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15022 下载APP
春暖花开的时节,那白色的樱花和粉红色的桃花就像一团团淡淡的云雾轻轻地飘浮在绿色的原野上。这时,王虎和他的心腹们正在商讨开战大计。他们在等待两件事情的结果:一件是要看南北军阀如何重新开战,因为他们年前的休战并未使战局见分晓,他们之所以在冬季休战是因为在风雪泥泞中不便打仗而已。此外,南北军阀的本性各异,一方是体大气粗、行动迟缓、凶狠残暴,另一方是灵巧精悍、足智多谋、善打埋伏。这种脾性上的甚至可以说是种性和语言上的差异,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双方无法长久休战下去。第二件事是要看年初派出去打听消息的探子回来如何报告。他们边等待边商讨着向哪个方向以及如何扩张自己的地盘。
他们聚在王虎的大房间里议论,每个人坐在自己官衔所规定的座位上,“老鹰”照例有话先说:“我们不能去打北方,我们已经效忠北方了。”
“屠夫”不管“老鹰”说什么总要拙劣地重复一遍,因为他不愿让别人认为他不及“老鹰”聪明,再说他自己确实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招,所以就附和着“老鹰”的观点大声说道:“是不能打北方,即使占了北方的地盘,那也是长不出好东西的地,那里的猪真他妈的瘦,宰了也没有肉。我见过那种猪,不吹牛,那猪背脊尖尖的就像弯弯的大镰刀,母猪还没下崽就能数出肚里有几个,谁他妈的愿意上那儿去打仗,什么便宜也捞不到。”
王虎慢条斯理地说:“然而也不能往南方打哟,那样的话岂不是打了我自己的乡亲,打了我父母的乡亲?再说打赢了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对自己的乡亲征收税金呀。”
“豁嘴”总要等别人都说过了才开口。这回该轮到他了:“有一个地方,以前算是我的家乡,可现在那里早已无亲无故了。在我们的东南面,一边靠海,整个县沿江延伸到入海处。那个地方到处是耕地,也有些小山,很富裕,是个鱼米之乡。县城是那里唯一的一个大镇,似小镇集市不少,百姓的日子过得挺富足。”
王虎听完后发问:“那个地方是不错,但那么好的地方不可能没人霸占,不知是谁霸占着?”
“豁嘴”说出了那人的姓名。他原来是个强盗头子,一年前刚投奔南方的军阀。听到那个姓名,王虎立即决定去打那个强盗头子。他十分憎恨那些南方人,憎恨南方人煮的烂饭、撒上胡椒粉的猪肉,一个人即使有一口好牙齿,也无法嚼着吃那些烧得烂糊的东西。他至今记得他年轻时那可恨的岁月,于是他大声嚷了起来:“好,就打那个地方,打那个人!既扩大了我的地盘,也算参了战。”
一旦决定这件大事,王虎就马上吩咐侍卫拿酒来,他与心腹们一起喝酒,同时下达命令,让所有的官兵做好行动的准备。等第一批探子回来报告南北方确切的开战时间,他们就立即开赴新战区作战。除了“老鹰”,几个心腹都起身告辞传达命令去了,“老鹰”故意留下,把嘴凑到王虎耳边,呼出的热气直冲王虎的脸,他用又轻又沙哑的声音说:“打完仗后得给大伙几天时间抢一把乐他一乐。当兵的都在底下抱怨你管他们管得太严,没个自由,别的军阀都给下面自由,如果不让他们抢上几天,他们是不愿意去打仗的。”
王虎咬一咬嘴唇边又黑又硬的胡子,这些天他连胡子都没心思刮,尽它长着。他心里极不情愿,却又知道“老鹰”说得有道理,只得答应说:“好吧,跟他们说,打了胜仗后给三天时间,只给三天!”
“老鹰”高高兴兴地走了。王虎坐在原处,心中有点闷闷不乐。他憎恶抢劫,但又无法阻止。对那伙当兵的如不给一点好处,他们中谁也不愿甘冒生命危险去打仗。他虽同意了这件事,却又放心不下,脑子里尽想着老百姓受苦的情景。他自己选定了带兵这一行当,却又硬不起心肠来,他只恨自己太软弱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并自我安慰地想,不管怎样,穷人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被抢,总是富人被抢的多,而且富人也承受得了几天的抢劫。他知道自己有软弱的一面,害怕见到别人痛苦,但他又害怕别人了解到他的软弱后会看不起他。
派出的探子陆续返回驻地,一个接一个地向将军报告消息。他们都说,虽然尚未正式开战,但实际上南北军阀都忙于向国外购买武器,到处是扩军备战的气氛,肯定马上就会打起仗来的。王虎不敢耽搁,当天就命令全军人马到城门外集合训话,他手下的人马为数众多,城里已无法容纳大队人马集中。他骑着那匹高大的枣红马,身后紧跟一队侍卫,右边是他的麻脸侄子,这回他可不是骑毛驴,而是骑一匹高头大马,因为王虎已经给了他一个官职。骑在马背上的王虎昂首挺胸,傲气十足。全体官兵肃静地望着他,他那目空一切的神态、两道凶狠倒竖的浓眉以及嘴唇上长长的胡子,使他显得不止四十岁。像他这样威武的将军现在确实少见。他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有意让大家望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提高嗓子开始训话:“士兵们、好汉们,六天以后我们就要向东南方进军,去开辟新的地盘,那是个沿江临海的鱼米之乡,我和你们将同享胜利的果实。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由‘老鹰’带领从东进攻,另一路由‘屠夫’带领从西进攻,我亲自带五千精锐部队等在北路。待东西两路夹攻县城时,我带的五千人马从北门切入,形成包围圈猛打,直至消灭最后的抵抗。那里的军阀只不过是个强盗,弟兄们,你们早已向我证明你们是如何英勇地消灭强盗的。”接着他极不情愿地补充说,“如果打了胜仗,在攻占的县城里放你们三天自由,第四天一早就归队,到时我叫人吹号收兵,谁要是不归队我就毙了他。告诉你们,本人不怕死,也不怕杀人。好,命令完毕!”
