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4578 下载APP
“你将他们一同埋藏在尘土中,把他们的脸遮蔽在隐秘处。”
——《约伯记》40:13
菲雅会做蒲公英乳液,她会将它涂满全身。我总记得,她皮肤上的黄色惹人怜爱。我拿起蒲公英乳液,挤到我的头顶。黄色在我的黑发上,黄色在我的黑眉上。
所以,这就是金发的样子,我想着。我望向镜子,并不满意自己所看到的东西。那是我看见我的哥哥在谷仓强奸我的姐姐的第二天。
父亲正在厨房做李子罐头,用的是那种完整的、未切片的李子,接近黑色的李子。他做罐头的时候,总是露出梦幻般的神情。
“我妈妈最喜欢做的水果罐头就是李子罐头。”他说着,眼睛没有离开手头的工作。他把李子紧紧地压进罐子,但没有用力到弄破果皮。“夸——努——纳——斯——迪。”他小心翼翼地用切罗基语念李子。“夸——努——纳——斯——迪。”第二遍时,他唱了出来。“我妈妈教我的。”他自豪地说,“有一天,贝蒂,等你老了,这些李子会回到你身边的。然后,你也会用它们做罐头,说着‘夸——努——纳——斯——迪’。”
我没有回答,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他眼睛里的梦幻在看到我发丝上干透的蒲公英乳液时消失了。
“你的头发上怎么会有这个?”他问,“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红?你哭过吗?”
“我是金发了。”我像弗洛茜会做的那样在他面前旋转,“你不喜欢吗?”
“你希望自己是金发吗,小印第安人?”他的手指被染成了紫色。
“也许那时候大家就不会再问我是不是涂了油,也许那时候他们就不会叫我——”
“别说出来,贝蒂。”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颗李子,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他紧紧地抓着我,熟透的李子挤在他的手掌和我之间。当他摇晃我,要求我永远不要像他们那样称呼自己时,我看见李子黏稠的果肉喷溅出来,汁液淌进我的袖子里。
“你听明白了吗?”他似乎喘不上气了,似乎我们中间有百万英里的距离需要拉近。
“你没必要为了这个把我的骨头压碎。”我摇晃着肩膀,挣脱了他的手。我又加了一句我母亲常会说的“耶稣的血啊”。
“我要听你说,你永远也不会像他们那样称呼自己。”父亲再次用力抓住我的肩膀。他手中的李子不再是完整的了,现在只是夹在我们之间的一个被压扁了的东西。
“好吧,我不会。你弄疼我了,爸爸。”
“对不起。”他放开了我,“我只是——”他举起双臂,“没有了你的黑发,你会是谁?你的眼睛,你的皮肤。你不会是我的小印第安人了。”
“天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吗?我会把蒲公英乳液洗掉的。”
我努力让眼泪留在眼睑后面。
“再说了,”我又说,“生气的应该是菲雅,不是你。”
“她为什么要生气?”他问。
“因为她所有的蒲公英乳液都在我的头发上。”我说道。我的内疚像一只被困住的苍蝇一样在喉咙里盘旋。“她得等到明年春天,才会有足够的蒲公英花做乳液。”
“贝蒂,你为什么要把她的乳液像这样用光?”
“每个人都在欺负菲雅,”我用拳头抹去眼泪,“凭什么我不行?”
我抓起一个空罐子,跑出了后门,跑到“遥远之地”。我爬到舞台底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几张白纸。我在写利兰在谷仓对菲雅做的事时,一根小树枝扎到了我的胸口。纸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使我的字迹晃动、歪斜,但我想,这正是我所看待的世界。
给最后一句话画上句号后,我挖了一个洞,把故事装进了罐子里。我朝罐子里说着李子的切罗基语,在这个词有机会逃离之前,我把盖子死死拧紧。然后,我把菲雅的故事埋在了母亲的故事的旁边。
从舞台底下爬出来时,我盯着谷仓。所有的记忆都涌上心头,菲雅头顶的头发缠住的样子,利兰在最后咕哝的样子。我捂住耳朵,但声音还在那里。我不得不开始移动,因为我害怕如果我再站着不动,我就会崩溃。我开始奔跑,跑过树林里长刺的灌木丛和荆棘,细细的枝条划伤了我的腿。一只鸟在头顶上尖啸。我跑得更快了,我想起了老鹰。那时,我明白了菲雅祷文的意思。这个醒悟像是一个实体,在我的脖颈后面喘着粗气。她究竟写了多少祷文,乞求从他身边解脱?
