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书名:弱水金阁 作者:桃子奶盖 本章字数:18030 下载APP
难以置信北方也有这样缠绵的雨季。每日午后下一场酣畅的雨,时间与降雨量都标准得仿佛经过衡量,盛实安从半深半浅的昏睡中醒来时,正是一场雨将停未停时分。
  床榻靠窗,窗边滴答着雨珠,看样子是在密云。郑寄岚喜欢钓鱼,三番两次邀请,陈嘉扬懒得搭理,盛实安和阿耿随他来过几次,也是住在这样的小房子里,推门便是渺渺的烟波。
  窗户只开了条缝,盛实安觉得闷,本能地想要再推开些,正要起身,肩膀却被人从另一边伸手过来按住了。
  她这才发现一直有人趴在榻边,是陈嘉扬。他拧亮台灯,一面坐起来,哑声说:“别动,慢点。”
  他右手手臂固定着,冰凉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腕,她冷得一缩。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要什么?”
  盛实安嗓子干得发沙,涩涩地说:“闷,我想开窗。”
  毕竟年纪小,没轻没重,也不怕吹得再发烧。陈嘉扬没开那扇窗,只把门边的窗开了,走回来就着台灯和午后的光线,垂着头目光发直地看她,最后问:“疼不疼?”
  盛实安摇摇头,摇头时牵动伤口,又改成点头。
  陈嘉扬也很慢地点点头,“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原来这件事是“犯傻”,生疏而客套,不免让盛实安想起上次见面还是在那盏路灯下。早就没有什么话说,可眼下因为她多管闲事,硬生生闹到了一室二人境地,要说什么?说她饿?
  思及此处,肚子真的咕噜一声。
  她连忙抬手捂住肚子,没想到这没出息的肚皮被按得发出呜咽,她手一松,肚子又接着叫,绵长得毫无止境,像是要奏支曲子。
  陈嘉扬僵硬的神情蓦地一动,盛实安把被子一扯遮住头,在他笑出声之前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陈嘉扬笑完便在床沿坐下换鞋,“想吃什么?”
  被子闷闷道:“随便。”
  陈嘉扬道:“吃粥。”
  被子里传出不假思索的声音:“不吃粥。”
  “豆浆包子。”
  “不吃。”
  陈嘉扬换好了鞋,蹲在床边把被子拉开,“西红柿鸡蛋面,吃不吃?”
  盛实安窘迫得脸通红,眨一下眼睛,“……我要葱花,不要香油。”
  陈嘉扬出门去弄面。厨房就在隔壁,眼下不是饭点,热火朝天的地方无人问津,只有郑寄岚像只硕鼠,在那里偷吃住家中午炸的茄盒子。
  陈嘉扬凑合着用一只手烧水下面,切个西红柿切得鸡飞蛋打,等到磕鸡蛋的时候,几乎要弄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郑寄岚看得心惊肉跳,等到陈嘉扬切完东西,他凑过去观光,竟然还算像模像样,顾忌病人肠胃,没放一点油,但红的红黄的黄,并没搅成一锅,并且香味清爽诱人,剩余的半只西红柿还切切堆了一小碟,权做凉菜,洒上白糖,像雪山盖顶。
  郑寄岚忍不住伸筷子,被陈嘉扬一筷子打偏,“别跟她抢。”
  郑寄岚诧异道:“盛实安躺了三天,你恨不得给她塞十斤酱骨头,我从东交民巷打到密云,你连块西红柿都不给?!”
  陈嘉扬没作声,白汤里翻滚着细面,他转身去挑碗。郑寄岚闻出那股愠怒的异样,“你跟她说什么了?”
  住家厨房里有的多是粗陶碗,豁着口挂着伤,陈嘉扬翻遍碗橱,终于找出只缠青花的白瓷小汤碗,“说她以后别犯傻。”
  不是不用她救,不是三头六臂不坏金身,但始终要讨嫌地多说这一句。
  郑寄岚无话可说,抱着半盆茄盒大吃大嚼,陈嘉扬看他吃相,“没吃过茄子?”
  郑寄岚翻着白眼道:“老子饿几天了?不能说句人话?”
  三天前陈嘉扬在六国饭店大厅遇上盛实安时,郑寄岚正在饭店阳台上想阿柠的点心,眼见出事,他一拽陆秘书,溜回荔山公馆,接出阿柠等人各回各家,又带陆秘书银行将重要文书锁进金库,走出银行,终于被金九霖堵了个正着,自然是不由分说一顿火并,所幸阿耿从后包抄,方才逃出包围——金九霖下了杀心,不见血不停手,郑寄岚搬出青帮势力,局面方才一缓,他就着这分缓和逃出生天,昨晚抵达密云,话没说两句,盛实安的药熬好了,陈嘉扬留他在厨房吃剩饺子,端着药碗扬长而去,再没回来。
  眼下郑寄岚又被留在厨房吃剩茄盒,陈嘉扬自己端着面回去,叫盛实安起来吃饭。
  盛实安毕竟要脸,已经歪歪扭扭地伺候自己洗了脸梳了头,眼下头发整整齐齐地拢在耳后,小小的面庞有些苍白,低头吃面时更显得下巴尖尖的,让人想伸手捏捏的可怜样子。
  不过陈嘉扬最终也没捏,坐在床边端碗。盛实安吃了几筷子,终究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加上陈嘉扬替她端碗,情景多少有些别扭,她很快就放下筷子抬起头,见陈嘉扬脸色格外苍白,领口里露出裹伤的纱布,身上有浓浓的药味,难免有种回到很久前那些倒霉时光的错觉,忍不住问:“你肩膀怎么了?”
  他说:“出了点血。不吃了?”
  盛实安自己端起碗,把酸酸的汤喝下去。陈嘉扬收了碗,站起来,“明天想吃什么?”
  盛实安说:“……随便。”
  陈嘉扬点头,“那吃小云吞。”
  次日他果然包了小云吞,再次日是黄豆猪脚,再次日是鸡汤面。盛实安吃得不多,因为和陈嘉扬共处一室始终尴尬,而陈嘉扬空前绝后地好脾气,令人怀疑那张坏事做尽的皮囊下换了瓤。夜里他褪下她的衣领,在灯下给她胸口的枪伤换药,神情格外专注,那块敏感的肌肤都被注视得发烫发麻,连带着红起来的还有盛实安的耳朵。
  她的皮肤太熟悉他的指纹,这不是她的错。
  她被迫移开视线,没话找话,“那颗子弹呢?”
  陈嘉扬按她躺好,用药水棉纱擦拭上枪孔,“我收着。”
  盛实安猛地转回头瞪他,“……你收着干什么?!”
  陈嘉扬俯下身,“不然种地里等着结果子?”