士兵们一阵欢呼雀跃。解散以后,大家都急着去检查自己的武器弹药,看看究竟还剩多少子弹。那时候时兴用弹药换东西,那些平时迷恋酒色的士兵早已偷偷地用子弹换了酒色。临战时,他们就心急忙慌地查看剩下的子弹是否还够用。
第六天一清早,王虎率领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城。尽管这是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他还是留下了一小半部队守护驻地。他也照例到县太爷府上告辞。那老头儿自从身体变得很虚弱以后就一直卧床不起。王虎告诉他,他留了部队保护他和他的宅院,老头儿声音微弱而彬彬有礼地表示感谢,心里却十分清楚王虎留下部队是防着他的。留守队伍由“豁嘴”率领,这是个苦差事,因为士兵们都不愿意留下来。王虎无奈,只好答应他们,如果干得好,恪尽职守,每人多得一块银洋,而且下次打仗一定轮到他们去,这样才让那些留守的士兵稍感满意。
出发前,王虎派人散布消息说,南面敌军要入侵他们的县城,因此他发兵抵抗。这样他的百姓听了都感到害怕,赶紧设法讨好他,当地商会捐款表示支持。队伍出发那天,城里很多人赶到大军出发地点,等着观看升旗、宰猪、焚香等以求旗开得胜的仪式。
祭旗仪式完毕,王虎开始率大军南下。他这次行动还带了大笔银钱,因为他善于谋略,在正式开战之前将设法用钱买通内线,不战而胜则最好,至少也可买通敌方的一些人为他打开城门。
时值阳春三月,辽阔的田野上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小麦,麦已有一尺多高,正待灌浆抽穗。王虎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心中扬扬得意,因为这是他管辖的土地,他爱这片土地就像一个君王爱自己的疆土一样。他心里也十分明白,为了维持他那庞大的军队,为了不断充实自己的私囊,就得不断开辟新的地盘向百姓征税。
部队往南走了好久,来到了一片石榴林,其时别的树早已长满了绿叶,但石榴的新叶才从多节的枝杈爆出。他知道他们已走过自己的辖地,已经到别人的地盘了。他东张西望,只见到处是肥沃的土地、肥壮的牲畜、胖胖的孩子,这一派景象不禁令他大喜。但是,当他的大队人马踏上这片土地时,田里的农民皱起了眉头,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女人们顿时闭口,脸色吓得苍白,许多做母亲的慌忙用手捂住了孩子的眼。在走过有些地方时,队伍像往常行军时那样大声唱起战歌,田里的百姓听到了就会大声咒骂,他们不愿看到大队当兵的打破农家田园平静的气氛。村子里的狗狂吠着朝这伙陌生人奔来,但奔到队伍跟前看到是这么一大帮人,就又惶恐地夹着尾巴退缩了。不时还可以看到因受惊而在田里四处乱逃的耕牛,有的牛身上套着犁具,农夫就跟在牛的后面追赶。士兵们见到这种情景便发出阵阵哄笑,而王虎却制止大家起哄,以示他对当地百姓的礼貌。
大队人马走过村庄集市时,老百姓看到这些士兵拥挤在家家户户的门口要茶要酒、要馒头要肉的,又是喧闹又是狂笑,感到非常厌恶,但他们默默无言地忍受着。店铺老板站在柜台边横眉怒视这帮士兵,生怕他们拿了东西不付钱,有的店铺干脆装作打烊的样子上起了门板。王虎在这之前已经发给每人一些零花钱,供他们吃喝花用,而且下过拿东西必须付钱这道命令,但是他心里明白良将难带饿兵,更何况那成千上万无法无天惯了的乱世之兵,更是难以控制。他也嘱咐过各队队长要对自己统领的队负责,但他们又怎么能担保人人都循规蹈矩?在这种场面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乱哄哄的士兵大声嚷道:“谁要让我知道他干了坏事我就毙了他!”他相信这么一嚷嚷以后,大伙总会有所收敛,只能如此而已,事实上他对小事也只能做到睁一眼闭一眼。
但王虎想出了一个办法,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住了他手下的人马。那是他们又行进到一座市镇时,王虎命令大队人马暂时停留在镇外,他自己则带了几百人先进镇里,找到一家看上去是当地最富的店铺。他命令这家店铺的老板召集镇上所有的店铺老板,聚集在他的铺子里议事。他们见到王虎时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王虎对他们则以礼相待,他发话说:“别害怕,我不会敲诈勒索,要求不会过分。我有上万人马等在镇外,只要你们给一笔相当数目的款子支持我的这次军事行动,我就让我的队伍在这里只宿一夜,第二天一早即开路南下。”
这些老板个个吓得脸孔发白,推选了一个代表上前结结巴巴地提了个数目。王虎一听就知道这个数目对他们来说太小了。他哼的一声冷笑,两道浓眉往下一吊说:“我看你们的店铺殷实,油铺、粮店、绸缎行样样齐全,老百姓丰衣足食,街道热热闹闹。你们这么个市镇还小吗?还向我哭穷吗?这么一小笔数目亏你们有脸拿出手!”
