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谎言

书名:红昭 作者:兰亦 本章字数:6464 下载APP
同在一个屋檐下,左红昭和孟泊川各怀心事。
  他们一个不停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一个不停告诉自己要往前走。
  唯一希望的是,这条路,怎么走都是殊途同归,而不是南辕北辙。
  到达长安的第一时间,孟泊川便欲赶往六扇门,却被左红昭拉住:“先去胭脂铺。”
  “现在?”孟泊川犹豫着:“红昭,现在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两天了,我现在必须立刻去了解情况,看看搜证的进度。”
  “路南琛在胭脂铺,有些话在六扇门不方便问的,可以在胭脂铺问。”左红昭的话毫无意外地换来了孟泊川惊讶的表情。
  左红昭笑:“想知道原因?”
  孟泊川老老实实点头。
  “我回了一趟长安,用法术把路南琛关在了胭脂铺,我威胁他如果他走出胭脂铺一步,就会七窍流血而死。”左红昭轻描淡写地叙述了原因。
  孟泊川不相信地摇头:“怎么可能,即使我们昼夜兼程,最少也要两天才到达洛郡,你怎么可能回长安。再说了,哪来的法术,可以厉害至此。路南琛的功夫我是了解的,你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孟泊川自我分析着,还是不能相信左红昭的话:“再说了,他没有理由自投罗网啊。”
  左红昭直接略过了孟泊川对她行为的怀疑,解释了路南琛和顾天冬的关系:“当年顾天冬是在西北认识沈家洛的,而顾天冬去西北的原因就是去找已经定为钦犯的路南琛。”
  孟泊川吃惊:“你是说,路南琛是顾天冬曾经的爱人?”
  “是的。”左红昭点头:“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其他的事情要靠你自己去查。天冬的案子,劳烦你多费心。”
  “你用‘劳烦’,倒是显得我们多不熟络。且别说如今出事的是天冬姑娘,哪怕是寻常百姓,我也会全力为之。”孟泊川对左红昭的客套有些不悦。
  左红昭叹了口气:“孟泊川,你一定要找到真凶。”
  孟泊川隐约感觉到左红昭在隐瞒着许多事情,但是左红昭既然已经表现出了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孟泊川去查看的态度,他便不再好追根究底。出于对左红昭的信任和捕快的责任,他立刻驱赶马车前往了胭脂铺。
  马车在胭脂铺门口停下,孟泊川大步流星向前走,发现左红昭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看左红昭:“不进去吗?”
  “不了,天冬的案件,我不想了解太多,我怕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左红昭笑:“孟泊川,我相信你。”
  “相信”一词值千金,左红昭这句话犹如给孟泊川一万分肯定。顾天冬的死,无疑给左红昭带去了莫大的打击,如果让左红昭一步步了解事件始末,却是有可能触及到令她无法自控的部分,倒不如就像左红昭所说,干脆完全跳脱于事件之外,去等一个结果。
  孟泊川点点头,转头迈步进入了胭脂铺。
  果不其然,路南琛坐在胭脂铺的大厅里,手边还放着一张人皮面具。
  路南琛看到走进来的孟泊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坐着,眼神空洞望着前方,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孟泊川嘀咕着:“这红昭给路南琛下了什么药?之前还生龙活虎,现在怎么就魔障了?”又联想到自己未来的生活,若是一着不慎,怕也是落得个这么下场。孟泊川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不,一定更惨。”
  路南琛听见孟泊川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孟捕快,久违了。”
  孟泊川本想询问左红昭所说是否属实,但是考虑到时间紧迫,还是先问与案件有关的内容,便问:“你与顾天冬是如何相识的?”
