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2:儿子们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8502 下载APP
“豁嘴”一路绕道而行,生怕被别人认出来,生疑。他来到城里就直接走进王氏兄弟居住的大宅。他问清楚当天中午王掌柜正在账房里算账,于是立即赶到账房去拜见。王掌柜正坐在自己的账桌旁打算盘,核计一船小麦的利润。他的账房间狭小,光线暗淡,却支配着城里的主要市场。他抬起头来,听“豁嘴”说着王虎的事,听完不觉大吃一惊,两只小眼呆呆地瞪着“豁嘴”,薄薄的嘴唇朝上噘着说:“现在弄点钱倒比弄个女人容易些,我怎么知道上哪儿去弄个女人给他?他死了老婆真是倒霉事。”
“豁嘴”知趣地坐在角落里的一条矮凳上,卑恭地答道:“我的二爷,您只要找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给他就行了。让他有个女人转转他的心。他这人感情太深太怪了,干什么事都用全副心思扑上去,就像着了迷似的。那个女人死了他还想着她。几个月都过去了,他还念着丢不开,这样长期下去对他身体没好处。”
“她是怎么死的?”王掌柜好奇地问。
“豁嘴”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处事小心谨慎。他刚想答话,却又把话缩了回去。他忽然想到,那些没有打过仗的人对杀人之类的事情肯定会大惊小怪的,他们听不得杀人的可怕事。可当兵的职业就是杀人或被别人所杀,如果不用计谋保住自己,就会死在别人手里,死人的事是不足为奇的。一想到此,他只简单地回答说:“她下身血崩死的。”
王掌柜听过也就算了。然后他吩咐伙计送“豁嘴”住进一家小客栈,好菜好饭招待了一顿,他自己坐在账房间暗暗思忖:“这种事得去问老大,只要与女人有关的事他知道的可多着呢,我自己除了老婆,还认识谁?”
他站起身走出去找老大,随手从墙上的钉头上取下挂在那里的灰色绸袍。他出门穿着它,一回到账房间就又脱下来挂在墙上,这样可以省着点穿。来到老大家门口,他问门房他哥哥是否在家。门房请他进屋,可是他宁可在门口等。不一会儿,门房出来回报说主人去了一家赌馆。王掌柜转身回到街上,在鹅卵石铺的街上缓缓向赌馆走去。昨夜刚下过雪,天很冷,满街积雪,只有路中央才露出一长条一字形的路面,那是过往小贩或像王地主那种出外作乐的人踏出来的。
到了赌馆刚要问伙计,他便听到老大从一间小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他走进那间小房间,看见老大和一帮赌友围着牌桌正赌着呢,小房间里生了一只炭盆,暖烘烘的。
王地主看到老二进来,不觉暗暗高兴,此时他正希望有人找他他就可以离开牌桌了。他赌钱的本事不大。由于王龙对儿子管教很严,从来不许他们赌钱,所以王地主到了很大年纪才学着赌钱,而他的儿子却是从小就精于此道,就连他的第二个儿子也是赌到哪儿赢到哪儿。
当王地主一看到老二的脑袋从半开的门探进房里时,他马上立起身对他的赌友说:“今天到此为止,我家老二找我有事呢。”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搁在一边的皮袍,走到王掌柜等着的地方。其实,王地主看到老二到赌场找他并不高兴,因为让他知道自己赌输了钱可太丢面子了,精明的人是不该输钱的。他见了老二,只是冷冷地问道:“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王掌柜阴阳怪气地答道:“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不知此地有没有清静些的房间?”
王地主把老二带到一间饮茶的房间,选了一张离别人较远的桌子坐下。他吩咐茶房送茶,然后又要了酒、一碟肉、几碟小菜。王地主点菜时,王掌柜坐着闭目养神。待茶房送上酒菜离开后,王掌柜才开始直截了当地说:“老三的老婆死了,他派了个人来说要我们给他再找一个。我想,对这种事你比我精明。”
王掌柜一边说,一边心里暗暗好笑。王地主听了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得脸上的两块肥肉一抖一抖的。他说:“要说我精明,就精明在这种事情上,但是可不能在我老婆面前这么讲喽!”