  他向那块皮肤轻吹口气,让药水快些挥发;而盛实安自己都快要挥发。
  过往的一切都太过暧昧,当下的一切也就平添春色。盛实安不觉得自己心猿意马,但疑神疑鬼是人之本性——她的衣领挂在胸口,再下一寸就要被看光,并且每天都来这么一遭,单身女性这般吃亏,不得问个清楚?
  忍了又忍,盛实安在又一天的夜里终于爆发出行动的魄力,披起衣服去找公道。
  陈嘉扬的房间在隔壁,敲半天门,没人搭理,她推门一看,里面没人,于是找去厨房,仍旧没人,再去住家屋后的小园子里,终于找到人,原来郑寄岚又摸黑前来报信,正在叼着草看陈嘉扬劈柴。
  这些天阿耿郑寄岚陆秘书等人轮番来访,北平发生的事,盛实安也有耳闻。小秦爷做手脚是秦太太纵着的,当年死的是秦太太的夫婿,而刘八爷偏心眼,亲后辈却不疼女婿,秦太太是记仇的,因此小秦爷南下逃亡时的吃穿用度都有她一份,只没料到蛰伏多年,事情仍然办得半途而废。
  刘府闹得离心离德,刘八爷动了真气,险些对独生女儿动家法,郑寄岚抱着大腿好说歹说,老爷子总算没动手。
  而金九霖原本有十二分的疯心,只想替金之瑜报仇,自损八千也不管,眼下一击不中,疯心霎时没了,被扯回令人失望的现实,愈加上了肝火,还得应付日渐萧索的行市;雪上加霜的是埃德银行总行日前派来了新理事。
  这位新理事比金老爷来头更大,是位公爵,见了姓孙姓宋的都未必低头,对此间一切举措更是横加指责,而金九霖债务缠身,天生低人一等,一把年纪,竟然要学忍气吞声。
  陈嘉扬人在密云,风声雨声都入耳,劈柴也不耽误指点江山。不过时间不早,大约该聊的已经聊完,眼下沉默多过交谈,有一搭没一搭,郑寄岚想到他最近伤口愈合得不错,固定胳膊的绷带也拆了,于是问道:“你还不回去?”
  陈嘉扬将劈开的木柴丢上柴堆,“她容易发炎,先不折腾。”
  说得盛实安起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摸自己的左胸。
  坡上的陈嘉扬又道:“你干脆住一晚再回。”
  郑寄岚矫情,“有蚊子,不住,本人回城里睡席梦思。”
  陈嘉扬近来格外没心情玩笑,擦一把汗,接着劈柴,“罗宙新戏演出顺利?”
  郑寄岚闻言一摇头,叹一口千回百转的气,恨不能当场哼出咏叹调。
  陈嘉扬一点头,“让阿耿看着罗宙,干脆别叫他来。”
  园子门外,盛实安的疑神疑鬼顷刻烧成了灰——差点忘了罗宙这一茬。她不后悔做傻事,但他送过别人黄玫瑰。
  手从小园子的木栅栏上收回,盛实安吹着夜风回了房间,打开蜜饯盒子,将甜甜的杏干一顿猛吃,想起自己翻译过的下流笑话——女曰:“何故始终微笑?”男曰:“非我本意,只是每与女子相对便倍感紧张。”女曰:“莫要紧张,我本性温和。”男曰:“然而我口舌笨拙,不懂女子心思,生恐出言唐突。”女心生怜爱,慰曰:“男子豁达方为我所喜爱,言为心声,随心而谈即可,不必客套,请讲。”男曰:“好的,小姐,可否让我一摸胸部?”
  就是这样,男人天生如此,送女明星黄玫瑰,不耽误他看女英雄的胸部!
  盛实安原本拳头都要捏碎,但吃完杏干,反倒消了气——不然呢?她是恩人,不是女友,难道还要负责改造男人这种低级动物?
  她拍拍手上床睡觉,提菜单时也不再客气,随心所欲,想吃什么点什么,从没刺的鲫鱼点到没油的鸡汤,再点到没辣椒的剁椒鱼头,陈嘉扬终于有了反应,听完这要求,靠着门框叫:“盛实安。”
  盛实安正抱着住家的小白狗梳毛,拨冗应道:“嗯?”
  他说:“你脑子被门挤了?”
  盛实安捉起白狗蹄子拍拍自己胸口,道:“我胸被子弹打了,留疤。”
  陈嘉扬点点头,表示吃这一套,转身找剁椒去了。
  盛实安这边梳了头发,坐上船,跟住家的主人一道去接女儿。
  住家姓雷,女儿闺名山英,还没出阁,前些日子去外祖家小住,今天回家。雷山英人如其名,性情火爆,对一切都无比好奇,跟病歪歪的盛实安形成鲜明对比,回到家,先缠着哥哥问家里的渡船生意,又将白狗一通揉搓,末了在餐桌上对寄宿的客人提起兴趣,一碰盛实安肩膀,“他是你什么人啊?”
  雷家父母兄长都瞪女儿一眼,因为是客人,他们不曾过问,揣着糊涂过日子。
  陈嘉扬端来一盘鱼放下,看向盛实安,大概生怕盛实安说错话惹人怀疑。
  盛实安伸筷子尝鲜,眉毛都不抬一下,“他?是我哥哥。”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陈嘉扬拉开椅子坐下吃饭,雷山英则喜出望外,“那你订亲了没有?”
  雷家大哥大笑:“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嫁不出去?”
  这借宿养病的兄妹二人都是一副好皮相,即便带伤也不耽误面孔惹眼,可想而知,在哪里都是抢手货,雷家人都含笑摇头,知道雷山英的打算必定落空。
  谁知这位小妹妹摇摇头,低着头,小声道:“我?我……哥哥不给我张罗婚事……”
  从父母到兄长,雷家三位长辈神色复杂起来,若有若无地偷窥不干人事的“哥哥”,后者将筷子一搁,“啪”的一声,冷眼看她接着编。
  盛实安真敢编,展不平苍白的小眉头,看也不敢看他一眼,盯着碗放厥词:“可是我、我都快十八岁了……”
  乡下规矩老,雷山英十六岁,尚且已在谈婚论嫁,这小客人都快要十八,竟还在待字闺中?
  雷家父母霎时投去两束严厉目光,雷家兄长咳嗽一声,劝父母对客人的私事少管,而雷山英路见不平,亲亲热热揽住盛实安的胳膊,“我有人介绍给你,你跟我一道去凑个热闹!”
  正值庙会,年轻人们逮到机会便能玩,雷山英带盛实安去看戏吃糖人,又随大批男女青年上游船,点起荷花灯,拍开梅子酿,开局摇骰子,力争将彼此灌醉。
  盛实安还没搞清楚玩法,咧着嘴看热闹,雷山英一鼓作气灌了旁人六七碗酒,拉她跟自己换个位置,“你来替我摇。”
  雷山英身旁那位男青年,生得眉毛是眉毛下巴是下巴,高个子白皮肤,眼瞳发亮,正是住在雷家对面的富商人家公子,由于外貌英俊,早就被盛实安注意到,只是始终没说过话,此时自然清楚山英的用意,她从善如流地往过一换,握住骰子杯,正要熟练地摇出大批六点,被山英一捏腰,连忙把手一顿,向男青年求助:“……这该怎么摇啊?”
