰公主那里,九夷族 几位长者和其他将领先前都已经在公主帐中了。”
“嗯,再等一等。”子昊合上双目,下意识地用手撑了撑额头。苏陵虽不想他过 于劳神,有些话此时却不得不问:“主上, 若九夷族今晚的决定不尽如人意, 请主上示下,
该如何处置?”
帐中安静了刹那,离司斟茶的手不由一顿,便听子昊的声音自那薄霜样的水雾中 淡淡响起:“弃子无用,斩草除根。”
漠然,漠然而决绝。
指掌间暗影之下,那般清寒的眼,那般静冷的目光,仿若孤峰之上千年玄冰,不 含一丝情绪,不带一分迟疑。
离司心头震荡,手底的茶险些便自杯中溢出来,慌忙收手,耳边传来苏陵同样平 定的回答:“苏陵明白了。”
不必动用昔国的兵力,终始山中五万精兵便有把握完全控制整个洗马谷,那么 一 夜之后,雍朝大地之上便不会再有九夷族的存在。倘若如此,便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否则走脱一人都会惊动诸国势力, 引起无谓的麻烦。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尚需费些周折, 尤其如何处置且兰公主,将会成为十分棘手的问题。
子昊轻轻一拂袖,抬手取了茶盏啜饮,无须看,便知这得力重臣心中必已有了恰 当的布置,复又一笑:“苏陵,多虑了。”
苏陵抬起头来,脸上亦露出温雅淡笑:“谋定而后动,不失先机,主上以前曾这 般说过,苏陵一刻不敢忘。凡事多想一想,总比不想要好。”
子昊向身后软垫上靠去,腕上的灵石串珠滑下,习惯性地把玩在手中。苏陵和离 司都知他正想着事情,并不出声打扰,过了片刻,只听他淡淡说了四个字:“且兰 不会。”
苏陵点头道:“应当不会,但是其他人的意见必然影响她的决定,也要以防 万一。”
子昊道: “且兰刚从终始山回来,有些事情应该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三年征战早 已使她成为九夷族真正的决策者,对于九夷族,她就是那个可破可立的‘一 ’。”
对于九夷族,且兰是那个足以控制全局的“一”,对于天下,九夷族同样是那个 至关重要的“一”。征伐九夷的战争,使天下棋局出现微妙的转折,九夷族背后牵扯 的势力错综复杂,有帝都,有昔国,有楚国,就连穆、宣等国也无不想要插手其中, 只是被楚国那风头极盛的少原君生生压了下去。三年之前,尚未完全控制王城的东帝 亲手在棋盘上落下了这样一枚棋子,牵制诸国的同时促成了帝都王权的更替,如今翻 手乾坤,又使之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关口。
千丝万缕,牵之一线。所以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收服九夷族是必然的一步,决 不容有失,但事情若要做得再有把握些,其实还有个更好的法子 —且兰公主,是一 个女人。
苏陵这样想着,便将想法说了出来:“主上, 以前怕王太后借机安插凰族女子 入宫,主上一直托病不立后妃,这一拖就是好几年,如今已没了这顾虑,且兰公主才 貌出众,身份得宜, 主上为何不考虑一下此事?”
离司心头一动,且不说一举两得,放眼九域,还有什么人比且兰公主更加适合入 主中宫,不由满是希冀地看向主上。子昊却只随意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墨色的玄石 串珠深潭般映着那双清静的眸子,一颗颗自他指尖坠落,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他才 缓缓开口道:“此事无碍大局,以后再说吧。”
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感觉—每当遇到且兰公主的问题时,他的态度总会 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似是对她另眼相待,在她面前时常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愉悦的 情绪,但与此同时,他又刻意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似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愿让她太过 靠近自己。子昊却没有注意他两人神情中的异样,低头再饮了一盏浓茶。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盏茶了, 茶虽酽, 但效果似乎并不大, 经脉间的疼痛缓下之后, 神志竟不受控制地有些昏沉,他微微蹙眉,抬手按了下左肩,尖锐的疼痛立刻自伤口 扩散开来,利刃般激得精神一振。离司突然见他外袍滑开,底下徐徐渗出一片血迹, 染上白衣分外醒目,连忙上前道:“主上,留心伤处!”