他就是这样温文尔雅地逼他们拿出钱来,而不像别的军阀那样粗暴地威胁,说什么要是不给钱的话就把队伍拉进去抢劫等。王虎不会那样笨拙地吓唬他们,他运用巧妙的手段照样能达到目的。他常说百姓也要过日子,索取钱财要合理,数目必须在他们拿得出的范围内。王虎这样做的结果自然令双方满意,他不动肝火地拿到了钱,那些开店铺的老板也乐得爽快地摆脱了一支军队。
王虎的队伍继续朝东南方的海边行进,每经过一个市镇就停留一下,索取一笔钱财,第二天一早继续开路,老百姓都没什么太多的怨言。经过穷乡僻壤时,王虎只停下来要一些食物,并不多拿。
这样,经过七天七夜的行军,大伙儿吃饱喝足,军心稳定,王虎的钱囊也肥了许多,已远远不止出发前带着的数目了。他计算了一下路程,还有一天就可抵达将要攻打的中心市镇,他策马朝一座小山坡骑去,从山坡上可以望见那座市镇。那是一座不大的有城墙围住的城,背衬着湛蓝的天空,就像一块宝石嵌在连绵起伏的绿野中。城南濒临一条江,江水像一条银链,城又像穿在链上的珍珠。面对这样一幅美景,王虎不禁心潮澎湃。他当即派出一名信使去给这座有千把人守卫的小城送口信,宣告驻守在北方的王虎已兵临城下,要将当地百姓从强盗手中解救出来,为了不动干戈,强盗应乖乖地退出,他们可以拿到一笔款子作为退出的条件,倘若他们不肯退出,王虎手下上万个荷枪实弹的勇士动起手来,那就怪不得谁了。
管辖那城的军阀是个剽悍的强盗,长得又黑又丑,老百姓见他长得像庙堂里守门的神像,背地里给他取了个诨号叫“黑面门神”。他姓刘,故又称作“刘门神”。“刘门神”听了王虎派人送来的口信,那大胆狂妄的口气气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说:“回去告诉你们头儿,要想打,就来吧!谁会怕他?我还没有听说过什么叫王虎的狗崽子呢!”
信使回来对王虎如实做了汇报。这回轮到王虎大发雷霆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那个军阀竟然说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他心里暗忖,是不是平时对自己的估计过高了,但他表面上还是气愤得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并立即下令大队人马当天进军到城边扎营,把一座小城围得严严实实。城门紧闭,一时无法入城,王虎便布置士兵们在护城河边扎一排营帐,大家静待天明。护城河边扎营的士兵负责监视敌方的行动并随时向他报告。
第二天天一亮,王虎就起身叫醒了侍卫,随后下令鸣号击鼓召集全体人马训话。他命令全体官兵严阵以待,哪怕要围攻一两个月也不可松懈。训话完毕,他带着卫队登上城东的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塔,他留下卫队在塔下警卫,自己只身登上塔顶观察城内的情况。从塔上向城内望去,只见这座不大的城内约莫住着不到五万的居民,居民房屋盖得很好,一色黑瓦房顶,瓦片层层相叠,远远望去就像鱼背上的鳞片。他回到扎营处又将队伍召集起来,下令渡过护城河开始进攻,可是,一阵弹雨从城墙上射下,士兵们只得赶忙退回到护城河外面。
王虎无奈,只得待机行事。他与各队队长商议如何攻城,大家建议围城封锁。围城久了,城里人无法解决粮食问题,到时自然容易攻取。王虎认为这个主意不错,如果硬攻的话就要损兵折将,而且城门很坚固,顶门柱和门梁都是用铁皮包裹起来的,要攻破有一定难度。再说,只要封锁住城门出口,外面的粮食无法运入城内,一两个月以后敌方就会军心涣散,被迫投降。眼下敌方兵强马壮,他们只能拖延时间,等待有必胜的把握时再攻打也不迟。
他们便开始围城封锁,在离城射程范围外扎营。他们在城外,吃喝全部依赖附近田里出产的东西,家禽、蔬菜、水果、粮食都取自当地农民。由于他们吃啥都给钱,城外的老百姓也就不反对他们。这个地方今年风调雨顺,夏天快要到了,地里的庄稼长势很好,准又是一个丰收年。有人传说西面山区久未降雨,有可能闹饥荒,而王虎和他的部队在此,日子却过得挺舒服。他不禁暗暗庆幸命运之神再次赐福与他,帮助他在此大大作为一番。
一个多月过去了,王虎在营帐内日日等待转机,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出得城门来,他又等了二十多天,渐渐有点不耐烦了,士兵们也开始急躁起来,但敌方仍然很顽固,要是有人敢冲过护城河去,就立即会被城墙上射出的子弹逼回原地。
王虎百思不得其解,气冲冲地说:“他们还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怎么还有力气拿得动枪?”
