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 闹市牵手安君心

书名:梧枝还亦亦 作者:周楚嬛 本章字数:4028 下载APP
薛良回想起两年前和孟怜笙在新世界剧院遇到的那次枪击,他把着他的手毙了一个人,把小孩慌乱的不成样子。

    如今……薛良默然,只能暗叹这是他长大了,细想也是,这两年里出了这么些事,若再没点变化,那孟怜笙才真叫没心肝了。

    可他不想脏了他的手。

    他本以为那些年战壕外的硝烟弥漫早就让他麻木,可当面前的这个人想亲自操刀进行一场杀戮时,他却于心不忍了。

    这个人吃人的世道,善良与同情从不应该留存在敌人身上,今日你动了恻隐之心,明日他就要了你的小命。

    那几年亦有他未曾预料的四面楚歌,从未想过他生死可托的战友,他拥护信赖的上级——他在那个军营唯一能信任的人有一天也会将剑锋指向自己。

    当剑锋将剑鞘斩成齑粉时,森森寒芒裸露在外,只能杀杀杀了。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¹

    开始时一路拼杀,不过是为了活着二字,只是再回头时累累白骨已在脚下,而杀疯了的他,也不再只为了活着而活着,于是就这样以血铺路,以骨为阶,走上了权利之巅。

    过往之事,不能说做的对,可也不完全错。毕竟,第一个举起屠刀的人不是他。可他终究是落了个满身杀孽,满心脏污了。

    因为自己满手血腥,知道有多脏,才不想让那人沾染半分。

    薛良说,“卿卿乖,出去等叔叔行吗?”

    有时候善恶之择方在一念之间,人性的更迭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能这世界最残忍的事就是目睹一个人长大吧。

    “你…”孟怜笙舌头直打结,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论起辈分了?真拿他当小孩了?薛良怎么总喜欢做这种破坏气氛的事?

    “你再进来时这屋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人,我保证。”

    “好叔叔,我想看着你杀了他。”孟怜笙突然如罂粟绽放般冷冷一笑,讨好中带着阴狠。

    他实在很没办法,也许是因为从前的经历,那些刻在骨头里的记忆不允许他做一个圣洁单纯的人,同处凡尘间,熟为脱俗人?他只知道杀人偿命,如果可以的话,他是更想亲自动手的。

    薛良一愣,半眯着眼看孟怜笙,目光带有审视和揣度地将这个幽兰般的名伶扫视了一遍。明明涉世未深的样子,何以练就此般心性?

    两年前薛良就知道孟怜笙的心智要比同龄人成熟,所以方才对他亲眼看到刑室里的凌迟的反应也未曾惊讶。

    薛良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他总是被他这样纯良无害的外表所蒙蔽,甚至于他总是会忘记这些,把孟怜笙当成孩子。

    孟怜笙,孟怜笙,薛良在心中默念了两遍,仿佛是在细品一段韵味悠长的唱腔。孟怜笙,你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孟怜笙并没心虚,也不想去遮掩什么,因为他知道薛良也没在他面前遮掩过本性。他很从容的迎上了薛良的目光,坚定的,倔强的与他对视。

    这样的对视让薛良有点不自在,他没所谓地移开目光,转头问十字架上的人:“说吧,遗言。”

    “我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况且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这么难受,没遗憾了。”男人说地很轻松,就好像是在和朋友闲话家常一样。

    可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到不堪入耳的地步了,嘴里吐出的气都是飘渺的,可却越说越狠,到最后一句仿佛是使尽最后一丝力气:“看你难受,我就开心!薛良,你残暴不堪,昏庸无能,日后必有你的报应!”

    “真是没个新鲜的。”薛良心里没什么波动,只不耐地松了松衣领,似乎每个被他杀的人临死前都是这一番话。

    可那男人的下一句话,加速了他的死期。

    “你在意他,你不想弄脏他,我偏不遂了你的愿!”他瞳孔无神,眼白周围血丝遍布,调动全身力气,朝孟怜笙的方向吐了一口血痰,那口浊液在刑室昏暗腐臭的半空中刮成了一道弧,落到了孟怜笙脚边。

    还好孟怜笙后退了一步,不然新制的鞋面就要脏了,脏了倒不怕,他就怕阿香又要在他耳边磨磨叨叨。

    “找死。”

    “卿卿,退后。”薛良举起枪,孟怜笙后退几步,眼睛死盯着已经疯魔了的男人。

    他还要在骂些什么,可是薛良已经不给他机会了,枪口初速为350米每秒的勃朗宁足以让他在开口之前毙命。

    “呼呼,永别了朋友~”薛良的语气愉悦,刚才还紧皱眉头的人转瞬便又回到了离经叛道的样子。

    他把枪收起来,小臂搭着孟怜笙的肩膀,挑了挑眉:“回家了小孩儿。”

    他的声音极有磁性,一下子就让孟怜笙回过神来,他也没计较被薛良当了小孩,又恍惚觉得偶尔当一当小孩也挺好,顺从的跟着薛良朝外走。

    那男人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在他心里留了余悸,他再一次确认他没看错,那个姓梁的男人嘴唇最后一次蠕动,口型很像是“你输了”。

    到底是不是?孟怜笙也猜分不清,他没多想这事,只当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心里安慰。

    老闵的车已经到了,薛良跟在孟怜笙身后出了大门,习惯性地往嘴里送了一根烟,之后掏出打火机刚要点着,就见前面的小孩儿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他又把烟收起来了。