  “我和天冬?”路南琛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向来崇尚剑术,爱剑如命,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为的就是以剑术服人。我一心想名震江湖,没想到在一个茶铺里产生了退隐的想法。而天冬,就是那间茶铺的老板。”
  孟泊川见路南琛并不躲躲闪闪,似乎没有半点要隐瞒事实的想法,便任由路南琛向下说。
  “那时候,她不过二十岁。一双大眼睛很是灵动,又爱笑,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能让她开怀。一个女孩子在荒郊野岭开茶铺,又没有半点武功底子,看见我这样一个佩着剑的男人走进茶铺,也没有一丝害怕,反而热情地上前招待。这样一个没有防人之心的女孩子,能在茶铺里安全活那么久,看来真的是这个茶铺太偏远了。”路南琛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事实上,他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平时的表情也是冷冷的,给人以距离感,在讲述他与顾天冬相识的原因时,他常常陷入回忆中。孟泊川没有打断他,男儿的柔情只有同为男子的人才能懂,只是可惜,路南琛此刻的神情,顾天冬无福得见了。
  路南琛自嘲地笑:“那时候,我总是希望可以做天下人的大侠,没想到,却做了最爱的人眼中的小人。”
  “我和天冬说,难得找到僻静地方,正好研习剑术。她听了很是高兴,立刻匀了一间屋子给我。那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是快乐。江湖里所有的门派之争、高低比试都不再与我有关,日落晨昏,简单又轻松。那时候,我是真的动过和天冬一起好好过日子,不再执着于剑术的想法的。”路南琛摇摇头:“可是我没有做到。当我收到消息,有人出重金去取谭渠先的头颅时,我认为这是一个名扬天下的好机会。因此,我没有提前告知天冬,不管不顾地去了。”
  路南琛看向在旁的孟泊川,似乎是在寻求认同:“孟捕快,你也是男人,你应该理解我的。如果是你,你也不会放过这样的一个好机会。”
  孟泊川显然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他认真地思考了路南琛这个问题:“我会选择留在茶铺里。”
  “怎么可能?”路南琛质疑着:“据我所知,你本来和红姑回了老家,得知出了命案,不就立刻马不停蹄赶回来查案邀功吗?”
  “我以前的梦想,确实是成为一个好的捕头,能够为人民伸张正义,能够惩恶扬善。可是后来我发现了,人坚持梦想,不能靠形而上的想象。在我遇见红姑后,是她鼓励和帮助让我坚定了这个梦想,也让我更加清晰地知道,在做捕头这个梦想和她之间,她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我想成为一个好的捕头是因为她,只有这样,我才能在琐事中不迷失方向。如果这次不是天冬姑娘出事,我和她或许不会回来。”孟泊川每一句话虽然都是在抒发自己的真正想法,但是每一句话也都像一把利刃割在路南琛的心上:“如果今天红姑和我说让我不要做捕快,我明天就会回到山野间。所以,路南琛,我们不一样,我注定不会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
  路南琛长舒一口气:“对,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即使在西北等着我的不是一个圈套,我也不会再去了。如果我不去西北,天冬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西北,是一个圈套?”孟泊川难掩惊讶。
  路南琛点点头:“我到的时候,谭渠先已经死了。”
  孟泊川还在思索中,路南琛继续说:“我这次来长安,也是给自己寻找翻案的机会。”
  “你之前,一直住在天冬姑娘那里吗?”孟泊川问。
  路南琛点头:“这些日子,一直是天冬在照顾我。”
  孟泊川摇摇头:“路南琛,我本来佩服你是一个敢作敢当的剑客,没想到你到如今还是满口谎言。”
  路南琛眼睛直直盯着孟泊川:“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去刺杀谭渠先,并不是因为你想名扬天下,而是你的使命。你到姜国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提高你的江湖名气,以便有朝一日能够为你的王出一份力吗?”孟泊川没有回避路南琛的眼神:“你是燕国人。当日交手时,你手臂上的刺青已经告诉了我你的身份。”
  “所以,即使你想退出江湖,和顾天冬过简单的日子,你也不能违背你的王给你的使命。你这次回长安,也不是为了翻案,你一定另有目的。”孟泊川直截了当,没有给路南琛丝毫辩驳的余地。
  路南琛大笑:“所以你虽然早就发现了我是燕国人,但是为了在抓到我之前,不让局势变得更复杂,你选择了隐瞒?”
  “我后来没想过去抓你。”孟泊川说:“我知道谭渠先确实不是你杀的,你千里迢迢去西北,只是为了替人顶罪罢了。”
  路南琛的神情突然激动:“不!谭渠先就是我杀的!”
  孟泊川看着路南琛:“我不会去深究当年的事情,如果你真的对顾天冬有一丝一毫的愧疚,请你告诉我,顾天冬为什么要去沈府?”