站在他身边的“老鹰”对敌人的顽固勇猛也不得不感到钦佩,他吐了口痰,用手擦干嘴边的唾沫,说道:“到了这种时候,他们肯定把狗呀、猫呀、各种牲畜甚至屋子里能抓到的耗子都吃得精光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城内依然毫无动静,转眼已是盛夏。一天早上,王虎像往常一样走出营帐视察一番,看看有无蛛丝马迹的变化。突然,他发现北城门上飘起一面白旗,他兴奋得立即吩咐士兵也从营地上升起一面白旗。他心中暗暗庆幸,胜利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北门开了一道小缝,小到只容得一人通过,门里走出一人后,城门随即关上,站在护城河外也可以听见城门关闭时铁闩的铿锵声。王虎焦急地盯住护城河的那一边看,只见一个年轻人手拿竹竿挑起的白旗慢慢地朝这边走来。王虎赶紧召唤部下列队成行,自己则在队列尽头站定等候来人。
那人走近一些,大声喊道:“我是来谈和的,我们答应赔偿你们一笔款子,只要你们撤兵,要我们给什么都可以商量。”
王虎轻蔑地冷笑一声说:“我们大老远地跑来难道就为你们几个钱?在自己的地方照样可以搞到钱,我要的是这座城,这个地盘必须归我管辖,你们非投降不可!”
年轻人撑着竹竿,眼睛像死人一般盯住王虎恳求说:“发发慈悲撤兵吧!”他一面说一面跪倒在王虎面前。
王虎不由得怒火中烧,遇到有人有意同他作对时,他就会怒不可遏,于是他对那人大声吆喝道:“我不夺此城决不收兵!”
年轻人听得王虎这么蛮横,就干脆站起身来,头朝后一仰,傲慢地说:“那你们就待着吧,只要待得住,我们奉陪到底!”说完便朝城门走去。
王虎感觉到自己的杀机又冒上来了,同时又感到万分奇怪,这么火烧眉毛的事,对方竟然派这么个冒失鬼前来谈和,连起码的礼仪规矩也不懂。他越想越气,猛然命令身边的一个士兵:“给我瞄准那个家伙毙了他!”
那个士兵枪法很准,年轻人应声倒在架越护城河的窄桥上,旗杆掉入河水中,漂浮着,白旗浸泡在泥水里。王虎随即命令手下士兵跑上前把尸体拖过来,执行命令的士兵们跑得飞快,生怕城墙上放冷枪,可是城上一枪未放。王虎心中好生纳闷,更令他吃惊的是,那具尸体被拖过来剥下衣服后,他们发现此人身体虽不算胖,但结实强壮,毫无挨饿的样子,显然城里还是有东西吃的。
这事实使得王虎十分沮丧泄气,他嚷了起来:“这家伙真他妈壮实,城里究竟吃什么能维持这么久?真见鬼!”接着又赌咒道,“好吧,他们能这么待着我也就这么待下去,看谁厉害!”
这天他实在是气坏了,此后他便让手下士兵们自寻快乐,不再严加控制。若看到士兵们拿老百姓的东西白吃白用,也不再阻止。逢上老百姓向他告状或别人报告说亲眼看到士兵闯入民房为非作歹,他也只是紧绷着脸说:“你们这些该死的,肯定暗地里把粮食运进城里了,要不这么长时间里边靠什么吃?”
但这些农民赌咒说绝对没那回事,有的农民可怜巴巴地说:“谁在上头发号施令我们都无所谓,您以为我们拥护那个逼我们交税让我们挨饿的老强盗?老爷,如果您对我们慈悲,不让您手下人作恶,那我们是宁愿让您来管辖这块地方的。”
夏日炎炎,污浊的护城河水中孳生出无数蚊子,那么多士兵每日的粪便又成了苍蝇产卵繁殖的温床。王虎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坏。他在心烦意乱时不禁思念起他自己的小城,那里有他自己的宅院、两房妻室,而这里除了讨厌的蚊蝇污水,什么也没有。这种心情使他变得与以前判若两人,他的部下也变得越来越无法无天,眼看着部下为非作歹,他只能听之任之。
一天夜里,明月高悬,天气异常闷热,王虎无法入眠。他走出营帐,散步纳凉,随身只带了几名侍卫。侍卫哈欠连连,瞌睡蒙眬地跟在他后面。王虎边散步边盯着城墙那边。月光下,城墙又高又黑,一副不可征服的样子。看着看着,王虎不觉又来了气,说实在的,这些天来,他的怒气一刻也未曾平息过。他暗暗赌咒说,有朝一日他要让全城的男女老少都尝尝这场战争的厉害。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看到城墙上有一个黑影移动。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再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看清楚那是个人,正如螃蟹那般攀附着伸展到城墙上的藤蔓和树枝慢慢往下爬,快到墙脚时,朝地上一跳,便隐没在淡淡的月色之中,紧接着黑暗中显出一块摇晃着的白布。
王虎叫一名侍卫也扯开一块白布走上前去把那个人带过来,自己在原处等着,准备问个究竟。那人过来后伏地跪下,磕头求饶。王虎一声怒吼:“把他拎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两名侍卫上前把那人架起让王虎看清楚,他发现那人虽然看上去有些憔悴相,长得又黑又瘦,但并没有挨饿的样子,因此他越看越气,仿佛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噎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喝问道:“是来献城的吗?”
