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镜中的影像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4067 下载APP
回家后我找出只杯子来准备吃药,杯子许久没用了,里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我随便涮了涮杯子,考虑也许改天该去超市买些纸杯回来,用一只扔一只,不用洗。现在我每天回家都很晚,回家后不吃不喝不看电视不上网,倒头就睡,碗筷杯子什么都已经很少用了,我甚至连它们放在那儿都想不起来。
  回去那么早干什么呢,又没有人在家里等着。
  饮水机早就空了,电水壶也不知放在了哪里,随便找个锅烧口水,灶具却怎么也打不着火,不知是太久没用坏掉了还是早就该去买天然气了。真是过得够窝囊了,我嘲笑自己,想喝药连口能喝的水都没有。
  我趴在橱柜的台面上,头晕乎乎的,像是想想些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发烧了吧,额头压在胳膊上有点烫。台面上的积尘被我的呼出的气流吹起,随着吸气的气流涌入鼻腔,我猛烈地打起了喷嚏。
  如果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我,那打这么多喷嚏是有人特别地想我吗?
  很多很多年前我这么问过莉莉,开玩笑地问,那时我们毕业不久,正正盘算着一起租房。
  我得到的回答是她说我傻,打这么多喷嚏只能证明我感冒了。
  然后她说等租好房子住在一起她会天天用药材煲汤给我,到时我会身体强健百病不侵,永远如二十岁一般年轻。
  我扶住墙止住喷嚏,随便接了半杯自来水,抠下两片药来塞进嘴里。
  还好买的是片剂不是冲剂,凉水热水都一样吃。
  玻璃杯在手中冰凉冰凉的,如同白若敏的体温。我怔怔地盯着手中的杯子看,玻璃杯壁上映着我的脸庞,顺着弯曲的杯壁延展、变形,就好像有人揪着我的脸的两侧,拉伸,仿佛那是一张面或是泥巴做的什么东西。
  我盯着这张变形的脸看,在那同样变形的眼睛里,我什么也看不出。
  我不知这样看了有多久,突然映在杯壁上的人冲我笑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我觉得自己没有笑,我觉得自己还没有神经错乱到自己笑了一下都还不知道。
  我去摸额头,额头似乎有点烫手又似乎没有,这没有用,如果我当真发烧了,用自己的手肯定是摸不出来的。
  我单手捂住双眼,吸了两口气,再去看玻璃杯壁,杯壁上的人依旧笑着。
  那是一个女人,我不知道这是白若敏还是莉莉。
  玻璃杯并不是镜子,上面的人影并不清晰,如同玻璃本身一般透明,在这形淡如水的影子中我看不清她的眼角有没有痣。
  笑过之后,她张开嘴,似乎是在向我说着什么,但我一个音节也听不到,也许是因为隔着这一层玻璃的缘故。
  然后她消失了,也许她说的是“再见”。
  不是那种突然的消失,她的影像向四处散开,就像晨曦中那渐渐散开的雾,不着痕迹地变淡,等注意到时已然不见。
  我上下抚摸杯壁,什么也没再出现,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杯子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透明了,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雾。
  你是谁?我无声地问,你究竟是谁?
  我冲进卫生间,趴在镜前,我盯着镜子看,死命地盯着,仿佛这样就能从里面看到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出来。
  我双手压在台盆上,白瓷的台盆也是冰冰凉凉的。我弓着背,仿佛莉莉还会从后面抱住我一般,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她的脸贴在我的后心上,她告诉我听到我的心跳声她会很安心,听着它强壮而有力地跳动。
  “真的开始老了呢。”她最后一次从背后抱住我的时候说。她抬起脸,越过我的肩头看向镜子,她的语气怅然让我的心里揪紧一般地疼。
  我转过身抱住她,撩开她额前的发丝。“哪里老了?让我看看。”
  她低头推开我的手,声音细得像是低语:“真的开始老了啊。”
  我胡乱说着笑话引她分心,我没有强词夺理地安慰她其实一点也没老,我知道我看得到的她也看得到。她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仿若鱼尾。
  没有女人愿意面对老去,哪怕只是细微的皱纹。我想对她说这都是自然规律,没人能永远留在二十岁的青春无敌,时间在夺取的同时也在给予,她如今的成熟与风韵更能打动人心。
  我当时没有说,因为她看上去不想听。我把它们留在了晚餐的时候,在有家庭温馨的时候这些话更有说服力,可惜我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毁掉了这番话的良好意境。
  我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笑了起来,问我是不是八点档的电视剧看了太多。
  于是我也跟着笑,她的忧愁忧虑仿佛消失殆尽。
  然后她提议我们出去旅游,不然等将来有了孩子再想出去玩就不是那么容易。我满心欢喜地说好,甚至心里还有点窃喜,以为她终于想要孩子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那么年轻。
  我真的是傻子啊,这个傻子当时甚至还在庆幸她发现了眼角的鱼尾纹。
  
  我弓着背,盯着镜子看,我不知道我想在镜子里看出点什么来,但我执着地盯着镜子,在这面镜子中我看到过莉莉,不止一次,在她离开我之后。
  我心里怀着点点期待,镜子里总会有什么的,不止是我的映像,一定还会有别的,如果那个人说的真是正确的话。
  在等待中我的呼吸紊乱,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也许我真的是发烧了。
  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一个人保持这样奇怪的姿势,盯着一面镜子。镜中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我的身后空荡荡的,没有别的人。
  他说的是错的吗?如果他说的是错的话,真相又是什么呢?我又该去相信谁呢?