他边笑边扫视了一下左右,生怕别人听到,男人一讲起女人就这么副鬼头鬼脑的样子。王掌柜也无心和他打趣,只等着他说下去。王地主略加思索后接着说:“这事倒也赶巧,这阵子为了我儿子的婚事,把城里人家的闺女都打听过了,哪几个合适我心中都有数。我打算让我大儿子娶县老爷的兄弟的女儿,那个闺女十九岁,门第好,人品也很好。我老婆看到过那个闺女的手工和绣品。她长得不漂亮,但出身门第好呀。可讨厌的是我那儿子太糊涂了,他竟然说要自己找媳妇,这种新潮思想他是从南方听来的。
“我对他说,这儿的人不时兴那么干,再说娶了媳妇以后他还可以找女人嘛。我那个可怜的驼背儿子呢,他妈许愿家里有个儿子出家做和尚,总不能让不驼背的儿子白白送去当和尚——”
王掌柜对老大家里的事丝毫没有兴趣,哪家的儿子不结婚呀?他自己的儿子也要成家的,但他才不想去费那个心思,这些都是女人管的事,交给自己的老婆去一手操办就得了,他只要求进门的媳妇三从四德,身体壮实,做事勤快。他听老大说个没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知道的闺女当中有哪些配得上我们老三?她们的父亲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当继室吗?”
王地主认为这件事马虎不得,便把他所了解的闺女一个一个仔细地在脑子里做了一番比较,然后才说:“有一个挺不错的,年纪不轻了,她父亲是个读书人,没有儿子,又想把自己的学问传下去,就教自己的女儿念书。这个闺女有学问,不缠小脚,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新潮女子。因为她与众不同,婚事也就耽搁下来了,没有人敢娶这样的女人,谁愿意招惹麻烦呢?听说在南方这样的女人不少,我们这里小地方守旧,男人不会要她的。她甚至常常上街,我有一次在街上看到过她的。她走起路来目不斜视,仪态大方。其实,她知书识礼的,也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可怕。年纪虽说不轻了,但是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六岁。你说老三会喜欢这么个不同一般的女人吗?”
王掌柜留有余地地回答说:“你说她会持家吗?对老三会有用吗?老三自己也能看会写,就算他不识字,也可以雇一个读书人替他办事。我想,他不会对老婆有能看会写这种要求的。”
王地主一面和老二说话,一面不停地吃菜,茶房已经来回添了几次菜。听了老二的回答,他停住手,手里那只舀满汤的瓷勺不放在碗里也不往嘴里送,他大声嚷道:“那么他也可以雇个仆人,或者随便找个女人好了。并不是能做家务的女人就是好老婆,关键是看她能不能讨男人喜欢,尤其是像老三那种不寻花问柳的男人。有时候我想,要是一个老婆能够坐下来给丈夫念念诗词呀、传奇故事呀,做丈夫的躺在床上听着,那倒是很舒服的。”
但这不对王掌柜的胃口。这时,他那双筷子正在他手里灵巧地拨动着,从一碟乳鸽炖桃仁中挑拣他喜欢吃的东西。他说:“我喜欢勤俭持家的女人,会养孩子又会省钱才好。”
王地主从小就爱发脾气,这会儿见老二与自己意见不合,就突然冒起火来,一张大圆脸涨得绯红。王掌柜知道自己无法与老大在这件事上取得一致,又不愿意为这种事白白费掉时间,反正女人终归是女人,管她是哪一类的,她总得为男人服务吧,于是他赶忙说:“好了,好了,咱们的老三也不算穷,给他娶两个媳妇吧。你先把你找的那个给他去成亲,过段时间我再给他挑一个。他要是对后一个也喜欢,就娶两个吧。像他那样地位的男人娶两房也不算多。”
经过妥协,兄弟俩达成一致意见。尽管这有点多管闲事的味道,但是王地主很高兴,因为毕竟是他说的那一个去给老三为妻。老二虽也会去替老三物色一个,但总不会让老三同一天娶两个女人吧。再说,他自己是家里的长子,是个当家的,凡事得由他做主。谈妥分手后,王地主即着手去办这件事,而王掌柜也回家去向老婆叙说一番。
王掌柜的老婆正站在满是积雪的街旁,靠在自家门边,两手插在围裙里取暖。一个小贩挑着一担活鸡停在街边兜卖。一场大雪使得活鸡价格下跌,因为养着的鸡在雪地里寻不到吃食,只得廉价卖掉。王掌柜的老婆正想在自家的鸡棚内添一两只母鸡,所以她不时地把手伸出去摸摸那小贩挑担里的鸡。王掌柜走近家门时,她正低着头挑选,头也没抬起来。他走过她身边时对她说:“买好了快进屋。”
她赶紧选中了两只,小贩将鸡腿缚在一起过了秤,两人斤斤计较地讨价还价一番,最后说定了价钱。她进屋将鸡放在椅子底下,在椅子上弯身坐下等候丈夫说话。他干咳了一声,简单地说道:“老三要娶个媳妇,原先娶的那个不知怎的突然死了。我不认得什么女人,这一两年你一直在给儿子找媳妇,不知有没有合适的给老三?”
