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6290 下载APP
“无论贵贱贫富,你们都当侧耳聆听。”
——《诗篇》49:2
治疗失声的方法:采摘小橡子、山茱萸树皮,以及一些药西瓜。别忘了樱桃树皮,贝蒂。煮了它们,喝下去。抹一些在喉咙上,就像父亲对我做的那样。他的手按在我的脖子上,说:“我们会找回你的声音,贝蒂。”
但我并没有失声,它就在我的脑海里,绕着火焰旋转,准备挖出利兰的灵魂。
“感觉好点儿了吗?”父亲问,用他的手摩挲着我的喉咙,我只是点了点头。那是那年八月底,利兰已经远在加利福尼亚州。他从河边回来的那天就离开了。
我通过观察菲雅重新长出的头发,计算着那件事过去的时间。她的头发永远不会比她的小指更长了。这是她测试过的长度,确保头发永远不会长到足以压倒她。等到开学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她短发的模样,仿佛长发的菲雅像是某个走出前门,再也没有回来的人。
我憎恨在这样的夏天结束后必须去上学,憎恨我必须面对露西丝和她所有的朋友。我升到三年级了,一个新的学期同时也意味着一个新的老师——胡克夫人。午餐前,她把我叫到她的讲桌前,把我的耻辱丢在我的手里——两枚绿色代币,一枚用来买一盒牛奶,另一枚用来买一碟食物。这些代币是为低收入家庭服务的学校项目之一,也是学校义务提供免费午餐的一部分。
胡克夫人在名单上写下我的名字时,我迅速把代币丢进口袋。我垂着头回到座位上,经过露西丝时,她嘲笑说我真可怜。我看着她桌子上闪闪发亮的硬币。露西丝·赖伍德永远不会有代币,我好奇成为她会是什么感觉。
我们在食堂排队的时候,我等着让每个人都排在我的前面,这样我就能排在最后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代币,闻着土豆泥和肉汁的味道,它们都是我最喜欢的食物之一。
“贝蒂,为什么你爸爸不工作?”我前面的男孩转过头问我,“如果他工作,你就不需要这些代币了。他一定很懒吧。”
“她的爸爸是个巫医。”露西丝无意中听到了这句话,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只收珠子。贝蒂,也许午餐只需要一颗珠子的话,你就能买得起了。”
我攥紧代币,把它们藏回口袋里。
“贝蒂,怎么了?”露西丝咂咂嘴,“忘了怎么说话了?”
“也许她现在只会发出噪声了,”她旁边的女孩附和说,“哦,哦,啊,啊。”她咕哝着,像是有只猴子挠她的腋下。
午餐老师站在附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转过身去,和另一个老师说悄悄话。
我溜出队伍,走进了厕所,我待在隔间里,闻着我一直想吃的土豆泥的味道。
“请多加一勺肉汁。”我假装拿出一个托盘,“一个面包卷,一盒巧克力牛奶,一块巧克力曲奇。不如再给我来点儿美味的沙拉吧。”我开始点菜单上没有的东西。
我把想象中的托盘放在大腿上,装作在吃东西。上课铃响,我放下双手,回到了教室。这一天终于结束后,我绕了远路回家。
父亲坐在前门廊雕刻一只乌龟。给我父亲一把小刀和一块木头,他就能将木头变成美丽的东西。我们的房子到处都有他的作品,从在架子上休息的牛蛙到架子两侧的书立。他也创造了很多奇妙的作品,从美人鱼到蕴含着龙之怒的小方块。他雕刻的许多东西都是在和我们分享这个世界上的生物,比如他挂在每扇窗户上的麻雀雕塑。
“麻雀是妈妈的眼睛。”他把它们挂起来的时候说,“它们会守护我们的家园,一旦有危险的迹象,一旦有霜冻的迹象,它们就会拍打翅膀。”
还有一些更宏伟的雕塑,比如那棵手帕树,它几乎有林特那么高,弯曲的树枝上挂着一块破旧的佩斯利花纹手帕的碎片。还有他诠释的渡过洪水的挪亚方舟,方舟里有父亲能想到的所有成对的动物。
