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顾云岚拖着行李箱刚走出单元门，就看到世间无欢从花坛后面冒出来。
　　　“等你好久了。”
　　　顾云岚被吓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一起去机场啊。”说着，世间无欢去接顾云岚手里的行李。
　　　顾云岚紧紧地抓住行李箱的拖杆，没有松手的意思：“我都叫车了，车快到了。”
　　　世间无欢没再抢，放了手：“所以，捎我一起啊，我们不是同路吗？”
　　　顾云岚忍住脾气，走在前面。世间无欢紧随其后。到了路边，网约车已经到了。司机帮两人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世间无欢去坐了副驾驶，顾云岚则坐在后面。
　　　顾云岚自顾自地玩着手机，暗自决定只要世间无欢不说话，她就绝不先开口提起任何话题。
　　　司机是个地道老北京人，开车上路还没三分钟，嘴就闲不住了：“哟，我看你俩这是要出去旅游？哪儿去啊？”
　　　世间无欢答道：“上海。”
　　　顾云岚解释：“不是旅游……”
　　　还没说完，话就被司机师傅抢了过去：“上海？上海可以啊，我2006年去过，逛什么东方明珠，黄浦江。人家都说东方明珠高，我看也就是个塔。黄浦江不错，咱北京就缺点儿水系。对了，这两年听说你们年轻人爱去什么迪士尼乐园，对吧？小情侣去，合适。”
　　　顾云岚说：“师傅，我们是去出差。”
　　　司机从后视镜打量了她几眼，问世间无欢：“小伙子，陪女朋友去出差？”
　　　世间无欢没说话，像是默认一般。顾云岚较真地纠正：“我们是同事。”
　　　“怎么？真不是情侣？嗨，瞧我这眼神。我瞧着你们从一个小区出来，就以为是情侣了。对不住啊。”
　　　顾云岚戴上耳机：“师傅，不好意思，今天起太早了，想睡一会儿。”
　　　“哎，您睡。”
　　　耳机里的音乐覆盖了外界的声音。隐隐还能听到司机在跟世间无欢狂侃，顾云岚没有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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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机场，两人到自助值机柜台上选座位取票，世间无欢不由分说地选了与顾云岚挨着的座位。顾云岚想拒绝，可非要分开坐好像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好装作随意的样子。
　　　过了安检后，世间无欢问她：“没吃早饭吧？”
　　　本来是没吃的，但为了不接受世间无欢接下来的邀请，饿着肚子的顾云岚说：“吃过了。”
　　　世间无欢狐疑地看着她：“我没吃，陪我吃吧。”
　　　“我……”
　　　“反正坐在候机大厅也是坐着。”
　　　“哦。”
　　　顾云岚跟世间无欢走进一家餐厅，面对面地坐下。世间无欢叫服务员来点了单，等早餐端上来，却是两份。
　　　“我说我吃过了。”
　　　“我不习惯别人看着我吃。你就算吃过了，也再吃点儿，吃吧。”
　　　顾云岚埋头，小口吃着面前的食物。如坐针毡。
　　　等快吃完了，世间无欢放下餐具，手里捧着柠檬红茶，身子前倾向顾云岚这边，突然真诚地说：“云岚老师，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不是“顾老师”，不是“小云”，或者其他什么奇奇怪怪的称呼。没有说轻浮的话，没有用戏谑的语气。顾云岚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嗯？”
　　　“之前在你面前太随性了，可能吓到你了。其实你不用这么怕我的。希望你可以忘掉对我的印象，重新认识我一次。”
　　　顾云岚想到世间无欢曾经的所作所为，心里生气，说道：“无欢老师，我对您没什么刻板的印象，也不存在要重新认识一次的必要。作为责编，我会对作为作者的您负责，完成分内的工作。至于工作以外的事……”
　　　“云岚老师，你不喜欢我的作品吗？”
　　　顾云岚记起读世间无欢的小说时，数度为他笔下的角色动容，在他的故事里，小人物在乱世之中永葆初心，以微弱的力量去对抗强大对手。顾云岚承认道：“我很喜欢。如果一个编辑不喜欢责编的作品，就做不好这本书。”
　　　“所以，让你负责我的作品，并不是强行安排给你的任务。你是真的喜欢，对吧？”
　　　“嗯。”
　　　“既然是喜欢的作品和喜欢的作者，你可不可以像……对段朝夕那样对我？”
　　　这算什么要求啊？顾云岚无奈地说：“无欢老师，您是大神级的作家啊。千万人追捧，所有网站，图书公司，出版社，书商，无不把您当座上宾。您随便开一本新书，几百万读者便蜂拥而至。我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编辑，谈不上为您雪中送炭，做的这一点无不足道的编辑工作，甚至都谈不上为您的作品锦上添花。您的书不管是给我们久时出，还是给别家出，不管是让我当责编，还是让其他人当责编，都是一样畅销，我只是不值一提的一个环节。段朝夕则是泥石中的璞玉，她在等待我的发掘和打磨，等待一个强有力的公司帮她进行商业运作，让她这块玉摆上有观众的展台。这怎么能一样呢？”
　　　“可是，其他人把我当座上宾，无非是看到我身上的商业价。读者追捧我，无非是把我当偶像崇拜，等他们年纪大些，读了内涵更深的作品，只会回过头踩我一脚，唾弃自己曾经的幼稚。我不在意这些，我只在意你……你能不能像对待自己最爱的作者那样，对待我？只因为我很强大，你就不花心思在我的身上了。这不公平。”
　　　广播里传来播音：“前往上海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CA1531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4号登机口上飞机。祝您旅途愉快，谢谢。”
　　　顾云岚回避了世间无欢的问题，指指外面：“该去登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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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登机口与运营中心的三名同事汇合后，大家进入机舱。世间无欢坐到顾云岚的旁边，他个子高，长腿蜷曲在狭小的空间里，看起来十分难受。
　　　飞机起飞，扎入云海。