  没想到这位美男子不仅生得漂亮,还腹有诗书、口若悬河,听她问起,便颇为热心,不慌不忙从骰子游戏的起源讲到各地风靡的若干种不同玩法,眼看盛实安快要撑着脑袋睡着,风度翩翩道:“是我家船上的电灯太暗了?下次你来,一定换上水晶灯。”
  盛实安听是听腻了,但还惦记着输赢,迷糊睁开眼,强打精神,“来咱摇一个。”
  谁知男青年会错了意,微微一笑,道声“我教你”,伸手向她的杯子扣去。
  盛实安骨骼纤细,握着杯子的手玲珑美丽,皮肤如同白玉雕成的凝脂一般,他早就心痒,早就想握在手中一亲芳泽,眼看指尖就要触上半透明的肌肤,眼前一花,那只手被蓦地推远了。
  盛实安屁股下的椅子被陈嘉扬轻蹬一脚,“吱”地滑向另一边,他一手拎起一张空椅子填上空缺,落座伸手握住杯底,“我替她。玩多大?”
  男青年不乐意,“你哪位?”
  盛实安从桌上爬起来,陈嘉扬回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一颔首,“我是她哥哥。”
  男青年险些当着姑娘哥哥的面摸了姑娘的手,没话辩驳,只得吃闷亏,殊不知陈嘉扬手黑,摇骰子最在行,摇一局他身无长物,摇五局他倾家荡产。
  雷山英还没见过这场面,赞叹连连,引来大批姑娘围观,而盛实安早习惯牌桌上坐满各路神仙,倚在一旁跟一名小个子男孩打扑克,打一局输一局,老实地倒满一杯酒,刚送到嘴边,右侧伸来一只手,张开手心一招,“拿来。”
  盛实安被管束得意兴阑珊,一时认命,把酒交出去。陈嘉扬一饮而尽,搁下酒杯,打开骰子杯,一群人屏息凝神,数了又数,那船主的英俊儿子率先大喊:“嚯!她哥哥输了!”
  简直大快人心,陈嘉扬喝完罚酒,要跟他摇骰子的人排成了队,盛实安唯恐天下不乱,扑克也不打了,撅着屁股趴在桌对面,撑着下巴观战。
  大约前半生的手黑在今天得到回馈,陈嘉扬手气格外惨烈,越赌越输,越输越喝,越喝越乱七八糟,最后整坛酒几乎被他喝光,酒气上脸,眼底都发红,偶尔抬头看一眼盛实安,盛实安挑挑眉毛,“哥哥,你看我干嘛?”
  河流水波哗哗冲刷船底,满船人满船灯满船心事都在随月光牵引的潮汐轻飘地摇摆。陈嘉扬跟对面的盛实安对视,修长五指缓缓揭开杯子,里头五只骰子赫然摆出五个红灿灿的一点。
  满船人哄然大笑,盛实安心满意足,跟牌友道别,背着手抽身上岸,也不忙着回,先在庙会集市上闲逛,在路边买了鸡蛋酒酿,边走边喝,走到油炸摊子前,又要一碟槐花煎饺,在小摊边坐下,跟老板要醋。
  她嗓音清越,就算已快到十八高龄,也满含稚嫩,十分好认,旁边桌上有人端着醋碟子转回头,“诶,你瞎逛什么?”
  这人正是郑寄岚,今天又从北平来找陈嘉扬签文件,事情谈完,陈嘉扬本该送他去村口,顺带带他看看庙会,原本逛得好好的,谁料拐过河湾,陈嘉扬突然把他一撂,“我去看看,你自己走。”
  郑寄岚看看游船上那一团年轻人,再看看他,撸起袖子,“上船?带我一个。”
  陈嘉扬道:“带你干什么?我有毛病?”
  郑寄岚脸也臭,“你当我乐意?有些人肩膀被子弹穿了个洞,我指望这种人去打架?”
  陈嘉扬呵的一声,“不打架。”一摆手叫他自生自灭,自己转头上船去了。
  郑寄岚又被抛弃,怀恨在心,掏出钱来,在集市上一顿痛快消费,眼下面前足足放着三盘肉。
  盛实安二话不说,换到他对面去吃肉,郑寄岚十分唏嘘,“盛实安,你横着走了半辈子,如今也缺肉吃了?回家吃凤凰肉不好?”
  盛实安将鸡蛋酒酿推到他跟前,转个边,示意他闭嘴喝点东西润润嗓。
  郑寄岚站起来,“本人不喝你东西。我就不爱替你俩操心,两个人加起来四十多岁,还没一个阿耿上道,阿耿追姑娘还会送花呢,比你俩开窍多了。”
  他说着就掏手帕,文文雅雅一擦嘴,“大小姐,你吃着,我走了。”
  盛实安不能放过这种新闻,嘟着腮帮子喊他回来,“阿耿追姑娘了?给我讲讲,谁家姑娘?”
  郑寄岚翻个白眼,“他看上个话剧女明星,叫罗什么的,脸比金九霖还臭,他哪会追?还问我支招,影剧界的人,我懂个屁?这不该是你的活儿?当嫂子的,连这个都不管——同学,郑老师骂你呢,你发什么呆?”
  肉炸得太柴,盛实安噎得眼泛泪花,亮晶晶地注视着他,半晌才囫囵道:“罗宙?”
  她终究把那一堆油腻腻的东西都吃完了,槐花饺子、鸡翅尖、肉丸子、莲藕夹,通通堆在胸口,变成石头。
  明月西悬,清风四溢,河流的水气伴着青草香钻进鼻孔,盛实安在河湾停下,坐在河沿看月亮,看到雷山英被雷家哥哥提溜回家、集市也散了,她终于爬起来拍拍手,原路返回,到游船那里去。
  游船还停在那里,不过台阶板不见了,盛实安只好扶着岸边的石柱子上船,裙摆和鞋被河水泡得透湿。
  船上满桌扑克,桌边寥寥几个人,醉得不省人事,趴倒打呼噜,船主的儿子还没倒,醉醺醺地数扑克上的数字,陈嘉扬则像是对酒的兴趣更大,耐心细致地将酒坛里最后一滴酒也倒出来。
  盛实安叫了他一声:“陈嘉扬。”
  他大约喝多了,没半点反应,她上前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仰起头,不加遮掩地望着她,“实安?你不是回去了?”
  他神情发直,鼻尖有些红。盛实安慢慢说:“我找不到路了。你送送我。”
  她故伎重施,陈嘉扬仍旧丢下扑克起身,长腿一跨就上岸,回手拉她,盛实安腿短步子小,裙摆和鞋又泡了一遍。
  鞋里满是水,走路声音咕叽咕叽,陈嘉扬听出异样,蹲身观察,盛实安后退一步,被他一伸手就拽住脚腕,抬头问:“不冷?”