她平时就最喜欢管生孩子啦、办丧事啦、办喜事啦等的闲事,一开口就离不开这些话题。现在丈夫提起老三的婚事,她马上接口说:“有个闺女很不错,就住在我娘家的隔壁。人十分贤慧,我想,她要是再年轻点就可以配给我们的老大。她没有脾气,又懂得节俭,长得也没啥缺陷,只是牙齿从小就发黑,听说是蛀虫蛀黑的,掉了好几颗牙。不过她自己觉得难为情,平时总闭着嘴唇不让人家看见她的牙齿,而且说话很少很慢。她家境不错,家里有地。她爹看到她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起来,就希望她早日嫁出门去。”
王掌柜把刚才与王地主商量的决定告诉了老婆,接着又干巴巴地说:“她说话不多倒是个好女人,你张罗着办吧,等他娶了第一个就把这个送过门去。”
他老婆一听大声嚷起来:“哎呀,老三要娶老大说的那一个可是倒了霉了!老大知道个什么呀,就会找那些轻浮的女人。他老婆也不行,要是让她给找一个,她准会找一个念经信佛的女人。听说这阵子她就信尼姑和尚的,她甚至会让全家都烧香拜佛。依我看,要是有个病有个灾的,要是女人生不出儿子,那么到庙里去烧一次香求求佛也就够了。神仙和我们凡人一样,要是谁总来要这要那的,那真讨厌死了。”
说完,她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脚底擦了擦。她说话说得忘了椅子底下有两只鸡,两脚一缩,碰到了椅子底下的鸡,鸡一受惊,咯咯地大声叫起来。王掌柜站起来,不耐烦地嚷道:“怎么搞的,鸡也养到房间里来了!”
她着急忙慌地把两只鸡拖出来,一边向丈夫解释怎么买了便宜货,他打断她的话说:“算了,算了,我得回店里去。你去把这件事办了,过两个月就叫她出来。记牢,不要乱花钱,我们用不着再为老三的婚事花什么钱,一切费用以后跟他算账。”
不久,两门亲都定了,并写了婚约。同时王掌柜把账目也都记清了,定好一个月后成亲。
转眼到了农历年底,王虎得知一切就绪,就准备动身回老家去完婚。他虽然并不迫切要成个家,但既然已下了决心要办,也就干脆把别的事务暂搁一边,一门心思地去做了。他指定了三个亲信代理执掌军务,留下侄子在大营,以防自己不在时有什么不测,也有个可报信的人。军务安排停当之后,他装模作样地去请示县太爷是否准自己离开五六天时间,县太爷连忙说行。王虎还弦外有音地对县太爷说,他的军认和亲信都留在驻地不动,因此不怕有人趁机轻举妄动造他的反。然后,他穿上很好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还把最好的衣服打成一包放在马鞍上驮着,随身带了一小队卫兵,五十来人,个个荷枪实弹,往老家出发。他胆大,因此并不像其他军阀那样一动身就里里外外围上几百个卫兵。
一路上寒风凛凛,泥路冻得坚硬,两边田野灰蒙蒙的一片,偶有农户的房子,也都是泥灰墙、草屋顶,看上去和田野的颜色差不多,甚至于人的肤色也由于北方的寒风和尘土而看上去灰蒙蒙的。这单调的颜色使得王虎的心情在途中的三天一点也好不起来。他们这样日行夜宿,三天后回到了老家。
王虎先到大哥的家里,婚礼要在那儿举行。和家里人寒暄几句之后,他突然提出在完婚之前想到父亲的坟上去看看,尽尽孝心。大家都表示同意,尤其是王地主的老婆更加支持,因为她认为王虎长期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人可以定期去上坟,现在趁回家成婚之机,先上坟祭扫一下是很应该的。
王虎自己也完全知道为人之子有此责任,在条件许可时是应该这么做的,但是他现在决定去上坟并不是出于一种责任心,而是想排遣一下连日来的郁闷。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总之,他无法闲坐在哥哥的家里,他受不了他哥哥那种对办婚事所表示的虚假的殷勤,他感到压抑,感到必须找点什么借口出去一下,离开他们那些人,因为这屋子似乎不是他自己的老家。
他派了个士兵去买纸钱、香烛及上坟所需要的其他东西。然后,他带着这些东西出了城,士兵们扛着枪跟在他的坐骑后面走着。看到街上行人盯着他看,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些安慰,虽然他紧绷着脸,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或听见,可他心里觉得挺光彩的,而且他听到士兵们的大声吆喝:“让路,让路!给将军让路,给我们老爷让路!”他看到老百姓敬畏地退到墙脚边,缩在门口,心里感到自己确实了不起。对那些平民百姓来说,他显然是高高在上的。于是他摆出一副更加耀武扬威的样子来。
