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十六章

书名:群体狂热 作者:查尔斯•麦凯 本章字数:4809 下载APP
圣物崇拜
Relics
破烂不堪的物品,
锈迹斑斑的帽子及叮当作响的夹克,
他穿着钉鞋,在洛锡安三郡待了整整一年。
还有那些老旧的麦片罐以及盐盘,
可追溯到洪水来临以前。
——彭斯
只要情结依然留存,人们就难以割舍对圣物的珍爱。这是人类本性中最容易出现与激发的情绪,也很少有人能冷血无情地对此加以嘲笑。谁能蔑视那绺曾装点在忠诚亡妻额前的青丝?谁能不珍惜那个曾经佩戴在爱子头上的饰品?没有人可以!这些都是亲人眼中的圣物,我们都能理解其中的价值:它们是生者对已故之人的留恋,是情感上的无价之宝。对于一位妻子来说,如果亡夫看过的书缺了一页,将是多么大的遗憾!如果他那已经冰冷的手曾在这一页上写下想法、意见或名字,不知能给妻子带来多大安慰!
除了这些家人珍爱的圣物,还有一些纪念品也让人无法割舍。那些因至圣先贤的伟大而被神圣化的东西,比如有莎士比亚签名的蒙田的《随笔集》,或是鲁本斯在画下不朽的《下十字架》时坐过的保存在安特卫普的那把椅子,抑或是那副保存在佛罗伦萨博物馆、帮助伽利略完成他伟大发现的望远镜。看到威廉·退尔(1)(William Tell)那百步穿杨的箭、华莱士或汉普登之剑,或是某些虔诚的宗教创始人曾经阅读过的《圣经》,谁能不生出敬仰之情?
圣物崇拜最早是由于爱而产生的神格化与纪念。然而,如此纯净的珍宝竟造成了数不尽的错误和迷信!人类崇拜伟人以及伟人留下的东西,却忽略了伟人的美德才是真正伟大的组成部分。为了圣人的颚骨、圣徒的脚指甲、某个国王擤过鼻涕的手帕、用来吊死犯人的绳子,他们让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大大出丑。无论是善人还是恶人,是流芳百世者还是遗臭万年者,都有人企图寻找他们的陪葬品。圣人和罪人、哲学家和骗子、征服者和杀人魔、牧师和盗贼,都有自己的钦慕者。从赤道到两极,这些人四处搜索着逝者的遗物。
现在的圣物崇拜可以追溯到十字军东征前不久。第一批抵达圣地的朝圣者把数以千计真伪难辨的圣物带回欧洲——那是他们耗尽所有财物换来的。其中最受欢迎的要数“真十字架”(True Cross)的木头,它就像是寡妇的头油一样永远不会消失。根据天主教教会的传统说法,真正的“真十字架”是圣海伦纳(Empress Helen),也就是君士坦丁一世的母亲前往耶路撒冷朝圣时发现的。狄奥多西一世将它的大部分献给了米兰主教圣安布罗斯,大主教用宝石对这块木头加以装饰,并存放在米兰的主教堂里。后来,真十字架被匈奴人掠走,在挖下上面珍贵的宝石后,他们直接将其烧毁。在11、12世纪,几乎所有的欧洲教堂都声称拥有从“真十字架”上切下的碎片,如果将这些碎片全部聚集起来,大概可以建造一座大教堂。对于一个犯罪之人来说,能看见这些碎片已是莫大的幸福,更不要说能够拥有它们!如果想得到这些碎片,就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极大的危险。人们认为这些“真十字架”的碎片不仅可以用来辟邪,还可以治愈顽疾。因此,每年都有朝圣者涌入供奉这些碎片的圣堂朝拜,这也为圣堂带来了可观的收入。
第二有名的珍贵圣物该属救世主的眼泪。让人奇怪的是,信徒们从不过问是谁、用什么方法将救世主的眼泪保存了下来,只要圣地的教徒担保它们是真的,众人就非常满足了。圣母玛利亚和圣彼得的眼泪也被小心地封存在小匣子里,挂在虔诚信徒们的胸前。此外,广为人知的圣物还有耶稣和殉道者的血液,以及圣母玛利亚的乳汁。头发和趾甲不遑多让,往往也能卖上惊人的价格。在11、12世纪,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朝圣者前往巴勒斯坦购买圣物,并带回家乡销售——买卖圣物是这些人唯一的谋生之道。许多从普通神职人员肮脏的脚上剪下来的趾甲,六个月内就会摇身变成圣人或使徒的遗物,价值一颗钻石。圣彼得的脚指甲数量异常,在克莱蒙会议时期,整个欧洲有超过一麻袋的趾甲都声称来自这位圣人的贵脚。亚琛大教堂里现在还陈列着一部分这样的趾甲,供那些长途跋涉赶来的虔诚信徒一饱眼福。