  盛实安提着裙摆,由于心虚,跋扈情状无影无踪,迟疑着摇摇头,“不冷。”
  手掌心里的皮肤分明凉得像湿答答的石头。陈嘉扬三两下替她脱了湿透滴水的鞋,蹲身把她背起来,跟满河的荷花灯一道向前走去。
  盛实安趴在他背上,能看见鞋子勾在自己手上,一晃一晃,鞋头上用棉线绣着绿叶和金灿灿的花,是雷家婶婶做的绣花鞋,平常人家的姑娘总会有几双这样的鞋,出嫁前母亲会额外多做好几双。唐林苑没给她做过,只带她逛商场买皮鞋,可盛实安小时候其实最艳羡外面的小女孩穿花花绿绿的绣花鞋,如今她也穿着。
  转过河湾,盛实安开口道:“陈嘉扬。”
  陈嘉扬“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着。
  盛实安道:“你肩膀上的……伤,为什么不跟我说?还喝酒,你就不怕……”
  小秦爷开枪时他飞扑过来,那枚子弹穿过他的肩膀钉进她胸口,若非如此,她胸口的窟窿必定非同小可,而她那天烧得快要瞎掉,什么都不知道。
  陈嘉扬握着她的膝盖弯,把她往上掂了掂,叹口气,“大小姐,就怕你发善心。”
  盛实安没接话,在夜风里小心地呼吸,等回到雷家,陈嘉扬放下她,她下地就走,去洗好鞋子,晾在门前。
  雷山英已经挨过了骂,没过三分钟就恢复活蹦乱跳,探头看见盛实安耷拉着脑袋,蹲在河边发呆,立刻蹦出来行侠仗义,递给她一罐东西,“这个是解酒的。”
  盛实安想起刚才的确看到对面富商家的公子被人抬回府了,猜测山英是被父母打发出来送解酒药赔罪的,于是点点头,“我替你去。”
  山英眼巴巴地看,盛实安抓一把解酒药,绕路过桥,敲开门表达来意,管家请来醉酒的公子,公子靠在门上听她替哥哥道歉,打个酒嗝,红着脸感动道:“……妹妹,你怕我难受?”
  盛实安想骂他自作多情,一抬头看到此人俊美的面容,又不想骂了,“你收下吧,多吃点,早些醒醒。”
  公子自然收下,且上演一出十八相送,颠三倒四地送盛实安绕路过桥回到雷家,又唠叨一番,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山英托着下巴听,终于等到唠叨公子走了,眼巴巴地问:“不给你哥哥送点?”
  以陈嘉扬酒后的德性,莫说解酒药,观音水恐怕也不顶用,盛实安道:“他?他就不用了吧。”
  雷山英诧异,“怎么不用?不是你哥哥?你不送我送!”
  雷山英这人机灵,盛实安到底怕露出马脚,又抓一把药,去敲陈嘉扬的房门,“哥哥?”
  她指望“哥哥”回她一句“睡了”,然而陈嘉扬酒气终于上了头,听到她的声音,他在里头荒腔走板地喊:“盛实安!”
  简直吓人,盛实安堪称惊恐万状,推门时已经在思考灭口的一万种方式,然而一进门就想捂眼睛,因为他在预备洗澡。
  乡下没有淋浴,他用木桶,衣裳刚脱了一半,裤子还挂在腰上,劲瘦的上半身横陈着晒月光,肩膀上的棉纱格外刺眼,盛实安因此不好翻脸,慢吞吞挪到桌前,从暖瓶里倒出一杯水,以摊主等客人付钱的焦急心情等待开水变凉。
  陈嘉扬靠着木桶,惬意地朝她招招手,“过来,问你句话。”
  盛实安懒得搭理,认真吹开水,陈嘉扬补一句:“雷家那小丫头还没看出来你骗人?”
  原来他脑子还清楚,方才扯嗓子喊人,纯粹是在钓她上钩。
  盛实安来都来了,也只好忍气吞声地挪了窝,站到木桶前,望着天花板,“问什么?快问。”
  陈嘉扬扬眉一笑,开口盘问:“跟谁都发善心?”
  她在外头跟对门的公子十八相送,原来他都听见了。盛实安抱着胳膊,“跟你有关系?”
  大概因为她的语气不十分友好,陈嘉扬没应答,时间久到门缝外蟋蟀的鸣叫声都无比清晰。
  盛实安抽身要走,他突然问:“你翻篇了没有?这个跟我有关系。”
  盛实安没装傻,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嘉扬认得利落,“我没翻篇。”
  他目光发烫,盛实安像只小飞虫,被烫得发烧,胸膛里五脏六腑缠成一团乱麻。
  她翻篇了没有?她的新生活过得热腾腾,充实到相信余生天天都可以看到朝阳,感到绝望疲惫的同时也有无尽忙碌和大把快乐,可是她的小公寓夜里下雨,白天空荡荡,趴在办公桌上午睡时,她想念大黑狗身上臭臭的气味,还想念更多。
  木桶里热气蒸起,木窗外月上中天,倘若有时钟,大概指针正指向午夜,如同盛实安头也不回地离开荔山公馆的那一晚。陈嘉扬并没有多醉,只在酒精作用下开小差,思考那晚之后自己的生活,脑海里却整片空白。
  盛实安轻轻“嗯”了一声,是个问句。他也知道自己话说得没头没脑,无法交待心细如发的大小姐,坦诚道:“你走了,我的日子就过不动了。”
  她用鞋尖磨磨地板,“……有什么过不动的。”
  地上有水,她向后稍微一退,想让开些,陈嘉扬劈手攥住她的手腕,语速越来越快,“你过得动,我过不动。我想你,想得疼。”
  他声音稍大,可雷山英在门外洗头发的声音还清晰可闻,盛实安脑中警铃大作,条件反射地扑上去捂他的嘴,“小声点!你疼什么疼?!”
  石砖地又湿又滑,陈嘉扬还拉着她的手腕,狗咬到了骨头似的死也不松,紧紧钳着,嘴上还要如实回答:“我看见你就眼睛疼,看见你跟别人说话就舌头疼,看不见你的时候心疼,白天想吃饭的时候胃疼,夜里想吃你的时候——”
  盛实安恨不得踢死他,在他怀里使出全武行,压着嗓子喊:“闭嘴!陈嘉扬,你闭嘴松开我!我知道你枪在哪,你当心我给你一枪!”
  陈嘉扬像是听进去了,听话地停住动作。盛实安的手被迫抬着,脚尖还踮在地上,仰着头跟他四目相对。
  陈嘉扬轻声道:“挨枪子没有想你疼。”
  盛实安扯了一下手腕,“松开。”
  陈嘉扬纹丝不动,“你还没告诉我。你翻篇了没有?”