    孟怜笙走在前面有些不知所措,他就是回头看看他跟上没有啊。

    总是要活跃气氛的薛良今天倒是话少地出奇,一路上基本没几句话,进江栾街时薛良突然跟老闵说要下来走回承乾府,孟怜笙也觉得车上太闷,又或者是薛良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就也下了车。

    一路上张灯结彩,街头巷尾都洋溢着过节的喜气,行人小贩手拎肩扛,丈夫挽着很少出门的妻子,老人领着孩子,孩子呼唤着大人……

    他们都是权伐资本家们眼里最低贱的人,在这个大日子里他们放下庸碌的生活,忘记这个时代的艰难与肮脏,迈出破旧的门扉,迎接着,盼望着,属于他们的新年。

    腊月廿九,除夕。真的过年了。

    孟怜笙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年味袭了个满怀才感觉到的。不知哪家的富户在放烟花,这条路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他耳边都是鼎沸的人声。

    恍惚间回到了七年前那个流离失所的春节,也是这样的熙熙攘攘,很多很多人扎堆,他当时不过十岁出头,在人群中很小很瘦的一抹身影。那段日子他和师父每天都在躲在逃,在惶恐不安,那真是他们最难的时候了。

    当时有兵追杀他们,就是在这样热闹的街上,霍俊芸的胸膛被开了一个大大的血花,他当时怕极了,以至于后来的这些年里都不敢一个人来这样热闹的街道。

    可就在刚刚,那种濒临绝望的感觉又如雷打心头一般,原来当年的伤口一直没有结痂。眼前走过的人突然模糊,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又立刻调整自己的情绪,几乎是意识在强迫身体挤出人群。

    正忐忑着,忽然有一双手攥紧了他的胳膊,把他往反方向带,孟怜笙心里一懵,转过头来才发现拽着他的是薛良。

    那只手修长有力,一下子就把他的心拉回原位,薛良的手滑到他的手边,然后紧紧握住,“家门口也能走迷糊?还是拉着点吧。”分明是调侃,可却让孟怜笙心里安定不少。

    两人被人群簇拥着一直走到了拐弯处。

    周围的人渐渐变少,孟怜笙的脑子越来越清醒,连薛良手上的薄茧有几个他都能感觉到。

    孟怜笙试探着叫:“薛叔叔?”薛良不应。

    孟怜笙莞尔,想着我也叫一叫你的字吧:“薛…长渊?”

    薛良侧目,但还是敛色沉声道:“卿卿你今天不该来。”

    孟怜笙的疑惑更深了:“啊?那纸条真不是你写的?”

    薛良问道:“嗯?什么纸条?”

    “今天下了戏,要出四季园时在门口被人塞了个纸条,纸条上说让我来86号找你,本想不去,但那时碰巧遇见王承弼了,他们夫妻也要去那里,我就上了他的车。”

    薛良沉思片刻问道:“你和那姓王的什么交情?”

    孟怜笙说完自己也在心里把事情经过理顺了一遍,和薛良都心照不宣的怀疑了下王承弼,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动机。于是道:“你也怀疑是王承弼?我觉得不是,其一,下午看戏时他们突然匆匆离开,而那时我上车问他说是他侄子犯了事,所以不排除他们是在看戏时接到消息的可能。”

    “其二,他们没必要做这件事,且不说我于他二人有恩,就算是从政治角度上看,做这件事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嗯。”薛良同意道,又问:“纸条在哪?我看看。”

    孟怜笙摸了下口袋,找了半天,这才想起来那时一顺手做的事,懊恼地一拍脑门:“我怎么给撕了!”

    薛良见孟怜笙跳脚的样子实在可爱,心道再厉害也是个小孩儿,他顺了下孟怜笙的头发,道:“我回去叫人查查吧,这不拐个弯就到家了。”

    与此同时,站在暗处的一抹黑影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斗篷。

    孟怜笙今年没跟芸家班的戏子们吃年夜饭。

    回了承乾府,大红灯笼高挂门前,一路上佣人杂役的脸上喜气洋洋,逐一向薛良问好,有几个会来事的纷纷上前叫孟怜笙“表少爷”,孟怜笙没什么反应只礼貌笑过,这是薛良在孟怜笙刚进承乾府时就定下的规矩,——孟怜笙是府里的表少爷,谁也不能怠慢。

    孟怜笙先回了东院,刚一进屋门,菜肉混合的香气争抢着钻进鼻子。按照三晋的习俗,过年是一定要吃饺子的。孟怜笙转到厨房,果然见阿香在包水饺。

    阿香从他十二岁开始照顾他,两人名为主仆,实则如姐弟一般亲厚,且她对孟怜笙没有二心,人又知世故、通情理,所以孟怜笙心里是很敬她的。

    孟怜笙洗了手,站在案板前道:“我帮你。”

    阿香这边要先煮一回,闻言点了点头,又告诉了声:“卿哥儿不能碰菜刀啊。”才端着盖帘进了烹房。

    孟怜笙有些无语:“我又不是小孩子。”挺熟练的往饺子皮上放馅子,嘴里不自觉哼起了戏,虽然没开口唱可也十分婉转动听。包了几个,身前的案板上不知不觉多出了个人影。

    孟怜笙把饺子放到新的盖帘上,刚回头一看,薛良那张痞气又欠揍的脸就凑了上去,两人鼻尖对鼻尖,也就一个拳头的距离,孟怜笙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想后退,可退无可退,手条件反射地向后撑,但随后就反应过来,用了好大力才把薛良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