  我看见镜中的自己在笑,笑容冰冷,带着冰冷的嘲讽。那是一种看好戏的笑容,等着看对面的人什么时候能注意得到。
  我没有笑,我真的没有笑的。
  我用手捂嘴,嘴唇贴着我的手心,手心里上下唇紧贴着,贴成一条平平的直线。
  我没有笑,我摸得到,我没有笑。
  镜中的我依然在笑,那是一种明显带有恶意的笑。
  他的双手撑在台盆上,而我的一只手捂着嘴。
  有汗顺着我的额头流了下来,也许是刚刚吃的感冒药终于开始发挥药效了。
  “你是谁?”我用口型问他,又出声问了一遍。他的嘴型始终没有变化,始终是那种冰冷而带有恶意的笑。
  我逃了。逃出了卫生间。出门前我不死心又回头看了一眼,双手不自觉地扶着门框。
  他依然在那里,在镜子里。他的笑容冰冷,他的眼神更冷,锋利地好似一把刀子,或是镜子碎掉后的锐角。
  他侧过身,举起一只手来,食指与中指伸出,微微举过头顶。
  在头顶顿了一下,然后手掌绕着手腕向外侧微转,指尖划过圆弧。
  我知道,他要消失了,那是表示再见的手势。
  那个手势是我自创的,我曾经以为那样很帅,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会做出那个手势,在离开莉莉宿舍时说再见。
  很多年都没有再做过了,很多很多年。
  我冲出卫生间,窝在客厅的角落里,这个角落没有镜子没有玻璃没有瓷砖没有玻璃杯……没有任何能映照出人影的东西。
  我抱着胳膊蹲坐在墙角,我知道我真的是发烧了,因为我觉得很冷。
  发烧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身上有着超过正常的体温,却觉得自己很冷。
  我摸出手机来,手机是前段时间刚换的,磨砂的表面,照不出人影。手机今天在湖里泡了水,回家后我拆开来晾干,居然没坏,至少用起来还算正常。
  我翻出一个号码来,这个号码我没有存名字。
  “我需要帮助,”我飞快地输着短信,“我需要帮助!”
  
  柳潇放下手机,慕容问他:“是白英健?”
  柳潇点点头:“那边开始收网了,你的客人这两天应该就会再来,兴许就在明天。”
  “那不是我的客人,”慕容纠正他,“他还没付钱呢,他甚至连要我画什么都还没说过呢。”
  “钱?”柳潇笑了,“我以为你要的报酬不是这么俗气的东西。”
  “你认为钱很俗气?”慕容反问。
  “当然不,我可是要生活的。不过对于超凡脱俗不沾烟尘的画师而言,你不怕铜臭弄脏了你书画的灵气?”
  “现在的钱是纸钞,哪有什么铜臭?”慕容平淡地一本正经。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朋友间的玩笑到此为止。
  “你这次打算问他要什么?”敛起笑容后柳潇问,“还是只是他的故事吗?”
  慕容手里把玩着一枚圆润的珠子,是白英健第一次来画坊时他捏在手里的那只,里面装着他的讲述,他那天的讲述不过是他的故事的一个开头而已。
  慕容摇头:“不止。”
  柳潇眼皮微抖,他决定还是说个笑话好了:“不止的那部分是你不介意他额外付些钞票吗?没有铜臭的。”
  这次慕容没有接他的笑话,语气不变地说:“我要他的身份。”
  柳潇开玩笑的语调没变:“我以为你是要给自己找麻烦,没想到是要给我找麻烦。”
  慕容一怔,轻轻地笑了,没有声音,但笑意绽放在脸上。“谢谢。”
  柳潇摸出张照片来,递给慕容。慕容在接过的同时略有诧异,不是说没带照片吗?
  “不是我本来要带来请你照着画的照片,是另一张,你不是问我白若敏为什么要缠住白英健吗,答案就在这里。”
  那是一张合照,上面是四个女孩相互挽在一起,看起来正是上大学的年纪,后面的背景是本地一所大学的校门,证实了关于照片上女孩年龄的猜测。
  “这是?”慕容轻皱起了眉,他在上面看到了一张他曾经见过的脸。
  “这是何莉莉上大学时全宿舍的合照,她是白英健的妻子。你也注意到了吧,最左边的那个女孩,那张脸咱们两个都见过。”
  “难怪。”慕容若有所思,把照片收了起来。“那边为什么突然急着收网?”他问柳潇。
  “你有没有听说今天有两个人在南湖落水了?”柳潇问。
  慕容摇头。
  “那两个落水的人是白英健和白若敏。”
  “刚才白英健告诉你的?”
  “是。是他把白若敏推进湖里的,他想看看她卸掉妆之后究竟是不是真的和何莉莉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妆容会使一个人的相貌发生一些改变。他以为这样不会使他的意图太过明显,至少可以装作是意外。不过我怀疑这也是在对方的计算之内的,白若敏和他接触以来一直反复暗示:做和何莉莉相似的动作,在船上还放《回家的欲望》主题曲给他,还有比这更明显的暗示吗……”
  “那是什么?”慕容从不看电视剧。
  “一部和白英健正经历的故事有那么一点点相似的电视剧,不过相似的地方也不算是特别的多。”柳潇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做相亲的活动,白英健和相亲的女孩偶尔有短暂的交往,他曾经和其中一个去看电影,结果在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一人离场。”
  慕容没有再问,他知道柳潇一定会解释。
  “他们去看的电影,是《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