  盛实安被热气泡得难受,眼眶鼻子都疼,瓮声瓮气说:“我早忘了。”
  陈嘉扬没松开手,却也没说话,深黑的眼痛直勾勾看着她,像是不信,也像是信,一汪湖水似的,沉着寂静的浪涌。
  半晌,他嘴唇一松,轻声重复道:“你忘了。”
  盛实安点了点头,觉得虽非如此,但也的确,迟早会有一天全都抛到脑后,迟早会有一天真正泾渭分明。
  陈嘉扬手一松,她揉揉手腕,转身就走,正要拉开门把手,陈嘉扬大步追来,一把拍住门板,喘了口粗气,神色全然变了,疯到清醒,目光如炬,“你忘了?路口西边有人等你,你往东边开车来找我报信,这叫忘了?”
  盛实安险些滑倒,被他一把按住脖子扭过来,“这叫忘了?”
  她猛地咳嗽一声,伸腿踹他,“这叫心地善良普度众生!放开!”
  她伸手拉门,陈嘉扬随便她扑腾,按着她脖子,像掐住蛇七寸,蹙眉逼问:“装我妹妹,这叫心地善良?坑我喝酒,这叫普度众生?”
  盛实安偏过头,“你离我远点!——你找茬,我不跟你——”
  陈嘉扬弯下腰俯下身低下头,面孔凑得更近,嗅味道的野兽般不让寸土,鼻尖几乎要蹭上她的,打断道:“那你来看我做什么?”
  盛实安嘴皮子更快,“看你还要收钱?你长得好看?我看你一眼怎么了?!”
  陈嘉扬眯着眼不慌不忙地看她强词夺理,“不怎么,想偷看这个?”他拿目光一指自己肩头,“我替老婆挨枪子天经地义,有什么看的?”
  盛实安脆弱的大脑彻底被问成一团糟,面红耳赤地屈膝砸他关键部位,“……谁是你老婆?!”
  陈嘉扬拍住门板的手臂一弯,高大的身体向她倾轧过来,脸微微抬起面向她,只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就要贴上她的嘴唇,以近乎接吻的距离询问:“盛实安,你去六国饭店,你问我肩膀的伤,你回船上找我,你眼下来看我,这些是发善心,还是喜欢我?”
  盛实安一动不敢动,眼睛睁大,在他眼底的倒影里看见自己不堪一击的表情,看见自己色厉内荏地吐字:“喜欢你?喜欢你朝秦暮楚?喜欢你买报社找麻烦?喜欢你害我引火烧身?我、才、没……”
  没什么,却说不下去。陈嘉扬偏偏头,借酒装疯用视线凌虐她的眼睛,从假妹妹惊恐躲闪的目光里寻找蛛丝马迹,开口时发觉自己的嗓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烧得喑哑如砂,“实安,我上赶着惹你,是我找碴嘴贱。我去那狗屁报社装样子,原本打算早上给你送花,晚上送你下班,等你消气再软磨硬泡,可看见你跟别人有说有笑,我不揍人就算不错。我当你还小,当你缺心眼,当你四处受欺负,当你是逞一时之快,可后来看见了,你早就是大人了,总能把日子过得干脆漂亮。”
  她愣怔地望着,拳头攥得死紧。
  陈嘉扬抿了抿唇,接着道:“……可是,实安,你多看我一眼,少看我一眼,我都心疼肝疼。倘若你再不喜欢我,别发善心,那是害人。”
  古往今来竟还有这样的栽赃,她什么时候害人了?到底是谁害人?她还记得自己彻夜挑灯背法语,自问自答,问的那方问她家住何处,答的这方回答荔山公馆,问的那方又问起北平的天气,她回答此间的天气说变就变,有一次晴空万里时突然下雨,她和另一个人只好挤上横冲直撞的黄包车。
  相距不到一厘米,盛实安和他相对的眼睛一瞬不瞬,充满明澈的水泽。
  陈嘉扬将视线投向她的嘴唇,轻声说道:“倘若你还喜欢我,我这辈子交给你折腾。”
  盛实安整颗脑袋早已傻掉,花了许久才理解这句话,匆促而躲闪地垂下眼睛,睫毛随之轻轻一颤,做了叛徒,充分出卖了整颗心的震颤。
  陈嘉扬全身的血液顷刻间循环着烧沸,变成血蒸汽飞上天变成彤红的云,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虔诚合眼,以信徒的姿态,僭越地衔住神像紧闭的嘴唇。
  他的嘴唇、牙齿、口腔,全都充满滚烫的温度与烧灼的酒精气息,浓烈厚重地从唇肉侵入肌理,扑进她的千百万道神经,盛实安听到他的呼吸、自己的心跳、血流在大脑中一浪一浪交叠,听到虚空中的火苗“砰”地炸成火焰,许久才想起眼下情形,茫然一推他胸口,却被陈嘉扬把手一扯,顺带搂在怀里。
  太久没打过架,都忘了彼此之间体力差异悬殊,盛实安被搂得严严实实,像只木乃伊,陈嘉扬将下巴搁在她发顶,打着圈磨一磨,恶趣味地弄乱她的头发和呼吸,餍足地喟叹:“跑什么跑?都是你的。”
  盛实安在他手里仿佛一只小鸡仔,插翅难飞,长腿难逃,被掐着下巴一遍遍地吻,吻肿嘴唇,吻得牙齿打颤、鼻子通红、脸颊充血,眼睛被吻出湿漉漉的水泽,眼眶终于盈不住,滴答落在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哭,分明整个春天都没有哭过,而夏天里唯一一次掉眼泪是因为谢馥甯。
  盛实安困惑而难以自控,被陈嘉扬吻得滚烫,被自己哭得无措,陈嘉扬把红彤彤的小东西困在怀里放在桌上,前所未有地柔肠百结,咬着耳朵轻声安慰,“我骂你了?哭什么哭?”
  盛实安连连摇头,脑子早就跑题,哽咽着诉苦:“我不是大人……我害怕一个人住,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个女室友,她们都嫌我要价太低,说我像骗子……”
  简直是全北平最惨的女房东,陈嘉扬搂她后脑勺哄,“怕什么?那栋楼我买下来了,没别人。”
  整栋楼都空置,就她一个人住,无话可说,完全是更吓人,盛实安毛骨悚然,“你有病?!”
  她看了太多神神鬼鬼的小说电影,满脑子五迷三道,什么东西都能延展成都市怪谈。陈嘉扬效率至上,搁置争端,三两下扒了她衣服往床上丢,而盛实安如今翻译过了太多两性笑话,对男人这物种有了更加深刻见解,早有预备,一脚踹在他腰上,“别碰我!”
  陈嘉扬把她鞋子也扯下来丢开,压住手腕子,“我的人你要了,凭什么要我别动?!”