  “我到长安后,知道沈家洛对顾天冬有意,所以想让天冬帮我去找沈家洛,请求沈家洛帮我翻案。天冬出事当天,是沈家洛的寿辰,我一早去找天冬,天冬看见我很高兴,但是在我再次说明来意后,天冬的情绪有些低沉,她将她的玉镯给我,让我代为保管。当时,我没有想到她会一去不返。”路南琛一脸痛苦状。
  孟泊川问:“你就一点杀她的动机都没有?如果顾天冬死在沈家洛的府上,可是能给沈家洛带去不小的麻烦。”
  “不是我。天冬的尸首我偷偷去看过,是天星粉的毒。这种毒融入水中无色无味,不过三分钟便会毒发。天冬死亡是在正午时分,我和她见面是在早晨。何况沈家洛生辰宴席上的酒都是皇上御赐的,我根本没有机会下毒。”路南琛将自己的不在场证据说明了。
  孟泊川点点头:“到底毒出自哪里,我会去查明。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六扇门了。”
  “如果我不呢?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向你说明情况,算是了结对天冬的情谊,没有想过要让自己身陷险境。”路南琛手触摸佩剑。
  孟泊川睥睨着:“我素来看不清沈家洛,没想到你比沈家洛更甚。你留在胭脂铺等我,根本不是因为对顾天冬的歉疚,你只是为了向我提供一些线索,从而让我循着你的思路,去做对你有利的事情,从而达到你自己的目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如果不是出于对天冬的歉疚,如果不是出于我对她的一往情深,我怎么会在踏出了胭脂铺之后,又自己折返回来?你以为我是真的听信红姑口中的奇门异术才吓得不敢离开?”路南琛信誓旦旦。
  孟泊川彻底失去了兴致:“你如果真的对顾天冬有哪怕一点关怀,都不会在自己是朝廷钦犯的情况下,去她那里躲避追捕。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不会舍得给她带去半分危险。”
  路南琛哑口无言,他一向自恃聪明,没想到被孟泊川以这么不加遮掩地说出来后,亦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是,求生的欲望促使他掏出了佩剑:“我要走要留,你说了不算。”
  路南琛话音刚落,胭脂铺的大门打开了,左红昭慢慢走进来:“孟泊川说了不算,可是六扇门说了算。”
  孟泊川回头一看,彼时六扇门的人已经将胭脂铺团团围住,弓箭手已经做好了准备。
  路南琛大笑:“我最终还是败在了女人手里。”说着将佩剑递给左红昭:“可否将这把佩剑与天冬合葬?”
  左红昭轻蔑一笑:“太迟了。”左红昭将路南琛的佩剑扔在远处。又使用法术,将路南琛衣袖内的玉镯拿在了手里:“不想被你弄脏了天冬的东西。”
  路南琛不再挣扎,他慢慢走出了胭脂铺,在他经过左红昭身边时,听见左红昭的声音:“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所有心思,顾天冬是全部知道的。”
  路南琛苦笑着,没有任何停留。
  左红昭无法得知路南琛是否有被触及,她也不再在意。她只是为顾天冬不值,痴心错付,一步错,步步错。
  孟泊川担忧地拍了拍左红昭的肩膀,左红昭挤出了一丝微笑:“不要被情绪影响。先处理事情,再处理情绪。我做不到,但是我希望你可以。”
  孟泊川点点头,随着六扇门的捕快们一起离开了。
  孟泊川离开后,左红昭将胭脂铺的大门紧紧关闭,她突然有一点想念平安,羡慕起天真无邪的平安来。左红昭又想到疼爱平安的顾天冬,镇定情绪,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衣裳,向致远书院走去。
  虽然顾天冬与致远书院平日里往来紧密,但是顾天冬的死并没有影响到致远书院的情况。左红昭走进致远书院时,许多可爱的孩童在课间时间嬉笑打闹,生机勃勃。
  希迁师傅在不远处向左红昭问好,左红昭走过去,希迁师傅问:“回来了?”
  左红昭点点头:“回来了。”
  “我是问,你的心,可回来了?”希迁师傅又问。
  左红昭一愣,随即笑:“你好像已经完全适应了现在的身份了,梁京墨。”
  “人生种种,执念而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天冬施主的归宿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她的宿命。”希迁师傅仍然平静。
  左红昭看向温和的希迁师傅:“世事真是多变。谁能想到,如今我们能这样站在一起,换你来开解我。希迁师傅,遁入空门,是否就能四大皆空?”
