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文殿是极为清净的所在，谢祁东单膝跪在地上，一层一层地寻找着自己想要的那一册书卷。
他后背上的伤没好利索，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还是会疼，谢祁东皱着眉头，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找，终于让他在最底层的角落里，翻出来一卷变了形的案宗。
那案宗由于长久地被其他书卷所压，已经弯曲得难以复原，最先头的那一张已经有些破损，浅浅地泛出来些暗黄色，卷口的封条上写着“浙东苏普堂”的字样。
整个观文殿中寂然无声，只有些洒扫的宫人在慢悠悠地清理案架上的灰尘。
谢祁东快速地上下扫了一眼，扶着架子站起来，一抬头，对面猝然出现一张脸。
饶是再镇定的人也会心身俱震，谢祁东后背猛地一抖，太阳穴跳了两下，好险没能喊出声来。
“谢大哥，”周意盎看着他，“你找什么呢？”
“……你吓死我了。”
谢祁东说着，不动声色地把那卷案宗换了一本，顺手扔过去：“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过来扶我一下。”
周意盎一边绕路过来一边唠唠叨叨：“我早就说了你再休息两天，整理卷宗的活儿再轻松也是累人的。”他伸手搀着谢祁东，“你看，后背上根本没养好，又疼了吧？”
“还行。”谢祁东趁着方才的功夫，已经把卷宗塞进了自己怀里，略微弯着腰，“你扶我坐一会儿，我缓缓就好。”
周意盎还在絮絮叨叨：“当初爆炸虽说没到伤筋动骨，但后背处皮开肉绽的，在床上趴了好几天才能翻身。跟你同一职处的大人让你来观文殿是体贴你，不是让你来干苦力的。”
“这不是有你帮我吗，”谢祁东笑着看他皱眉头，“行行行，我不动了，你帮我搬书，这样行不行？”
“切，”周意盎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挨着谢祁东坐下，“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呢。”
两人相隔不足一臂，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谢祁东觉得自己怀里那卷案宗硌得烫人，忍不住闲说话：“那日你去看方端，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事……”周意盎含糊其辞，“现在想来也挺莽撞的，毕竟跟他同科入朝，他因为舞弊案进去了，我还巴巴跑去看他，实在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谢祁东一抬头，他们讨论的中心人士就站在不远处。
“方大人。”
谢祁东还是照例打招呼，周意盎拿着毛笔略一拱手，好歹没再冷哼一声口出狂言。
“谢大人伤好了吗？”严寻端背着手走过来，轻飘飘坐到谢祁东旁边。
谢祁东另一旁的周意昂适时探出头来：“你不是官复原职了吗？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还兼任着观文殿修撰。”严寻端皮笑肉不笑，“倒是周大人任职翰林院，怎么现下跑到这儿来了。”
“翰林院最近要修撰前朝书册，”谢祁东怕这两人再吵起来，从中调停道，“意盎他得知我在观文殿，也就自请过来照顾我了。”
周意盎小小地“哼”了一声，没说话。
严寻端的目光在周意盎身上巡视了一圈，转而对着谢祁东说道：“当初我入大理寺狱，谢大人身负重伤却还在心里惦念我，感激不尽。”
“原来你是为这件事来的。”谢祁东摇摇头，“能主动与前尘决裂，谢某敬服这样的人。若是当初能亲自身至，谢某一定会去看望的。”
“周大人去了，就等同于谢大人了。”严寻端有意无意地瞥了周意昂一眼，“不过当时周大人倒是跟我……”
“你差不多了啊。”周意盎不乐意了，“别以为当日以后你我就有了什么交情，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的。”
“好歹我也救过周大人一命，”严寻端道，“何必这么针锋相对啊。”
“救了一命？”谢祁东皱眉一惊，“难道当日发生了什么危险？”
他看周意盎，周意盎刚想含糊过去，严寻端便开口了。
“此事说来话长。”谢祁东本就是大理寺的人，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也没必要瞒着他，严寻端三言两语交代明白，谢祁东一脸肃穆：“原来如此，多谢方大人救命之恩。”
他要起身行礼，被严寻端拉住。
“你身上有伤，不要这些虚礼，”严寻端摆摆手，“但这个案子牵扯甚广，查起来也有些麻烦。”
周意盎凉凉道：“麻不麻烦也麻烦不着方大人吧。”
谢祁东并赞同，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等泼天大案，既在朝为官，又哪来坐视不理之理？”
“谢大人高洁，”严寻端直起身子来拱手道，“在下佩服。”
“你我皆为读书人，当日方大人义举，谢某钦佩得很。”谢祁东道，“若是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方大人一定开口。”
“若能和祁东兄一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大哥，”周意盎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方大人既然贵为起居侍郎，又有科举舞弊案的首告之功，想必在朝中定能一呼百应，你我不过是刚刚入朝的小臣，何必趟这趟浑水。”
“意盎，”谢祁东很不赞同，“既然入朝为官，那就不分官位，定是要为朝廷分忧的。这怎么能算是趟浑水呢。”
严寻端就在一旁看着二人争辩，周意盎说不过，干脆把笔一搁，气汹汹地，“难道谢大哥没看出来吗？”
“他就是那你当探路石！”周意盎盯着严寻端，“这等大案，这般凶险，你我二人于此其中算得了什么？他方端这么心怀天下，怎么不自己上啊？”
“我单枪匹马实在是力不从心，”严寻端假意道，“罢了，这件事也确实凶险，我还是自己来吧。今日贸然了，告辞。”
“方大人留步。”
“谢大哥，你听我一句……”
“方大人，”谢祁东动作太急，扯到了后背道伤口，他咬着牙站起来，“谢某愿出绵薄之力，报效朝廷！”
周意盎简直无话可说。
严寻端眼中精光一现，他转过身来，表情凝重：“谢大人，方才周大人所说，我无力反驳，只是我是一心为了朝廷，绝无半分他意啊！”
“意盎他也是关心则乱，”谢祁东解释道，“也没有故意如何，方大人莫要介怀。”
“那就太好了。”严寻端看起来可高兴了，“既然如此，那意盎，不如你也加入我们吧！”
周意盎：“……？”
这么不加掩饰吗？
“意盎他……”谢祁东倒是有些犹豫，“翰林院修撰杂事繁忙，意盎可能分身乏术。方大人，我们……”
“我加入。”
周意盎站起来，走到谢祁东身边，看着严寻端欣喜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我加入。”
严寻端拱手：“二位大义！”
他头低着，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周意盎站在还礼的谢祁东身后，眼神愈发冰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