前方是悬崖。在这儿,光明和树枝开始成形,直到菲雅出现在那里,像是飘浮在空中。她轻飘飘的,她的长裙飘动着,遮住了她的脚。她对我伸出手,我跑得更快了。她的肩膀环绕着一圈光。
“菲雅。”
我张开双臂,跳下悬崖,想抓住我的姐姐。她在被我抓住之前就消失了,任我独身从空中坠落,我的身体融化成水花,然后沉入悬崖下的河水之中。
我在棕色的河水里闭上眼睛,乳液被洗掉了,我让河水将我带向更深、更深的地方。当我的肺仿佛要炸裂的时候,我才踢了一下河床,向水面冲去。
“贝蒂,是你吗?”
我转过身,看见利兰在河边钓鱼。
“别游到我的鱼钩上。”他说。
他没有拿钓竿。钓竿在他的旁边,支在一块石头上。他躺在石头旁边,没穿上衣,有着二十四岁的人那样精瘦而强壮的身体。
“我以为你要走了。”我问他。
“怎么这种语气,贝蒂宝贝?你知道我还要在这儿待几天。”
他看了看水面,又抬头看了看烈日。
“我也许会进来泡一泡,”他说,“反正今天也钓不到鱼。”
他在站起来前解开了他的裤子。
“别进来,”我告诉他,“我看到一个老婆婆在上游的河岸给她的黑猫洗澡。河水今天被施了巫术,利兰。”
“那你为什么在里面游泳?”
“我已经是一个女巫了,弗洛茜没告诉你吗?我的名字不会在热锅里烧起来。”
我希望这会吓得他不敢和我一起下水,但他还是脱得只剩下内裤,跳入了河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他浮出水面时,就在我的身边。自从他开卡车以后,他闻起来就像炽热的皮革和金属虹吸管。我甚至在河水里都能闻到这股味道。
我正要游开,但他抓住了我的胳膊。
“小贝蒂,你为什么那样皱眉?”他问,“看上去就像一片该死的卷心菜叶。”
他把我抛到空中。
“住手,利兰。”我蹬着腿,希望能踢到他,“别碰我。”
他把我浸入水中,他抓得很紧,我被水呛到了。
“对不起,贝蒂。”他拍了拍我的背,“呼吸,快呼吸。”他更用力地捶我的背。
“我说了别碰我,利兰。”
我不会允许自己在他面前哭,即使我能感觉到泪水想要涌出来。他想靠得更近时,我拼命推他。他看着我,好像要偷走我所有的牙齿。
“来吧,小贝蒂。”他在水下用力抓着我的手,把我拽向岸边,“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他把我拉出水面,扔到沙滩上。当我试图逃走时,他强迫我坐在他身边。
“现在,我们会坐在这里,贝蒂。我说我们会一起坐在这里。”
他用胳膊箍住我的肚子,把我搂在他湿漉漉的胸前。我设法挣脱,但他抓住我的脚踝,把我往下拉,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压在我的身上了,把我的双手钉在我的头顶。他炽热的呼吸和他下巴的水滴落在我的嘴巴里。
“贝蒂,你这是怎么了?”
他紧紧捏住我的手腕。他的身体是那么沉重,我以为我会窒息。
“别伤害我,利兰。”
令我诧异的是,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我只是想让你陪我坐一会儿,”他说,“我们只是不了解对方而已。”
他坐了回去,双臂交叉放在膝盖上。他的双手轻轻地晃动着,就好像他不过是一个在寒冷的早晨没有穿袜子的邋遢汉。尽管他已经堕入地狱,但他仍然看起来像是那个帮我搅拌燕麦粥里的肉桂的好兄长。他没有教唆苍蝇去糟蹋蜂蜜,也没有破坏摇篮上的天花板,他的灵魂并没有跌入满是号叫的黑暗之中。然而,就在前一天,我还看着他生生撕开了我的姐姐。
我坐在他身旁。河岸粗糙的沙砾嵌在我湿漉漉的衣服上,衣服贴在我的身上,让我感觉自己是赤裸的。我注意到利兰似乎在打量我身体的每一寸,我把胳膊抱在胸前。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在想他是否也能听到。
他转过身去,看一只蜜蜂在加拿大飞蓬之间飞来飞去。
“菲拉对蜜蜂过敏。”他说,“我救过她的命,那时一只蜜蜂落在她的后颈上。她以为是某种可以打的东西,像苍蝇或者蚊子。我及时阻止了她。如果她打中了蜜蜂,它的刺会扎进她的手掌。你记住了,贝蒂,我救过一个对蜜蜂过敏的女孩的命。”
他几乎是孩子气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也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对利兰的记忆将永远会是他做过的坏事。但看着他坐在这里,我想,为了自己,我需要留存一点点善良,像记住太阳照耀在他湿漉漉的金发上的样子,或者是记住他眯眼时眼睑遮住左眼的样子。可对于我已经开始憎恨的哥哥,我还能留存些什么呢?