  盛实安小脸通红,愤怒至极,“你才不是喜欢我,你就是想拐我上床!我就知道,我不喜欢你了,你别碰我!”
  简直大放厥词,陈嘉扬跪上床压住她身体,吻脸颊脖子耳垂锁骨窝,把她的手往下拽,“……好,我不碰你,我死不足惜,可你救救我弟弟,你不喜欢我,但你喜欢我弟弟,你忘了?”
  陈嘉扬贴上她耳朵,含住耳垂咬一口,盛实安偏头咬住床单,陈嘉扬的手压上薄薄的肚皮,近乎叹息,“都瘦了。”
  盛实安最后把头压在他胸口,昏然缭乱,忘情地喘息,陈嘉扬扶她的腰,解开她的胸衣、揭开胸口的棉纱,食指滑过结痂的伤口。
  盛实安又困又累,觉察到碰触,轻轻哆嗦了一下。陈嘉扬戳一下她绵软的小脸,盛实安早睡着了。
  梦里是易维巷,唐林苑总牵着她走来走去,往往是去听戏,也有时候是去盛家的公司找盛老爷,不过每逢夏天,总会有一日是带她去商场。那时盛实安年纪小,不知道为什么这天自己总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后来知道了,是她过生日。
  唐林苑从来不知道韬光养晦,这一天更是百般招摇,恨不得全天下都齐声祝祷十三小姐生辰大吉,总是提前一月订购一只硕大无朋的蛋糕,供全家和全巷亲友分享,其中陈家的那一份总是打发盛实安送去,因为那家的小姑娘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唐林苑觉得是难得的缘分。
  其实送蛋糕不是轻松活计,因为陈嘉安性子开朗,唐林苑恨铁不成钢,每年都戳盛实安脑门,“去送蛋糕。学学陈嘉安,说话声音大点,别老蚊子叫似的!”
  然而盛实安天生会看人脸色,天生觉得哥哥姐姐都是豺狼虎豹,久而久之,只会蚊子叫,走出家门,心情愈发沉重,端着蛋糕站在陈家门外,总要深呼吸几十秒才敢敲门;等到敲完门,更是心如擂鼓,因为不知道会是谁来开。
  陈嘉安来开门是最好的,她话多,盛实安只管听就行;陈太太也好,她温柔,盛实安只管挨夸;陈先生就有些许可怕,话少但严厉,她听说陈先生在学校里会骂人,还打人手心。最可怕的是陈嘉扬,这个年纪的男孩对她而言是书上的怪兽,会打架会吃人,更会欺压小女孩。
  盛实安才四五岁,就担此重任,简直像天塌,年年吹蜡烛,她都许愿一会不要陈嘉扬来开门,然而每次都事与愿违,总是那个跑得最快的人来开,有几次嘴里还叼着筷子——陈家也在给陈嘉安庆祝生日,他在煮寿面。
  其实送蛋糕的流程倒也简单,不外乎是她伸出手,说一声“祝陈嘉安生辰快乐”,然而既然开门的是陈嘉扬,这句话也都可以省略,高个子怪兽伸手接蛋糕,听见母亲在门里喊话要他道谢加祝福,他便爱答不理地省略大半段话:“多谢。”
  盛实安往往立刻后退,退下石阶,扭头就跑。
  到六岁那年,盛实安总算也练出几分小姐脾气,端蛋糕敲门,昂着下巴等人开,期间她想好了祝辞,也想好了要趾高气昂地叫声“哥哥”,门一开,里头果然是陈嘉扬,低头看见她,他将筷子在手指间转了个圈,“挺漂亮。”
  盛实安这天穿的是一条芋紫色纱裙,裙摆蓬蓬,天真烂漫,已经被无数人恭维过漂亮,全当耳旁风,只有此刻,她如遭雷击,痴呆般傻站在原地。
  陈太太抽不开身,在里面喊陈嘉扬代为感谢,陈嘉扬接过蛋糕,冲她说:“生辰快乐。”
  盛实安是跑回盛家的,大厅里的太太们客套,都想抱抱小寿星,她提着裙摆跑上楼,回卧室把自己摔进被子里。
  “挺漂亮”、“生辰快乐”?干嘛吓人!?
  盛实安在梦里睡得昏天黑地,昨夜太累,这一觉径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了也懒得起床,趴在床铺上翻看郑寄岚带来的杂志,被陈嘉扬打断,她也不回头,“别吵,看完这篇就起床。”
  陈嘉扬道:“面要坨了。”
  盛实安摆摆手,“那你吃。”
  陈嘉扬锲而不舍,“我又不过生日。”
  盛实安仰起脸,见陈嘉扬端着碗面。
  她养伤养得不分白天黑夜,早就忘了日子,原来今天是生日。
  往年这个日子,总有碗寿面逼迫她苦哈哈地早起,今年也不例外,盛实安爬起来吃面,坐在桌边挑筷子,眼皮打架,但不耽搁她挑着吃瑶柱香菇,顺带吸溜一根长长的面条,还顺带致谢:“好吃。”
  陈嘉扬嫌她出洋相,“年年都吃,还没吃腻?”
  盛实安捧场道:“吃不腻。”
  陈嘉扬点头,肩披外衣靠在窗边,监督她的吃饭速度。
  他的手艺,自己心里清楚,能煮熟就算积德,离“好吃”尚有大段距离,然而盛实安总是吃得很香,仿佛这辈子没吃过饭。其实盛实安不是闺秀淑女的做派,吃饭吃得摇头晃脑,睡觉睡得小脸潮湿绯红,逗狗总被狗扑倒殴打,喂鸟能被鸟翅膀扇一脸灰,但这样自甘狼狈的盛实安总让观者胸中升起难以名状的幻觉。
  大概是找到了一块虾肉,她眉毛一挑,眼睛弯成月牙。清晨光线澄澈,盛实安的面庞在这其中显得苍白而妩媚。
  陈嘉扬看着,蓦地叫道:“盛实安。”
  盛实安“嗯”一声,他接着问:“你嫁给我,好不好?”
  盛实安一晃脑袋,正要点头,猛地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一手擎着筷子,另一手抱着碗,僵硬地转过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陈嘉扬向前一步,在她脚旁单膝跪下,“没准备戒指,对不住,可我等不及、我怕耽搁。”
  盛实安眼睛瞪大,嘴里还衔着根无尽长的长寿面。
  陈嘉扬仰着头,拇指擦掉她嘴边的蛋黄渣,“我太喜欢你,太想娶你,太想和你过一辈子,你怎么想?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问得太直太楞,一闷棍似的,盛实安像被打懵了,僵硬地坐在那里,半晌,上下牙齿一合,咬断面条,吞下肚子。内心远远没有如此风平浪静,如果她是一艘小船,恐怕早已被惊涛骇浪打翻。
  他怎么偏偏今天求婚?在这个她刚刚梦到他的清晨?
  陈嘉扬道:“傻了?”