　　　看到世间无欢无处安放的腿，顾云岚随口说：“干吗不坐头等舱啊？”
　　　问出口她就后悔了，世间无欢肯定又会回答出让人难堪的话。可世间无欢却一本正经地说：“签售会的具体流程我们还没对过，趁现在过一遍吧。”
　　　“噢，好。”顾云岚赶紧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签售活动的策划案，“到上海后，下午发行部的同事会去布置展场。活动于明下午两点开始。先是一场读者见面交流活动，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是签售，根据网络上的投票情况看，预计到场的读者会超过一千人，签售可能会持续两三个小时。之后是媒体采访，结束后，书城总经理以及上海那边的一个书商邀请您参加晚宴。”
　　　“知道了。”
　　　顾云岚打开另一个文件：“这是跟媒体确认过的采访问题，您可以先看看。”
　　　飞机进入平稳飞行阶段，世间无欢正要看文件，这时一个女孩拿着个本子走到这一排，试探着问：“你好，请问你是不是最近在播的那个剧……《乱世之子》的原著作者？”
　　　世间无欢一笑：“啊，是我。”
　　　女孩有些激动：“我超喜欢这部剧的。最近正买了原著小说打算看呢！能不能请你帮我签个名？”
　　　“好的。”世间无欢接过她手里的本子和笔，翻开一页，认真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女孩在一旁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之前看过你照片来着。刚上飞机我就觉得你有点像，但没好意思问。我就坐在后排，听到你们在聊签售的事，我想肯定是你了。”
　　　世间无欢将签好名字的本子递给女孩：“谢谢你的喜欢。”
　　　女孩又问：“能合张影吗？”
　　　得到世间无欢的许可后，她回座位翻出一台微单。顾云岚主动说：“我帮你们拍吧。”
　　　合影之后，女孩终于满意地离开了。
　　　世间无欢转头对顾云岚说：“我们继续看问题吧。”
　　　顾云岚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问题？”
　　　“采访的问题啊。怎么，傻了？没见过这样的我？”
　　　“哦。”顾云岚避而不答，把笔记本电脑塞到世间无欢的面前。从第一次与世间无欢接触起，他便是个毫无距离感的人，顾云岚只把他当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对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拒绝。事实上，他是离人万里、高高在上的偶像。更是日更万字的大神，得到如今的成就并不是靠脸。
　　　就好像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身上甩不掉的那张狗皮膏药，竟然是多少人无法触及的东西。就好像，你本来以为他是盛夏烈日，让人藏无可藏，可他竟然又是冬夜初雪，温柔却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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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无欢扫了文档一眼，都是一些常规问题，没有出格的。他伸了个懒腰，拿出自己的电脑摆在小桌板上：“好啦，流程确认没问题了，我要赶稿了。云岚老师，你睡会儿吧。”
　　　说完，他盯着显示器上的文档，眉峰微蹙，完全进入了他的小说世界。他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码出笔下人物的命运。那些角色就是如此被创造出来的。
　　　作家就是这样吧，无论看起来多么风光，都要耐得住最深的孤独，长时间对着电脑独处，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自己的作品。就好比孤身一人一块砖一块砖地堆砌出长城。两个错位的形象，终于在这一刻合二为一了。
　　　顾云岚闭着眼，在思考世间无欢刚才的话。
　　　因为他是强者，所以就不用花心思吗？反正他的书怎么做都能畅销，所以按部就班地做出来就行了吗？编辑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对所有作者一视同仁。可编辑到底是人，总归有自己的个人喜好。自己的确是喜欢世间无欢的作品的。那到底能不能做到，像之前的事都没发生过那样，平常地对待作为作者的世间无欢呢？
　　　如果能成为正常的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当然最好了。可世间无欢那个人总让人猜不透他的所作所为。他今天这副做派到底是什么用意？
　　　又想起方昊。方昊现在正在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吧？
　　　昨天，听说宋微微给他准备了长途飞行礼包，有颈枕，发热眼罩，毯子，保湿喷雾，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反正有的没的一大堆。懒得管了。是自己当着他，亲口承认没有喜欢过他的，只是上司的。趁早放弃总归要容易一点。
　　　顾云岚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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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上海，世间无欢继续在酒店赶稿，顾云岚跟同事一起去书城布置签售的展台。忙完这一切已经快七点了，他们回酒店打算叫上世间无欢一起吃晚饭。
　　　世间无欢说吃个简餐就可以了，不要耽搁太久。随便吃了点东西，他又回房赶稿了，直到顾云岚睡觉都没再出现。
　　　顾云岚本来担心一起出差，他会做出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没想到完全是多虑了。或许他登机之前说的话是真心的，那么自己当然不应该再心存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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