那人回答说:“不是的,我们的头儿不投降,现在他还有吃的,他手下当官的也有吃的,只是饿了老百姓,不过现在也顾不上他们了。城里还能支撑一阵子,现在正等着南路来救兵,早些时候已派人偷偷越城去讨救兵了。”
王虎听了,顿时不安起来,他强按住心头之火,疑惑地问:“你不是投降来的,那来干什么呢?”
“我逃出来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我们的司令是个令人憎恶的粗人,十分野蛮,一点教养也没有,他待我很不好。我出身书香门第,一向知书识礼,而他却常在士兵面前羞辱我。一个人对有些事情可以宽恕,但侮辱怎么受得了呢!他不仅当众侮辱我本人,而且侮辱我的祖宗,也正是为了祖宗,我才多次忍受下来。他也是有祖宗的,从祖辈上说来,也许他的祖上还是我家的佃农呢。”
“他是怎样羞辱你的?”王虎问道,同时心中暗暗庆幸事态有了转机。
“譬如说我练得一手好枪法,百发百中,他却当众耻笑我持枪的姿势。”说着说着他显得激动起来。
王虎看到了一丝希望,因为他清楚嘲笑和轻视最能激发起痛苦和仇恨,即便是朋友之间也是如此,一个人蒙受耻辱,就会千方百计寻求报复。恃才傲物的人更是如此,现在面前的这个人的神态就说明他属于这一类型。王虎直截了当地问:“要什么代价,你说吧。”
他看看王虎身旁的一队侍卫,他们都听得入了神,连嘴巴张开着都不知道。他凑近王虎的耳朵说:“让我到您营帐里去,以便直说。”
王虎转身回到帐内,只留下五六个贴身侍卫以防不测,但其实他看得出来这个人不像奸细,只是图报复而已。那人被带入帐内后说:“我恨透了他,因此我愿意爬回城内为您打开城门作为内应。但有一事请您答应,收留我和几个同伴在您手下,万一那个老强盗不死,还求您保护我们,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不死的话肯定会派人暗算我的。”
王虎不是那种白白接受别人的厚礼而无所表示的人,因此他对站在面前的那人说:“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当然受不了那种侮辱,没有一个好汉能够忍受侮辱。你勇敢、有教养,能投奔我,我很高兴。回去告诉你的朋友和其他士兵,凡投降者我一概收留,同你一样带了枪来的,各赏五块大洋,对你我另赏二百大洋,还封你当我手下的队长。”
那人一听,原来一直惴惴不安的脸容才舒展开来,他兴奋地说:“我一辈子都在寻找像您这祥的将领,现在终于找到了。天快破晓,待到太阳照顶时,我一定大开城门恭候大军!”
话毕,他即告辞回城。王虎起身走出军营,目送他沿原路回去。他像猴子一样敏捷娴熟地攀附着藤蔓和树枝,一下子越过了城墙,在夜色中消失了。
待到太阳如一面铜锣冉冉升起在地平线上,王虎命令叫醒全体士兵,并吩咐大家轻手轻脚起床,准备出发,不准弄出任何声响,以免敌军察觉到这边的行动而产生疑虑。其实半夜里已有不少士兵知道城里有人偷越出来联络,估计到第二天一早必有行动,因此不等王虎下达命令,都已纷纷起床。是夜风清月明,用不着点燃蜡烛,大家都穿戴停当,枪械就绪,静待命令。王虎见大家准备完毕,就又吩咐全体官兵饱吃一餐,大块的肉、大碗的酒,足以鼓起官兵的斗志。吃饱喝足之后,只等擂鼓出发了。
等了一会儿,太阳已升得老高,阳光照着大地,热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王虎一声令下,队伍排成六条长蛇阵。队列随着司令发出的一阵阵呐喊,高举上了刺刀的步枪向城门冲去。一些人踏桥而过,大部分人跳进护城河涉水而过,围聚在北城门四周。这时,众队长劝王虎不要站得离城太近。在这最后关头,他们仍怀疑那人是否有诈,但王虎胸有成竹,他相信一个人的复仇心是最可靠的。
起初的一刻,城里似乎没有反应,也未听得有枪声,王虎仍坚持让大家等着。不一会儿,太阳当头照下时,城门突然微微启开,一人从门里探出身子,王虎即刻大吼一声,领着大军拥进城门,冲上街道。冲锋的士兵犹如洪水决堤,迅速攻下了这座城。
王虎片刻不停,率队直奔老强盗的宅院,一路上冲着手下左右喊道,先要逮住老强盗才能放大家自由活动。贪婪之心驱使士兵们快步冲往前去寻找老强盗的住宅,他们边冲边抓住一两个胆小怕事者问路。待到冲进老强盗宅院时,只见地上乱丢着军号战鼓,宅内空无一人,老强盗早已逃之夭夭。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获悉自己手下的人变节的,反正当王虎的大队人马冲进北门时,他已带着心腹部队从南门落荒而逃。王虎从留下的士兵嘴里得知他逃跑的消息,于是立即赶到南面城墙上,远远望去,但见往南的路上飞起一团尘土。是否要去追赶杀绝,王虎犹豫不定,转念一想,他所需要的乃是一座城池,这一区域的钥匙已得,何必再去穷追一个强盗和他的一小伙人呢?