  盛实安摇头又点头。
  陈嘉扬道:“哑巴了?”
  盛实安把头摇成拨浪鼓。
  小屋里两个人类不知该如何掩饰措手不及的慌张,一个话多得无以复加,一个彻底变成哑巴,茫然地听门外河上船桨划过水波,小船停靠在门前,雷家婶婶采买回来,一叠声喊:“陈先生?我买了只鸡,您来看看买得对不对?陈先生,您在哪里呀?”
  陈嘉扬总耽在这小房间里,而雷家婶婶没主意,从早到晚有无数事要过问他的意见,起初还敲门,后来次数多了,索性推门就进。陈嘉扬跪在地上没动,见盛实安被靠近的脚步声吓得瞳孔急剧收缩,眼看就要吓死,他问:“想想?”
  盛实安二话不说,仓促一点头,陈嘉扬立刻抽身站起来,后一秒雷家婶婶推开门,正看见陈嘉扬弯腰拍裤腿,于是问:“陈先生,您在这儿呀。我买了只鸡,您看看?”
  屋里气氛凝固,那位小姐端坐桌前,如同雕像入定,她哥哥则沉默得破天荒,认真看了妹妹半天,他一点头,跟雷太太离开,脚步又快又急,又忙回头看她,紧张之色还没褪,甚至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
  盛实安抬手掩面。脸僵成一团,半天才恢复常态。
  待在密云近月余时光,盛实安是在回到北平的前一天才想通,原来自己并非不喜欢这场仓促至极的求婚。一个人无论如何不可能被自己蒙骗,事实是她刚满十八岁的身体发肤早已刻上他人的名字,连偷情都感到快乐。雷家兄妹进山采药草,陈嘉扬和她缀在后面,山路一转弯,陈嘉扬就背起她躲进山石,捧住小脸亲吻,盛实安爬山汗流浃背,吻得快要虚脱;晚上与一家人吃饭,雷家人眼中的兄妹二人和睦有加却欠亲密,殊不知桌下两条小腿正在隐秘地纠缠。
  汗、泪、澎湃的血流与厮磨喘息填满日夜,然而并未能够填补镇压间隙时短暂冒出水面的空白。盛实安抱着大捧山花走下山时、帮雷家婶婶收拾碗筷时,偶尔会想起始终没回答陈嘉扬的问题,她顿住脚步,脑中短暂地出现空白,茫然地思索自己为何犹豫万分,为何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
  雷山英年纪太小,全不开窍,对盛实安的心事视若无睹,蹦蹦跳跳,像匹快活的小马,白天呼呼大睡,夜里精神矍铄,拉盛实安去看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帝王将相,台下两个小女孩儿只顾吃糖人糖糕糖葫芦,吃得满口甜蜜。
  等到戏散场,时间已经不早。夜路总归不大安稳,惯例雷家大哥会撑船来接,于是雷山英跟盛实安分完一根糯米糖葫芦,才不慌不忙地离开戏台子,走去河边。
  人已经走光了,那里只停着一艘船,孤零零地飘在河心。雷山英弯下腰看船头的人,惊讶道:“我哥哥没来呀?”
  盛实安看过去,船上那人穿宽大洒落的黑衫黑裤,扶着船桨戴着斗笠,正对月抽烟,原来是陈嘉扬。
  两个姑娘上船,坐在船后叽叽喳喳聊天,陈嘉扬便撑桨穿过桥洞,顺流而下,漂出阑珊烟火,回河边种满柳树的桃花源。
  雷山英觉多,下午才起床,这时又困了,没说几句话,就眼皮打架,等船靠岸,呵欠连天地拉盛实安上岸回家,盛实安送她到门口,看她进去趴上床,拉上门,想了想,还是踱回柳树下,背手弯腰,“你不困啊?”
  陈嘉扬还坐在船头上,咧嘴一笑,指那弦缺月给她看,“唐突月色不好,上来。”
  盛实安小心翼翼下石阶踩上船,也在船头盘腿坐下,和他一道昂着脖子看月亮。难得大晴天,万里无阴云,星子洒了一天一地,月光则像一层薄薄的冬雪,照得静谧的河面剔透无垠伸向天际,像北海冬天结的冰。
  看一会月亮,听一会梭梭的树叶声,不知何时盛实安被陈嘉扬捏着膝盖换了个方向,和他面对面。
  他低下头,她扬起下巴,在沉沉浮浮的船头上安静地接吻,半分钟后,蜻蜓点水的吻变成赤壁的火,陈嘉扬的扣子和皮带都被盛实安扯开,而她被握着脖子拽进船舱,陈嘉扬拧着眉头解她的扣子。
  郑寄岚上次拿来大量衣物,其中几件女装大红大绿,惨不忍睹,男装还算顺眼,因此盛实安眼下穿的是男装。
  衬衫袖子和西裤裤腿挽了足足好几圈,挂在她身上空荡荡,一眼即知是谁的衣服,然而衣服的主人对这几个扣子分外生疏,解到血管发烫手指发抖,末了是盛实安自己解开,最后铺在船板上的衣服全被弄了个透湿,没人有闲暇关注,身体像没一根骨头,一公分都不想动,盛实安屈腿躺在船头,从地上陈嘉扬的衬衫口袋里找出盒烟,打开看看,庆幸香烟从水灾中幸免于难,点燃一支抽着,剩下的递给身边的男人。
  陈嘉扬筋骨酸软,然而整个胸腔被餍足之感填满,没有多余的肺细胞承接尼古丁,接过烟盒就搁在一旁。
  水镇的夏季绿意苍翠到厚重,唯有月光轻薄慷慨,披住漆黑河水中央两具赤裸白亮的躯体,任由他们吹风晒月亮。月神如果真的存在,想必是个色情狂,面对如此不堪景象,没有一分黯淡,反而变得更亮更近,仿佛愿意当灯泡到地老天荒。
  古诗说“今月曾经照古人”,意思是几千代人都看过同一轮月亮。这诗是唐林苑教的,诗的本意不过是怅然哲思,在长辈存心填鸭时却衍生出第二重意思,唐林苑警告她:“盛实安,就算我不在,月亮也替我看着你,无论什么时候,绝不可以随心所欲,你要对得起自己。”
  盛实安还小,只觉得烦人,因为唐林苑只是要她少吃千层肉,以免胖成一只讨嫌小猪。后来再次想起这番话,是在圣若瑟女中的自修室,校服袖子上还别着黑布,她发了一下午的呆,黄昏时终于翻开报纸看招聘广告,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如今她十八岁,从再次见到心上人的那刻算起,已经过了足足三年多。三年间里她是金丝雀,是陈阿娇,是被烧了庙被迫还俗的和尚,独独不是全须全尾的盛实安。那间大房子的女主人换成谁都一样,她的唯一特殊之处仅仅在于陈嘉扬爱她。
  她笃信自己是真的被爱,也因为被爱而稳妥安全。然而也正因这份荫蔽,荔山公馆里的盛实安可以没有名字,那是她一次次成为代价的原因。
  所缺的那一块原来是她自己。惶惑和迷茫是实打实的。
  这晚盛实安抽光半盒烟,捏着烟盒睡觉。而次日终于发生大事件,郑寄岚急匆匆赶来,坐立不安地等待雷山英雷婶婶等无关人等出去,他开口就讲:“金九霖去见盛雩安了。”