“答应我,利兰。”我说,“答应我,你永远不会救我。”
我站起来,尽可能快地逃走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在身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但我不敢回头。
当我推开纱门时,我的每一丝冲动都想喊出利兰做的事,但我发现菲雅和父亲坐在桌子旁。他们在装剩下的李子罐头。
“你来了,小贝蒂,”菲雅说,“你湿透了。”她看着我身上的水滴在地板上。
“菲雅?你剪头了?”我慢慢向她走去。
“我看上去很糟吗?”她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都只有拇指长了。
“不,”父亲马上说,“只是习惯了你留长发的样子,只是惊讶而已。你看上去真的很好。”
“你为什么要剪头,菲雅?”我问。
“我想改变一下,”她的眼睛从父亲瞥向我,“而且我觉得自己在夏天也会凉快一些。”
“我讨厌这样。”我拿起一罐李子,砸到墙上。玻璃碎片散落在地板上。
“贝蒂,”父亲说,“住手。”
我扔了一罐又一罐,李子和它们甜甜的汁水洒了一地。
“求你了,贝蒂,”菲雅盯着那些李子尖叫,“住手。”
听到她说“住手”,我想起了她对利兰说这句话的样子。我不想像他那样继续下去。我放下了最后一罐李子,泪流满面,推开菲雅。我飞快地冲上台阶,跑进了楼上的浴室。
我倒光了垃圾桶,只找到了用过的纸巾和棉签。我跑过走廊,来到菲雅的卧室,迅速把她的垃圾桶倒在地上。在包起来的纸巾里,我找到了她美丽的长发。我跪下来,把浅棕色的头发拢在胸前。
“贝蒂?”菲雅出现在门口,“你还好吗?”她在我身边跪了下来,“我又没有剪你的头发。”她用手指爱抚我的头发,“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头发?”
“因为你的头发就是你,”我擦了擦眼睛,“而你就这么把它们剪下来扔了。”
“你说得对,”她说,“我不应该扔掉它们。我们可以把它们放到外面的树林里,这样鸟儿就能捡它们来筑巢了。好了嘛。这主意不错吧?别哭了。”
她把我拉到她身边。以前,我会感受到她的长发贴着我的脸颊。现在,只剩她冰冷的棉布衣服。我开始唱一首我们在菜园里唱过的歌。
“啦,啦,啦,啦,我的花生,啦,啦,你难道长得不好吗?啦,啦,啦,啦。”
“你在干什么,贝蒂?”她问。
“像我们对植物那样唱歌,”我说,“这样你的头发就会长回来了。”
“我不想让它长回来。”她僵住了,“它总是缠在东西上。”
她的头发缠在卡车窗户把手上的画面闪现在我的脑海。我立刻丢掉了那一堆头发,抱住了她。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她说,“我还是我,我没有舍弃自己。我就在这里。”
“对不起,菲雅。”
“对不起什么?我的头发?不用对此感到抱歉。”她看着我头发上的水滴下形成的积水,“贝蒂,你去河里游泳了吗?”
我点点头,靠在她的胸口抽鼻子。
“这么热的天气,在水里游泳很舒服吧,不是吗?”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我又点了点头,玩弄她裙子上的纽扣。
“我总以为你还像小婴儿那么小。”她试图把我抱到她的大腿上,但我坐不上去,“我不得不提醒自己,你已经长大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道,然后决定告诉她我在河边见过利兰,“他说他救了你,”我抬头看着她的脸,“从一只蜜蜂手中。”
她眯起眼睛,好像在试图适应远处的某样东西。
“那只是他喜欢讲的一个故事。”她说,“男孩就是这样,总是假装他们在拯救女孩。他们似乎永远都意识不到,我们可以拯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