他所有的作品之中,我最喜欢的是他挂在墙上的浮雕。他会从树桩上切下一层有厚度的木头片。在这片薄片上,他雕刻着画面——一幅是林荫巷,还有一幅是一座远处的山丘。它们是如此逼真,你甚至可以听见蟋蟀在高高的草丛里鸣叫,乌鸦在高高的头顶上唱歌。
挂在我的卧室墙上的是一幅三个女孩乘着独木舟在呼吸河上顺流而下玩耍的浮雕。每个女孩的大腿上都放着一个篮子。
“她们是三姐妹。”父亲曾说,“在不同的土著部落中,三姐妹代表三种最重要的作物——玉米、豆子和南瓜。这些庄稼像姐妹一样生长在一起。长姐是玉米,她长得最高,支撑着妹妹们的藤蔓。二姐是豆子,她给土壤提供氮和营养,让她的姐妹长得既坚韧又强壮。小妹是南瓜,她是姐姐们的保护者。她伸展她的叶子遮蔽大地,驱除杂草。正是南瓜的藤蔓让三姐妹缠绕在一起,这种纽带是最牢固的。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在瓦康达死后,我就知道我会有三个女儿。菲雅是玉米,弗洛茜是豆子,而你,贝蒂,是南瓜。你必须保护你的姐姐们,就像南瓜保护玉米和豆子一样。”
父亲给菲雅雕刻了一根小玉米穗,给弗洛茜雕刻了一颗小豆荚,而我得到了一个憩在自己叶子上的南瓜。他给每一件雕刻都上了色,菲雅的玉米穗是亮黄色,弗洛茜的豆子是浅绿色,我的橙色南瓜依偎在深绿色的叶子上。他把每个雕塑都穿在了他从菜园收获的切罗基玉米珠子做的项链上。
父亲用更多的珠子给他和母亲各做了一条项链。他们的吊坠是他雕刻的一颗苹果,比他的掌心还要小。他把苹果涂成红色,切成两半,连茎也切成了两半。在每瓣苹果里,他都画上了白色的果肉和黑色的籽。
“这是你在我们初遇的时候吃的苹果。”这是父亲第一次给母亲看项链的时候,对她说的话。他已经戴上了自己的,也想要为她戴上。
母亲刚感受到雕塑触碰到自己的肌肤,便把苹果拿在手上,然后说道:“先是半根巧克力棒,现在又是半个苹果。一个女人要怎么才能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感受到完整呢?”
“半根巧克力棒?”父亲问。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苹果,引用了《圣经》的诗句:“以苹果畅快我的心,因我为爱而生病。”
她每天都戴着那条项链。如果半个苹果落进了她的衣领里,她会把它拿出来放在胸前,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父亲非常擅长雕刻木头,我能花上好几个小时看他雕刻。自从我打碎那些李子罐头后,父亲又拾起了他的雕刻。我想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能够握住木头,如此清晰地雕刻,让它成为你想让它成为的东西。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看他雕刻时也找到了喘息的机会,我知道他永远不会雕刻出像利兰做出的事那样可怕的东西。
我坐在父亲旁边的摇椅上,看他雕刻一只几乎和他大腿一样大的海龟。海龟的背上是纵横交错的线条,来回于丘陵、山峦和树木之间。当他凿刻出一个峡谷时,我把脚抬起来,搁在了前面的柱子上。我的脚曾经和柱子底座一样长,但是现在,我的脚趾已经长到超出了底座的边缘。我把脚放低,甚至想藏在摇椅下面。
“看到这些了吗?”父亲举起海龟,指着龟壳上的地形,“这是天堂的地图,它存在于一只海龟的背上。”
相比起海龟和地图,我更希望父亲能给我们足够的钱,让我们给自己买一段没有暴行的过去:一个女儿不需要在卧室害怕她的父亲的世界,一个姐妹不需要担心她的兄弟逼近的世界。要是我们可以把自己从拉克外公和利兰的世界买走就好了。
“能给我点儿钱吗?”我的声音沙哑。
“几个星期以来你第一次说话,你就想说这个?”