巴黎的皇家港口有一株被悉心照料的荆棘,神学院的教职人员声称这株荆棘和圣子耶稣所戴的荆棘冠为同株,至于它是怎么来到此地又是被谁保存的,从来没人解释。这株荆棘也引发了杨森主义(2)和莫连那主义(3)长期的争论,它还在佩里耶小姐身上制造了奇迹:通过亲吻荆棘,她多年的眼疾被治愈了。
此外,有哪个去过罗马的旅人不知道“圣阶”?根据民间传说,它们和“真十字架”一起被圣海伦纳从耶路撒冷带回来,最终在本丢·彼拉多(4)的故居里被发现。据说当年耶稣晋见罗马总督时就是踩着这些阶梯上下的。它们在罗马享有异常崇高的地位:信徒认为脚踏圣阶简直就是亵渎,因此,朝圣者要虔诚地亲吻圣阶后跪着上下。
欧洲现在依然大量收藏着这些宗教圣物。在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法国和比利时,几乎找不到没有收藏任何宗教圣物的天主教教堂。即便是一贫如洗的乡村教堂,也吹嘘自己拥有罗马历史上那些神奇圣人的大腿骨。亚琛以珍藏的“真圣髑匣”和能治好跛脚的查理大帝的大腿骨为荣,哈雷声称自己拥有圣母玛利亚的大腿骨。西班牙甚至宣称自己有七八块这样的腿骨,且个个都是毋庸置疑的珍品。布鲁塞尔至今仍保存着圣居迪勒(St. Gudule)的牙齿——据说一名虔诚的信徒仅仅盯着它祈祷就治好了长年牙疼的毛病。欧洲各地都号称埋有圣体,据说圣体在埋了一段时间后会渗出水并形成泉源,虔诚的信徒可以用泉水治愈百病。
各时代的人们都贪婪地想要得到名人甚至是大恶人的遗物。当理查一世时期的平民领袖长胡子威廉被吊死在史密斯菲尔德时,人们极其渴望得到一撮从他脸上拔下的胡须,或是其衣物的碎片——据说他的胡须可以辟邪,而他的衣物碎布可以让人免于各种病痛。还有大批妇女从艾塞克斯、肯特等邻近区域赶来,只为获得绞架上的一块木头。
晚些时候,这种对圣物的渴望在倒霉的那不勒斯渔夫马萨涅洛身上展现无遗。在被暴民拥护为比任何暴君都更专横的领导者后,马萨涅洛在街头被同一群人射杀,就像弄死一条狗一样。他的无头尸在泥地里被拖了好几个小时,在夜幕低垂时被丢进了水沟。第二天,风向大变,人们突然又站到了马萨涅洛这一边。人们找到他的尸首,帮他穿上王袍,并隆重地将他埋在大教堂里。有上万名武装民兵和凭吊者来参加他的出殡仪式。这名渔夫穿过的衣服被人们撕成一块块碎布收藏,他家的木门被一群妇女拆下,并分成小块,雕刻成肖像、放遗物的匣子和各式各样的纪念品。他家的那些破烂家具,比王宫里的装饰品更有价值;他曾踩过的土地被视为圣地,泥土被人们装在小罐子里收藏,或是以黄金的价格出售,还有人将其当作护身符戴在胸前。
当邪恶的布兰维利耶夫人被处死时,巴黎居民也展现了类似的疯狂。如果说马萨涅洛个人的罪孽没有使他的形象受损,或许还有几分道理;但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的罪行除了让人感到恶心和厌恶,就没有别的了。她因毒杀他人被判烧死在河岸广场,骨骸遗弃在风中。然而,就在她被处刑的那天,人们震惊于她的优雅与美貌,痛斥当局不该对其施以如此重的刑罚。这份同情很快就变成了崇拜,并让她在当天晚上就成了圣人。人们一点一点地努力收集她的骨骸(据说可以用来防御巫术),就连那些用来烧死她的焦黑木头也被抢购一空。
在英格兰,许多人对小偷、杀人犯或其他罪犯的遗物情有独钟,用来绞死他们的绳索通常会以每英尺一基尼的价格贩卖。1828年,科德谋害玛丽亚·马滕(Maria Marten)的案件激起全国人民的兴趣。威尔士人、苏格兰人甚至是爱尔兰人都慕名而来,争相参观曾埋过受害者尸体的谷仓。每个人离开前都想带走一些纪念品,于是他们热切地寻求谷仓房门上的木头、屋顶上的瓦片,尤其是那无辜受害者的衣服碎片。玛丽亚的一绺头发可以卖到两基尼,有些买家还觉得自己捡到了便宜。
1837年,位于坎伯威尔巷的一座宅邸因格里纳克在此杀害了汉娜·布朗(Hannah Brown)吸引了大量人观看。人多到政府不得不派遣一大队警察到现场维持秩序。人们热切地想得到这邪恶凶宅的纪念品,以至于警察必须动用武力才能阻止屋子里的桌椅、房门被搬走。