回到那幢空宅后,他稳坐在厅堂上,扬扬得意地看着留在城内的敌兵成群结队走进厅来向自己举手下跪以示投降。这些人面黄肌瘦,只有在灾荒年月才能看到这般模样的人。他们把枪缴了,王虎对他们一概收编,并吩咐拿出食物让他们放开肚子大吃一顿,还发给每人五块大洋的赏钱。他也没忘了前一天夜里出城投降的那个人,当那人带着同伙走进厅堂时,他履行诺言,亲手赏给他二百大洋,并叫人送上队长的制服,将他视作亲信。
一切处理停当之后,王虎意识到该是对手下官兵履行诺言的时候了。对他们的控制已到了极限,非放松一下不可了,尽管他心里不情愿,但也无法不兑现自己许下的诺言。说来也奇怪,攻城之前,他恨透了城里的百姓,可是一旦夺得了城,他的怒气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对百姓的恻隐之心。当他下达让全体官兵自由三天的命令之后就躲在宅内,闭门不出,只让卫队与自己在一起。然而,即使这一百来个卫队士兵在宅院内也按捺不住,于是王虎只得让外面已经自由过了的士兵代替他们执勤,把他们也放出去自由一番。前来替换的士兵进来时,眼睛里欲火未尽,面色兴奋得黑里透红,野性毕露。王虎抑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们,他不忍心去想象城里此刻的情景。他的侄子一向被他看管在身边,这时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也想出去看个究竟,但王虎一阵严词呵斥,一肚子的怒火尽出在这小子身上:“我王家的人难道也要学这帮粗坯去掠夺百姓?”
他将侄子看管得很严,不许他离开半步。为了不让他分心,他一天到晚使唤他拿这拿那,不是拿吃的,就是拿喝的,或是拿穿的用的,忙得他团团转。有时宅院外传进百姓受欺凌的哭叫声,他就迁怒于侄子,对他更加专横暴戾,吓得那小子大汗淋漓,大言不敢出。
其实,王虎只有在生气时才变得无情,发了火才会杀人,他做不到杀人不见血,这种气质对军阀来说显然是一大弱点。他还懂得对普通老百姓恨不起来也是一大弱点。他想强迫自己恨那些老百姓,因为他们对他攻城无动于衷、袖手旁观,迟迟不来帮忙打开城门,那是应该记恨他们的。可是,当他的士兵回来战战兢兢地向他要求发放粮食时,他的怒气又发泄到他们头上:“什么?你们去抢东西,还要我供吃的?”
他们回答说:“整个城里找不出一把粮食,总不能拿金子、银子、绸缎当饭吃。都找遍了,就是没有粮食。农民现在仍不敢把粮食送进城里来。”
王虎绷紧了脸,心里闷闷不乐,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所以尽管他呵斥了他们一通,还是派饭给他们吃。在吃饭时,有个家伙粗声粗气地说着下流话:“唉,这些个女人瘦得像脱毛鸡,在她们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
王虎听到这话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便独自走进一间房间,坐下来呻吟了片刻,才又慢慢恢复过来。他让自己想到那一大片无边的土地,想到他是如何扩充了自己的力量,又如何在这场战争中扩大了一倍多的地盘,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的事业,这就是他的伟大之所在。最后,他欣慰地想到他的两房妻室中肯定有一个会给他生儿子。他心里暗暗喊道:“为了这一切,让别人在短短的三天内吃点苦,我都忍不下这个心吗?”
在这三天中他克制着自己,没有收回诺言。第四天一清早,他就从辗转不眠的床上爬起,下令向四处发信号吹号角,通知所有的官兵归队。由于王虎清早一起身就沉着脸,神情比往日更加严肃,两道剑眉不停地在眼窝上方跳动着,因此没有人敢违抗命令。
但有一人除外。王虎一走出那关紧三天的大门,就听到附近巷口传来微弱的哭声。憋了三天,他对这类哭声特别敏感,赶忙甩开大步朝那哭声处走去,想看个究竟。原来是一名士兵在归队时碰见了一个老妇,发现她手指上戴了一只细细的金戒指。这本来是一件并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因为这老妇只不过是个干粗活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昂贵物品,但是想占有这最后一点金饰的欲望使得这个士兵不顾一切地猛拉老妇的手指,痛得老妇恸哭起来:“这戒指戴在我手上快三十年了,怎么还拿得下来哟?”