子昊却阻止她检查伤口的动作,修眸微微一抬。帐外传来脚步声,风吹夜帘,一 天星光骤然洒入。
且兰雪白的衣袍逆风飘落,沉静的姿态犹如一泊清明的月华,照入略暗的营帐。 子昊目光半空中和那双明丽的眼眸相遇,两人谁也没先说话。
苏陵对离司望去一眼,起身道:“主上,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子昊点头,随口吩咐:“过些时候我会将靳无余调离中枢,你安排一下,由他接 手洗马谷兵权。”
“是。”苏陵略一欠身,微笑答应,温文从容一如既往,身旁两女却都难掩瞬间 的惊讶。
一句话五万大军统属变更,数年心血移交他人,苏陵却仿佛是接受了再平常不过 的一道命令,既无犹豫,更无不满,躬身,抬头,君臣二人目光交错,那种无法形容 的平静与默契,令得且兰心中一瞬震动。目送那飘逸蓝衫消失在帐外,正愣愕间,眼 前突然多了件东西,却是离司将取来的伤药塞到了她手中,福了一福: “公主,我外 面还熬着药,主上肩头的伤口裂开了,麻烦公主! ”说着根本不等回答,紧随苏陵掀 帘而出。
帐中垂帘一掀而落,只余下了二人目光相对。
“伤处刚刚好些,怎么这么不小心? ”且兰迟疑了片刻,取了干净绷带跪至子昊 身边,小心地帮他褪下外衣。她在军中常亲自替受伤的将士们包扎伤口,这些事情自 不生疏。子昊斜倚长榻,微微垂眸看向眼前佳人,那灯下容颜分明的轮廓,令人想起 多年之前那个曾经将她托付于己的女子,那样清晰柔和的美,秀雅而坚强的神态。
“一时没留意。”他淡淡答话,且兰一径沉默,柔软的指尖拂过肌肤,在那道深 刻入骨的伤口之前,似有几不可察的一颤,不经意传递出她想要掩饰的心情。即便感 觉到他的注视,她却不曾抬头,直到处理完伤口,才向他投来轻微的一瞥。
那月痕般清澈的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歉意,掠过子昊耐心而深沉的眸子。但些许情 绪的波动并没有打乱她的步伐,她退后一步,隔案跪坐在他对面,似乎想用这道长案 隔开一段距离,以保持心思的冷静,略略斟酌,道: “此间事了,过些时候我想率族 人迁回九夷故土,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这像是一种谈判的姿态, 但却无损于她的美丽, 子昊唇畔似有笑痕, 披衣而起: “这是否是九夷族一致的决定?”
“是。”且兰微微点头,“九夷族六位长老和所有军中大将现在仍在我帐中,他 们在等待王上最后的定夺。”
子昊侧身倚榻,把盏品茶,隔了一会淡声问道:“三年之前,九夷族借兵楚国的 条件是什么,你的决定是否与此有关?”
灯火在且兰眼底轻轻一跳,在他洞若观火的注视之中,她目光落向案前铺展的王 舆江山图, 沉默片刻, 纤细的指尖自那万里山河间轻轻滑过, 最终落在故土的方向: “九夷族虽然地域不算广阔,但从位置来说,与昔、昭两国正好连成一道拱卫帝都 的防线。这三年战争,九夷族的国土有小半沦为残城荒野,但更多地方却落入了楚国 的掌控。如果战事发展下去,无论九夷族胜负如何,烈风骑随时可以发兵王域,只要 皇非有此心意。”她停了一停,看向子昊,他微一抬头: “说下去。”
且兰道: “你那道罪己诏斩断了我们两族间的战争,也打乱了楚国的布局,但只 要九夷族一日故国未复,楚国便实际掌握着王域南面防线,一旦他们调兵入境,王族 即便能够抵挡,结局也可能是两败俱伤,更可能令你和皇非一直都费尽心机牵制着 的穆、宣两国有机可乘,那么最终必然变成天下混战 。我想,这应该不是你想要的 局面。”
子昊淡淡道:“继续。”
且兰抬眼相望: “方才在我帐中,发生了极大的争论,对于今天的晚宴和王族 的态度,各人看法莫衷一是。但是,所有军中将领意见却出奇一致,颇是出人意料。 你可知道叔孙亦他们是怎么说的?”
子昊缓缓向后靠去,含笑摇一摇头。
且兰秀眉轻拢: “你故意用那样的手段,将他们几人压得话都说不出一句,明摆 着告诉所有人,与帝都为敌绝无胜算,现在却不关心他们心中的想法?”
子昊低低轻咳,再次摇头:“我只关心结果。”
且兰深吸一口气, 朦胧的灯光在她眉间落下清丽的光泽, 冰肌玉骨, 剔透的眼神。 这一场战争的结束,对九夷族来说并不代表真正的和平。师出同门的少原君,有着征 战天下的抱负与野心,在拜师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九夷族即便赢了这场战争,亦无法 得回国土,最终必将成为楚国称霸九域的开端。
但是眼前,有一个契机。
“那么,王上想要的结果又是什么?”
子昊唇边渲开淡笑:“我要你,和九夷族的忠诚。”
他的回答不给人任何犹豫的可能,笑容却如此诱人,就像是一片莫测的渊海,广 阔的海面似乎永远风平浪静,深处却有无数诱人的旋涡,只要进入这片领地,便没有 人能够逃离。
且兰盯了他一会儿,一声轻叹,长身跪起,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托在掌心,而后 容颜微肃,以诚挚的姿态双手举过头顶,俯身低下头去: “且兰此来,是代表所有九 夷族人将月华灵石奉于主上,并在灵石之前盟誓,九夷族愿重新归服王族,为之生, 为之战,为之存,为之亡。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九夷族人将以生命遵从主上的一切 决断,绝不背叛!”
一字一句,重复了曾经古老的盟誓。她将灵石奉至他面前,连同九夷族未来的命 运。灵石中传承自千百年前天地初开时神秘的力量, 在她的真力催引下发出清明灵光, 照亮四壁,营帐中一片清辉如水,净彩纷呈。
九石出而天下一。
灵石光芒映入子昊岑寂的眸中,明亮与暗沉交替,仿佛九域风云,沧海变幻。
片刻之后,他轻轻抬手覆上她的掌心。指尖相触,九幽玄通真气透出,月华石骤 然光芒四射,与他腕上的黑曜石交映生辉,照亮深远的黑暗、无声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