还有一些关于死刑犯双手的迷信传说。人们认为,只要被这死人的手搓一下,患有颈部结核性淋巴结炎的人就能痊愈;若能拥有了这死人之手,不但可以治百病,还能消灾解祸。纽盖特监狱的刽子手们借这个愚蠢的迷信大发横财。在查理二世时期,能以十基尼买到这恶心的遗物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疯子托姆(或称考特尼)在1838年春天被枪杀时,那些遗物猎人马上开始寻找这位非凡人物的纪念品。他那又黑又长的胡须及头发被外科医生剪下交给他的信徒们,群众恭敬地视其为珍宝。不只是他的信徒,连坎特伯雷地区的富豪们也都愿意以极高的拍卖价买下他的一绺毛发。他被击毙时靠着的那棵树的树皮被有心人一片片地削下,有他署名的信件可以卖上许多金币,连他生前的爱马也变得和主人一样闻名遐迩。绅士和淑女们成群结队地从一百五十里外赶来,只为了看一眼他毙命的场所,或是抚摩一下“马耳他疯骑士”的爱马。要不是他的坟墓连续好几个月都有人专门看管,人们大概会挖出他的尸体,并把骨头带回家作纪念。
在中国人看来,没有什么比一位清官曾经穿过的旧靴子更珍贵的了。从戴维斯对中国生动的描述中可知,每当一名非常廉洁正直的父母官退休后,百姓们都会围着他,向他致敬。当他要离开他的就任地时,人们会簇拥着他从官邸走到城门,并对他行脱靴大礼,将他的旧靴保存至衙门的大堂里。之后,百姓们马上会替他换上一双新靴,并在五分钟之内再换上一双……而换下来的靴子都会被当成圣物收藏。
在当代欧洲,最受推崇的遗物当属莎士比亚栽种的桑树、拿破仑的柳枝以及他在滑铁卢写公文用的那张桌子。用莎士比亚手植桑树做成的鼻烟盒相对比较罕见,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市面上的产品肯定比用这位民族诗人亲手种下的桑树做成的多得多,许多不同种的木头制品也都打着莎士比亚的旗号。拿破仑于滑铁卢使用的那张桌子也是同样的情形。原先的桌子老早就被毁掉,然而有整整一打的赝品随之出现。有些人只收藏一根木棍,有些人则把桌子木料刻成胸章或其他小饰品,大多人则做成鼻烟盒。用桌子木料做成的精致甜点盒,被那些只要一听到拿破仑的名字就会神采飞扬、两眼放光的人视为珍品。
滑铁卢之役的弹壳、阵亡士兵大衣上的纽扣仍被欧洲人视为最珍贵的遗物。它们的真实性就和那些在真品毁掉之后随之而来的新桌子一样。人们开始仿造那时的子弹,许多人自以为拥有了一枚在那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为世界和平做出贡献的子弹,其实不过是得到了十二年后从矿坑里挖出的一小块废铁罢了。
在拿破仑的遗体被路易·菲利普一世的政府转移之前,那些到圣赫勒拿的旅客中很少有人不从他的墓前折走一条柳枝。这些柳枝被带回欧洲各地种植——伦敦周围也种植了这样的柳枝,并长成大树。那些得不到原树树枝的遗物收藏者,对于能得到其后代的枝叶也十分满意。
和其他所有事物一样,圣物崇拜也有其可取的一面。那些真正的伟人遗物、重大事件的纪念品,永远值得我们缅怀并升华。很少有人不想像考利所奢望的那样——坐在用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爵士环球航海时乘坐的船只残骸做成的椅子上写作:
我自己现在也喜欢安静,就像是一把椅子一样,但我们仍有最后一程,要看着车轮老旧的马车,猛然急刹。
(1). 瑞典民族英雄,曾手持弓箭射中儿子头上的苹果,他的箭因此成为自由与独立的象征。——译注
(2). 杨森主义(Jansenism),罗马天主教在17世纪的运动,由康内留斯·奥图·杨森(Cornelius Otto Jansen)领导。其理论强调原罪、人类的全然败坏、恩典的必要和宿命论。——译注
(3). 莫连那主义(Molenism),由16世纪的耶稣会神学家路易·德莫连那(Luis de Molina)提出,教义试图调和上帝的旨意和人类的自由意志。——译注
(4). 本丢·彼拉多(Pontius Pilate),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第五任行政官。他最出名的审判便是将耶稣钉上十字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