此时归队号已经吹响,士兵一着急,拔出刀子将老妇的手指砍了下来,尽管手指瘦如细柴枝,却也血流如注。那名士兵不顾一切地抢戒指,竟然没注意到王虎到来。这一幕发生在王虎的鼻子底下,亲眼目睹的惨状使他顿时怒不可遏,尽管此人是自己的部下,他的杀心却再也按捺不住。他向士兵猛喝一声,抽剑跳将上去,朝那家伙身上一剑刺去。这名士兵没吭一声便倒下了,殷红的鲜血泉涌出来,淌了一地。眼见此情景,老妇简直吓破了胆,也不管这是不是为了救她,她匆匆将受伤的手裹在破旧的围裙里便逃开了,不知躲到了何处。王虎再也没有看到她。
他在这名士兵的军服上将剑上的血迹擦净,命令侍卫卸下死了的士兵的枪,然后就转身离开,以免过后对自己的一时火起感到后悔,但人已被杀死,即使后悔也没有用。
他继续在城里巡视,看到一些可怜巴巴的人慢腾腾地几乎是爬着回到自己的家门口,无力地坐到跨在门槛上的条凳上,他们精疲力竭,没有一点儿生气,就像死尸一般坐着。王虎在灿烂的阳光下走着,卫队神气活现地尾随其后,那些坐在家门口的人连抬头望一眼的气力都没有,这使得他惊诧不已,而且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他不好意思停下来与任何人谈话,只是昂着头走路,装出不见有人而只见沿街商店的样子。店铺里的商品很多,不少东西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因为这是南方沿江的城镇,江与海相通,货物可从水路运入,所以有许多商品是外国货。但是那些商品放得乱七八糟,积满灰尘,显然是久未有人光顾的缘故。
城里少了两样东西:一是不见有食品卖,二是不像常见的城镇那般热闹,沿街竟没有叫卖的小贩和固定摊贩,街市空寂无人,而且也不见小孩。起初,他还没有意识到街上的寂静气氛,后来一经意识到那种可怕的寂静,禁不住怀念起通常家家户户屋里传出的各种声音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怀念起孩子们在街上嬉戏的情景。忽然,他感到无法再看着那些幸免一死的男男女女的阴沉脸色。他的所作所为并未超出别的军阀,再说他也是为了壮大力量而迫不得已这样做的,因此这也不能算是自己的一条罪行。
不过,干他这一行的,王虎确实是过于心慈手软了。他再也不忍目睹这座已归属自己的城里的一情一景,转身返回自己的宅院。他神情沮丧,心态不佳,诅咒着部下,冲他们大声吼着,叫他们滚开,让路。他实在无法忍受士兵们如痴似醉的狂笑、心满意足后闪烁的目光,一看到这伙人手指上戴的金戒、衣扣上挂的进口表,还有别的掠夺之物,他就有一肚子气。甚至他两个心腹的手指上也戴上了不义之物,“老鹰”硬邦邦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大金戒,“屠夫”的拇指又粗又大,竟然也套着一只翡翠戒指,尽管套不过指关节,他也得意地那么戴着。这一切使得王虎感到自己距离他们是那么遥远,他喃喃自语道,他们不过是些丧失了人性的下贱的畜生。他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闷气,谁要是走近他,哪怕为一点小事,也会惹起他的无名之火,他痛苦地觉得,自己已孤零零地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这么闷坐一两天后,士兵们见司令气成这样,开始害怕起来,行动上自然有所收敛。同时,王虎也一再克制自己,并聊以自慰地想,战争就是这么回事,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得一干到底,也许自己命中注定如此。想到这儿,他终于又振作起来。他已经三天未冼脸和刮过胡子,这时,他漱洗了一番,穿戴整齐,然后派一名信使到县老爷府上去请他屈尊来一趟,自己则走进厅堂坐等。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县老爷由两名当差的搀扶着,匆匆忙忙地赶来,他的脸色死人般的煞白,恭敬地朝王虎鞠躬请安,等候问话。王虎见他是个读书人打扮,看上去颇有教养,就起身回了一礼,并示意他坐下。此人的脸和双手的颜色与模样真是怪极了,且不说他瘦得皮包骨头,那颜色就像风干了一两天的猪肝。
打量了他一会儿,王虎惊叫起来:“怎么,你也挨饿了?”
县老爷简单地回答说:“是呀,百姓都在挨饿呀,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但是最初派出来谈和的那人吃得可不坏呀。”王虎说。
“是的,那人一开始就是个重点照顾对象,”县老爷回答,“那样会给你们一种印象,如果不同意停战,他们还有粮食吃,还可以挺那么一阵子。”
对于这种策略,王虎不得不表示佩服和赞赏,可是他又有些疑惑地问:“那个偷跑出城的队长也没有挨饿呀!”
县老爷回答:“他们给当兵打仗的吃最好的,把最后的粮食都留给他们吃,而老百姓只得饿肚子,饿死了好几百人,老幼病弱的都饿死了。”
王虎叹了口气:“怪不得襁褓中的婴儿一个都看不到。”他盯住县老爷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谈到正题,“你现在该归顺我了,原先那个军阀逃跑了,这个地区统统由我接管。这里同我北部管辖的地区合并,从现在起由我征税,我替你定个征税额,税收的一部分按比例每月上缴给我。”
对此王虎并未多说客套话,他已经够客气的了。县老爷哆嗦着干瘪的嘴唇,露出一口大得不相称的白牙,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我们愿受你管辖,但是请宽限一两个月的时间,好让我们恢复生计。”稍停一会儿,他又沉痛地说,“不管谁来统治都一样,只要能够让我们安居乐业、生儿育女就行。有一点可以保证,只要你有能力抵御别的军阀,保护百姓不受掳掠,那么我和百姓们就向你缴税,这是没二话可说的。”