“爸爸,你难道从来没有希望过自己很有钱吗?那样的话,你的名字就永远不会出现在代币名单上,你可以买到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任何东西?”父亲放慢了雕刻的速度,“我不知道我是否需要。”
“每个人都需要,爸爸。”
他吹落刀上的木屑,然后说:“你知道吗,这只海龟就像一座岛屿,矗立在广阔而神奇的大海上。”
“爸爸,我在跟你讲一件重要的事,真实的事。”
他在海龟背上刻了一条河,然后说道:“今晚会下雨,小印第安人。雨会下得很大,大地也会湿透。到那时,我希望和你在垂柳下相见。”
我知道父亲不会再说什么了,我撇下他的天堂地图,前往“遥远之地”写作。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孩非常富有,可以买到世界上所有的幸福。
没过多久,我就被打在身上的雨唤醒。天很黑,我的故事已经被冲走了。我把它留在水坑里,跳下了舞台。
我艰难跋涉到林荫巷路牌旁的垂柳前,感觉像是遇上了洪水。我拨开柳条,走到它的枝条下。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的整个身子都被锁住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利兰回来了,尾随着我,现在要一点一点地把我和雨一起埋葬。
我慢慢地转过身,遮挡射到眼睛里的强光。
“对不起。”父亲说。
他戴着他那顶旧矿工帽。他挪开光,让光照在垂柳的树干上。
“小印第安人,当你看着这棵垂柳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树皮和雨。”我盯着发光的树干说。
“你没看见那些钻石吗?”他问。
“没有钻石,爸爸。”
“再看一遍。你没看见那些闪耀的光点吗?你没看见那些光芒吗?”
我看到雨水滴落在树皮的沟槽和树脊上,我看到垂柳反射着父亲帽子上的光。
“世界曾经非常潮湿,”他说,“雨没日没夜地下着。水坑变成了湖泊,湖泊变成了河流,河流变成了海洋,海洋变成了洪水。雨水是一个女人的眼泪,她不停地为她死去的孩子哭泣。她的眼泪从她身上涌出,直到整个大地都被吞没。唯一的出行方式是乘船,但到了晚上就很难看清了。那时还没有手电筒和灯笼,火把只能照亮面前的路。所以船只失事,人们溺亡。
“人们责怪树木,说它们是女巫变的,故意用树枝网勒住月亮的光辉。于是,这些人怒不可遏,重重地挥舞着斧头和锯子。水花四溅,桃花心木、山胡桃木、松树和无花果树纷纷倒下。任何有树皮或者树枝的东西都会被送进坟墓。那些人说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让水路在晚上更安全,但那是一场大屠杀。年迈的树、年幼的树,都被砍倒,在水中腐烂,仿佛它们的生命一文不值。当人类砍伐树木,用木材建造房屋,或者把芯材变成纸张,供讲故事的人和诗人写作时,树木理解了人类。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树木为了一个目的献出自己的生命。而现在已经没有目的了,人类只是在赶走它们。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树木决定唤醒它们的守护神。每棵树都有一位守护神、一个精灵,它藏在树木里,直到被需要时醒来。”
父亲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有翅膀的女孩雕像。我知道他一定是在下午等雨的时候雕刻的,那个女孩的脸是我的模样。我朝父亲微笑,因为他为我雕刻了翅膀,告诉我树木守护神是如何飞向那些拿着锯子和斧头的人的。
“守护神们恳求那些人不要再砍树了,”他说,“但是那些人声称树木必须被砍倒。然后,守护神们看到钻石在船上的桶里闪闪发光。守护神们对那些人说:‘如果你们把钻石给我们,我们就可以做些什么,以防止你们的船撞上树。’
“‘但是我们的钻石使我们富有,’那些人回答说,‘没有钻石,我们会变得贫穷。’
“守护神们告诉他们,他们是愚蠢的。
“‘是你的生活使你富有,’守护神们坚持说,‘是你爱的人和那些也爱你的人使你富有。’
“人们知晓了守护神的智慧,把钻石给了她们。守护神飞到每棵树上,把钻石放进树皮里。钻石闪闪发光,像明亮的灯,人们可以用它们在黑暗中找到路。”
我看着雨水在垂柳根部汇成一个大水坑。
“洪水怎么样了?”我问。
“给予光明之后,”父亲说,“守护神们飞到那个哭泣的女人身边。她们要求她停下来。
“‘我会永远哭泣,’女人说,‘这样世界会永远记住我为谁而哭。’
“守护神们告诉她,她们可以让世界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我们会把你变成一棵树,’她们向她提议,‘你的树枝会低低地垂着,拖曳在大地上。你会结出白色的种子,这些种子会被风吹到所有的土地,播种更多的你和你的哭声。你会永远哀悼你的孩子。’
“这就是她的所愿,所以那个女人允许她们把她变成了树,她就是我们现在都知道的哭泣的垂柳。”
我走近这棵树,发现树皮上刻着我们每个人的名字。
“我们刚搬来的时候,我刻下了这些名字。”父亲用手指抚摸我名字的凹槽,“每当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就在雨天来到这里,看看我的钻石。你问我,我是否希望自己是一个有钱人。贝蒂,我并不是一个穷人。我有这么多钻石,怎么会是穷人呢?你也不穷,小印第安人。这和那些船上的人学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即使我们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们也拥有整个世界的财富。”
他把雕好的守护神递给我。
“愿她保护你,不让那些威胁要杀死你的人伤害你。”他说。
“她可以保护任何人吗?”我仰望他的脸。
“任何在这个世界上需要保护的人。”
父亲问我那么着急要去哪里,我没有停下来回答,就跑回家去了。
雨水从我身上滴落到地板上。我走进屋子,上了楼。我看到菲雅的卧室里有光。作为三姐妹中最小的,我是南瓜,是那个应该张开叶子保护姐姐的人。现在我有了可以帮助我做到这一点的东西。
我静静地站在菲雅敞开的门口。她倚在窗台上,凝望着夜空。
“菲雅?”