  北平城里的金九爷一辈子没愁过钱,这次彻头彻尾被逼上了梁山——如盛实安原先预料的那样,有陈嘉扬釜底抽薪,行市一落再落,先前投入不菲的埃德银行周转困难,已有一连半月提不出款。
  储户中有的是大人物,平日里笑脸迎人,要命时说翻脸就翻脸,对金九爷及银行多方施压,银行威信岌岌可危。英国伯爵出任理事的第一把火就烧在这位遗老大股东头上,要金九霖协助银行恢复运转,否则请拿金家产业抵押——言下之意,倘若金九霖摆不平这大篓子,他就把皮留下滚蛋。
  先前为金九爷做顾问的经理听说过金府蛮横的手腕,闻出味不对,早像二管家一样卷铺盖跑了路;金九霖坐在府中打了几天电话,没找来办法,却想起一个或许有用的人。
  于是金老爷屈尊降贵下了趟京师监狱。
  盛雩安人在牢中,并未弄得多么狼狈,甚至仍打理出个简单的发型,一丝不苟地剃须、读书、看报。
  剃须刀、梳子和书籍来自上海商会同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盛家三少还没死,就总有人愿意拍马屁,托刘厅长的关系送来不少生活用品,同样送来的还有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几张报纸——几个收钱办事的记者将金之瑜之死翻了案,将警察厅查出的证据添油加醋,一言堂地断定陈嘉扬才是幕后真凶,牢里等死的这位上海青年只是个无辜的替罪羊。
  舆论甚嚣尘上,真相错综复杂似是而非,给了金九霖自欺欺人的机会,在牢门外站定,与曾经看不上的女婿聊了会天。
  盛雩安与那几张野鸡报纸统一口径,云淡风轻咬定自己没动过金之瑜的性命,至于金老爷如今的困境——有赖多年经商经验,他对现代银行还算有几分了解,愿意试着为金老爷排忧解难。
  金九霖看不上这人没骨气,冷眼问:“我把你扔进监狱里,你还跟我说这话,不嫌牙痒?”
  盛雩安在窄小的牢房内端坐,惆怅地苦笑,“您毕竟是她的父亲。”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一论断在金之璃这里残忍地得到印证,金之璃对谁都同情、对谁都理解,其结果是自己被沉重的真善美压扁,成为一张古典仕女图,像当年陈家珍藏的那张忍冬花图一样,人人得而算计;盛雩安一边爱慕她一边利用她,金之瑜一边宠爱她一边消耗她,英国伯爵同样,他给金家一条路走的原因是他欣赏这位东方格格弹钢琴时低垂的眉尖。
  兜兜转转,故事的线头又回到了金之璃这里。
  盛实安还没睡醒,抱着雷山英泪汪汪送的大堆零嘴、雷婶婶送的一盆茉莉花、雷大哥雷大伯给的无数特产上船,到渡口下船上车,穿过芦苇地,开向阔别多日的北平。
  路途不远不近,盛实安先吃山蘑菇馅饼,又吃麦芽糖,期间询问身边的陈嘉扬可不可以让盛雩安离金之璃远一点,得到肯定的答复,困倦地点头,合上眼睡觉。
  剧本小说里有无数关于女性关系的描写,男作者想左拥右抱,女作者想分清敌我,而现实的情况比任何想象都不切实际,把盛实安的庙烧毁让她去人间化缘取经的人其实早在初见面时就被盛实安当作美的模板,又在不久之前送了她一条命;她为金之璃的存在跟陈嘉扬结下过梁子,但其实全北平恐怕没人比她更欣赏金之璃,她怀疑如果自己在圣若瑟女中时可以认识金之璃,当时的盛实安决不会满怀戾气。
  其实与金之璃无关。整段路程,她望着窗外掠过的景物发呆,想起自己曾经用整段人生玩钻营爱情的游戏,如今她十八岁,开始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亏欠。
  沿途风景渐渐热闹,黄包车穿梭,玩风车和肥皂泡的小孩拖着鼻涕乱跑。时间已到午后,陈嘉扬看表,郑寄岚停车,“都过饭点了。盛实安饿了没?前头有粤菜馆子,随便吃点。”
  郑寄岚一马当先下车去点菜,陈嘉扬也推开门,盛实安轻轻叫了一声:“陈嘉扬。”
  他尚且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看见她眼睛有点肿,猜是昨天晚上弄得太晚,于是随手在她鼻子上一捏,把她怀里的花盆拿开,“动作快点,下车,吃完回家睡觉。”
  盛实安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不回去了。”
  她的神情如此安静而郑重,陈嘉扬满眼的笑意缓慢地一层层退潮,最终展平俊秀的眉眼,瞬也不瞬地注视她。
  他们在同一个瞬间同时想起几天前那段荒唐仓促的对话,彼此心知肚明,这是那场求婚的答案。
  陈嘉扬半晌才有点反应,他倾身向前,把手肘放上膝盖,目光朝向车前,用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发力,竭力隐藏表情。
  城市滚烫飞扬的空气渗透进车里,而沉默铺满了狭窄的车厢。茉莉花盆搁在他们中间的车座上,盛实安摸摸口袋,昨晚捏着睡觉的半盒烟还在,就抽出一支点燃。跟在陈嘉扬身边,早早地体会过了人间的所有快乐,金钱权势酒精和尼古丁都是好东西,哪怕是在这种时候,她也能做个吞云吐雾的大烟鬼。
  陈嘉扬终于转回头,“实安,你不原谅我,是不是?”
  他始终感到亏欠,而盛实安没为自己承担过的难过说话,那些故事看似早已被轻轻揭过,然而他知道蜻蜓扇翅膀都会有回声。此刻他问得平稳,定论冷酷,注视她时不多一丝情绪,然而很快就又用肩和背面对着她。
  烟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盛实安也没有再点燃,对着他的背说:“荔山公馆太远了。”
  荔山公馆太远太高,每一个日夜她都飘在云端。
  他觉得窒息,靠回车座,想要开窗,盛实安抓住他的手臂,隔着花盆,倾过上身,仰头亲吻他的嘴唇。
  谁都没有呼吸,仿佛彼此是张蝉翼似的画,吹口气就会飞散,然而吻了很久。最后的时候,她抵住他的额头,轻声告诉他:“陈嘉扬,我说不清。我十八岁了。”
  怕自己太喜欢谁,恨自己太喜欢谁。功利自私瞻前顾后是长大的副作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