这些话正中王虎的下怀。当他看到县老爷饿得说话轻微、连连喘息的样子,不觉大发善心,立即大声吩咐手下:“备酒菜请他和随从用饭!”酒饭端上桌后,他又吩咐心腹:“马上带兵出城,叫农民把粮食运进城来,好让城里百姓买到吃的东西。战事已经结束,百姓的生计得好好恢复。”
这样一来,王虎在百姓眼中显然成了一个体察民情的统治者,县老爷对此也大受感动,立即向他表示感谢。王虎也觉得这位县老爷彬彬有礼,不失教养。虽然人已饿得发慌,见到菜肴端到桌上,眼睛里放出了光彩,但他仍然控制住自己,努力把抖动着的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慢慢吞吞地行宾主之礼,让主人先坐,然后自己落座。而且即使在用饭时,他也是彬彬有礼。最后,王虎实在不忍心再陪他吃,就找了个借口离席,留下他一人用餐。他的随从在另一桌上吃,因此他可以爽爽快快地饱吃一顿。饭后,王虎听到部下大惊小怪地议论说,那些人吃过的菜盘饭碗真是干净极了,简直就不用洗,他们显然把盘碗都舔过了。
过了不久,市面逐渐恢复了生机,沿街小贩的篮筐里、店铺的柜台里又摆满了食品。看到这种情景,王虎甚感欣慰。他想,照此下去,老百姓的身体一定会逐渐复原,脸上的青灰色也会褪去,红润健康的脸面将会重新出现。整个冬天,他留在城里制定治理大计,安排税收。经过几个月的努力,除了市面的复兴,另一个明显的可喜现象是城里又看到了新生的婴孩和敞怀哺乳的妇女。他心里感到高兴,同时也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激情。他平生第一次思念起家里的两房妻室,他渴望着回到自己家中,于是决定年底回去团聚。
话说攻城得胜之后,王虎先前派往外地探听军情的探子陆续回来了。他们报告说,南北之仗打得非常激烈,最后是北方获胜。王虎立即派专使备了银洋、绸缎等礼物,还带上书信一封,去见省里的都督。信是王虎亲笔书写的,他想趁机炫耀一下学问,军阀中有几个会动笔头的呢?除了亲笔写信,他还在信上盖了他新添置的朱红大印,以此显示他已有了相当大的权力。信中当然是叙述一番他是如何与南方军阀作战,如何击败敌方,如何为北方赢得了一大片沿江的土地的。
专使很快带回了佳音。都督充分赞扬王虎的胜利,并封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新头衔,唯一的条件是要求他每年上缴一笔款项作为省军的开支。王虎知道自己现有的力量尚未强大到可以抵抗的程度,于是欣然接受了条件,就这样,他在省里站稳了脚跟。
现在,在扩大了一倍多的地盘里,除了山区少量土地比较贫瘠,其余都是稻麦兼种的肥田。这些地方还出产海盐、花生油、豆油和芝麻油。王虎十分得意,而且尤其令他高兴的是他现今掌握了内外互通的水路,今后若再需要从外国买枪,他就不必求助于二哥王掌柜了。
他确实渴望获得一大批洋枪。尤其是在这场攻城战所得的战利品中看到了两门大炮之后,他的这种渴望变得更强烈了。这两门炮的体积之大、质量之好,前所未见。炮身由高级钢材制造,光洁无比,找不到任何气泡或小孔之类的疵点,肯定出自技艺高超的匠人之手。而且这种炮出奇地重,非得二十多人同时铆足了劲儿方能抬起。
他对这两门大炮甚为好奇,很想弄明白如何发射,但军中无人知道,也找不到供发射用的炮弹。后来有人在一间破旧的贮藏室里找到了两颗大铁球,王虎估计那必是炮弹了。他极其兴奋,叫人将一门炮抬到一座破庙前的开阔地上,庙的后面是一片荒田。起初,没有人敢站出来试炮,他就出重金悬赏。毕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个新投诚的队长自告奋勇来试放一炮。以前他曾经见别人发射过这种大炮,这次他就根据回忆做好发射前的准备。一切就绪之后,他很巧妙地将一支火炬缚在一根长杆顶头,人站得远远的给炮点火。大家也在远处等着看好戏。只见一团烟雾腾起,一声巨响,惊天动地,火光闪处顿时烟雾弥漫。王虎看得傻了眼,紧张得似乎心跳都停止了。待到烟雾散去后,大家发现原先的破庙已变成废墟。他面露喜色,心想这玩意儿打起仗来可派得上大用场,嘴里脱口叫了起来:“要是早有了这玩意儿,也用不着围城,只要用大炮一轰就把城门轰开了!”他想了一会儿,问那个队长:“你们的头儿先前为什么不用这门大炮对付我们?”
队长回答:“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两门大炮,这两门炮是从我以前跟过的一个头儿那里缴获的,弄到这里后从来没使用过,也不知那间破屋里有两颗大铁球,即使看到大铁球也想不到就是炮弹。这两门炮放在前院里,已很久没人管了。”
王虎十分珍爱这两门大炮,把它们安置在室内以便经常可以看到,另外,他还打算买几发炮弹回来备用。
现在是万事如意,就看如何安排凯旋的事宜了。他留下大批人马驻守城内,由亲信执掌,新收编的队伍及那位新任队长都被带回原驻地。留下驻城的两位最高指挥官是“老鹰”和麻脸侄子。他侄子已长得挺像样了,个头虽不高,但魁梧健壮,美中不足的是一脸麻点恐怕到老死也褪不掉了。王虎认为这两人正好搭档,侄子太年轻,独当一面恐有难处,“老鹰”老谋深算,不可过于信任,故而将这两人搭配在一起是再好不过了。任命宣布后,王虎秘密嘱咐侄子:“如果你发觉‘老鹰’谋反,立即派人日夜兼程向我报信。”
侄子对于自己的高升感到喜悦兴奋,连声做出保证请叔叔放心。王虎确实放心,人总相信自己家里的亲戚,一切安排妥帖后,大队人马随王虎凯旋,回到北方。
至于城里的百姓,他们早已淡忘了战争的创伤,正毫无怨言地忙于重整家业。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一切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