“好冷,贝蒂。”她搓了搓胳膊,“夏天马上就结束了,接着是秋天,然后是冬天。四季来去得那么快,像向日葵花田里的电锯。”
她转过身,指着床,床上放着一张唱片。
“我在木吉玩具店外面的投币亭里录的,”她看着那张唱片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甚至都没有唱机,这就是一首愚蠢的歌。”
我走进房间。
“我有东西要给你,菲雅。”我摊开手,露出躺在手心的守护神。
“她会保护你的。”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直到菲雅问我为什么哭。
“因为我爱你,菲雅。”我擦干眼泪。
“好吧,天啊,我知道。没什么好哭的。”
她从我手中接过守护神。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当她用柔软的胳膊搂住我的时候,我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衬衫,闻到她轻柔的胭脂味。
“菲雅,你爱我吗?”我问。
“永远。”她把我搂得更紧了,“贝蒂,为什么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总是湿漉漉的?从河里。从雨里——”
“你爱利兰吗?”
她为我这出乎意料的问题愣了一下。
“有时候他糟糕透了,”她说,“但他仍旧是我的哥哥。”
“即使他伤害你?”
“他没有伤害我。”
“那天我在谷仓……我看见他——”
“你知道什么?”她把我拉到她面前。
“我知道他——”
她的耳光刺痛了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的每根手指。
“你知道什么,贝蒂?”她的声音吓到我了。
“我知道他——”
她的手狠狠地扇在我脸上,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力气这么大。
“你知道什么?”她又问了一遍。菲雅咬紧牙关,扬起的手在等着打醒我的脑袋。
“没什么,”我抚摸脸上的疼痛,“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什么都没发生。”她说着,走到房间远远的角落里。在那儿,她把脸埋了起来。“那种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你让我恶心,贝蒂。你怎么能认为我会做那种事?他是我的哥哥。”她转向我,“你没跟任何人说,是不是?你当然说了,你什么都说。树皮的事你就出卖了我。”
“我必须这么做,你快死了。”
“那又怎样?”
“我不希望你死。”
“这由不得你来决定,贝蒂。”她绞紧双手,“你告诉任何人你自以为在谷仓看到的事了吗?”
我摇头。
“好吧,”她说,“如果你敢说你在脑子里编造的我和利兰的事,我对天发誓,贝蒂,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但是,菲雅——”
“我会自杀,而这都是你的错,贝蒂。这和你亲手杀了我没有区别,你能怀着这样的心事活下去吗?”
她把手伸进她梳妆台的抽屉,取出那块仍旧裹在手帕里的树皮。
“相信你的姐姐,贝蒂,”她看着树皮说,“我知道鬼魂都是怎么造出来的。”
呼 吸 镇 报
失踪的鸡
昨天晚上,警长办公室被枪击的报告淹没了。今天早上,一家家禽养殖场的鸡被报失踪。到达现场后,警长说在地上发现了散落的羽毛。有些羽毛看起来好像来自不同的物种,比如老鹰和夜鹰。
“奇怪的是,这些羽毛是排列在地上的。”养禽户评论道。当被问及这些羽毛是如何排列的时候,养禽户说:“见鬼,它们看起来就像他们的头饰一样。你知道,印第安人在西部片里戴的那种。”
目前还不清楚失踪的鸡是否与枪击案有关。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其他财产损失的报告,尽管六十七岁的威尔玛·斯威特弗斯太太表示,她房子前的鲜花被踩踏了。她自己的鞋底上有花瓣,但她认为枪手应该对此负责。
三 我也是
1964—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