  “最难把握的是心,最好把握的也是心。接受凡事皆可失去,便会少去许多烦恼。”希迁师傅一本正经:“人最重要的能力是忘记,这点,是红姑你曾经提点我的,如今,希望你自己也能拥有这项能力。”
  “我只是不明白,人们不是常说‘心诚则灵’吗,可是为什么往往心越诚恳,到头来的结果越不如人意?”左红昭矛盾着。
  希迁师傅笑:“一昧追求结果,只会让人在不自觉中提高对结果的期望,从而陷入烦闷的恶性循环之中。享受诚心的过程吧,那是难得的慰藉。”
  希迁师傅的话不太直接,左红昭听了个大概,没有再细想:“我去看看平安。”
  希迁师傅点点头,左红昭也礼貌地告别。
  平安已经走得很稳了,也开始长起了牙齿,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和小门牙,红彤彤的脸上都是生机和活力。见到左红昭,伸手就要抱。
  左红昭温柔地抱起了平安,奶妈在旁边笑:“和孟捕快在洛郡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孟泊川的家人对我都很好。”左红昭一边逗着平安一边回答。
  奶妈也笑:“女人啊,这辈子最重要就是找到一个好的归宿。”
  “嗯。”如果换了以往,左红昭一定会反驳奶妈的说教,但是此刻,她选择了安静倾听。
  奶妈年轻时丈夫便病死了,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子女,便将隔壁顾家的女儿视如己出,后来顾家的女儿成年了独自去外闯荡,柔弱又善良的性格让她担心不已。当再见到顾家的女儿时,她已经是昭华园的琴师,托她照顾一个出世不久的婴儿。虽然照顾平安很辛苦,可是奶妈也乐在其中。人活着总是要有所寄托,奶妈目前的寄托就是平安。
  奶妈对左红昭的反应很好奇:“我以为你会说我长篇大论,就像……就像天冬一样。”
  红昭笑,抱着平安走到奶妈面前宽慰奶妈:“知道你是关心我啦。天冬的事情是个意外。”
  奶妈笑:“我一把年纪了,见过的事情也不少。天冬放不下她父母的事情,她如今落到那个结局,也是我意料之中的。”
  本来担心奶妈因为顾天冬的死而黯然神伤,影响身体,如今看来,看不开的反而是左红昭。
  “你看平安,一下子就这么大了,感觉昨天才刚刚见到他出生的样子。”左红昭转开话题。
  奶妈抱过平安,对着平安笑:“对我来说啊,没有‘恍如昨日’这种说法。对我来说,只有有意义的记忆,和没有意义的记忆。”
  “奶妈,你有没有想过带平安离开长安,回家乡生活?”左红昭问。
  奶妈摇摇头:“家乡?不想了。等平安再大一点,带他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让他长大吧。出生在这样的背景里,长大了难免受人指指点点。”
  左红昭点点头,奶妈说的有道理。起初左红昭询问奶妈这个问题,是希望奶妈不要触景伤情,如今奶妈提到平安的出身,左红昭才反应过来。平安的身世在长安人人知晓,成长过程中难免磕磕碰碰,倒不如让他在一个人际关系简单、民风淳朴的地方长大。
  “洛郡好吗?我安排你们去洛郡。”左红昭脑海中闪现朴实又热情的孟泊川的家人的面容。
  奶妈逗着平安,平安咯咯地笑。奶妈没有看左红昭:“好啊,等天冬的案子结束了,我带着平安去洛郡。那你呢?你和孟捕快什么时候成亲?”
  左红昭笑笑,没有回答奶妈的问题。她只是轻轻掐了掐平安的脸颊:“好,等天冬的案子结束了,我就安排你们去洛郡。”说着拿出了玉镯,放在了平安的手上:“这是我送给天冬的,麻烦您代为保管。”
  奶妈点点头:“你要走了吗?”
  “什么?”左红昭不知道奶妈的意思。
  “天冬和我说过,没有人留得住你,你是注定要离开的。”奶妈慈爱地笑:“不管选哪条路,都一定要记得不要回头去看你没有走过的那条路。”
  左红昭乖巧地点头:“我回胭脂铺了。”
  奶妈挥挥平安的小手:“来,和红姑说再见。”
  平安的小酒窝再次出现,左红昭也笑着挥挥手。
  左红昭和奶妈谈话的同一时间,孟泊川在拿到批准令后,和几个捕快一起去了沈家洛府上和昭华园顾天冬的房间搜集线索,当他回到胭脂铺时,已经很晚了。
  即使孟泊川尽量不发出声音,左红昭还是听到了声响。但是左红昭佯装熟睡,没有走出房门。
  同在一个屋檐下,左红昭和孟泊川各怀心事。
  他们一个不停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一个不停告诉自己要往前走。
  唯一希望的是,这条路,怎么走都是殊途同归,而不是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