王龙的坟旁有一棵枣树,王龙当时选上这块坟地时,那棵枣树还是一棵枝干光洁的小枣树,而现在它已长得盘根错节,并且旁边又长出了一些小枣树。王虎离坟还很远就下了马,缓步前行,以示他对父亲的尊敬。一个士兵站在远处替他看着马,另有几个士兵跟他走到坟前,替他在坟前摆好了纸钱、香烛。他们在王龙的坟前摆得最多,其次是王龙父亲的坟前和王龙兄弟的坟前,摆得最少的是阿兰的坟前,王虎只依稀记得阿兰是他生母。
然后,王虎庄严地缓步上前,在各个坟头前点燃了香烛和纸钱,并且在各个坟前下跪磕头,磕头的次数都是按照传统的规矩来的。磕完头,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沉思了一会儿,坟地上的纸钱已燃尽,变成了灰,香火还在燃着,在冬日的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香味。那天没有太阳也不刮风,是个灰蒙蒙的阴冷天,好像要下雪。士兵们默默地守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他们的将军悼念他父亲的亡灵。最后王虎转身离开了坟地,骑上马沿原路返回家里。
其实,他在坟前静思之时,并非在想念他的父亲王龙,而是在想他自己。他想到,如果自己死了,躺在那片坟地里,就没有儿子来悼念他的亡灵,一想到这一层,他就觉得这次结婚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原来忧郁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因为他的心灵深处正怀着生儿子的希望。
他返回的路正好经过他家土屋前的打谷场,梨花和“驼背”就住在这儿。王虎的随行士兵的喧闹声传进了土屋,驼背以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热闹。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骑在马上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叔叔王虎,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王虎和他身后的一大帮子人。王虎也看着他,“驼背”差不多有十六岁,很快就是成年人了,但是他的个头还像六七岁的小孩,隆起的脊背就像挂在身后的一顶笠帽。王虎看到这么个人觉得新奇,便拉住缰绳问道:“你是谁?怎么住在我的土屋里?”
那小子听说过有一个叔叔是当将军的,他常常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当面看看当将军的叔叔长得什么样子,现在他知道自己面前就是这个人了,因此兴奋得直叫起来:“你就是我叔叔啊?”
王虎记起来了,他看着那小子仰起的脸,慢吞吞地说:“是了,我听说哥哥有个儿子是个丑八怪。但是太奇怪了,我们王家都很健康,身板挺直,爹生前也一样,到很老了身板还是笔直的,身体健壮得很。怎么会出了像你这模样的?”
那小子对这类问题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两眼只顾贪婪地盯住那些扛枪的士兵和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也是生出来的呀。”说完,他伸出手去摸王虎的枪,那张怪异而显出成年相的脸上长着一对下陷的神色忧郁的小眼睛,此时这对小眼睛盯牢了那支枪,嘴里恳求说:“我从来没有摸到过洋枪,给我摸一会儿好吗?”
王虎看到他伸出的手干瘪得像个老头儿的手一样,顿时对这个丑小子动了恻隐之心。他解下自己的枪递给他,让他随便摸摸看看。他等着让他摸个够,这时有个人来到门口,那是梨花。王虎立即认出了她,她没怎么变样,只是比以前更瘦了,一向苍白的鹅蛋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但一头秀发依然又黑又亮。王虎在马上拘谨地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梨花也略略屈身回礼,要不是王虎开口问她,她早就转身回屋去了:“那傻子还活着吗?”
梨花轻声细气地答道:“还活着。”
王虎又问:“你的那份钱每月都拿得到吗?”
她还是轻声细气地回答:“谢谢,每月都能拿到。”她说话时垂着头,眼睛瞅着打谷场结实的地面,这次她一答完话就赶紧转身走了,只剩下王虎呆望着空荡荡的门庭。
他突然对丑小子说:“她为啥穿尼姑一样的袍子?”他刚才看到梨花身上那件灰长袍的领口像尼姑袍一样叉叠着,觉得好生纳闷。
丑小子心不在焉,完全被那支枪迷住了,他一面轻轻抚弄枪把子一面答道:“傻子死了以后她就要到离这儿不远的庵堂里当尼姑,现在她已经背熟了很多佛经,一直吃素,早已是半个尼姑了。因为爷爷把傻子留给了她,所以傻子死了以后她才能把头剃光,真的去当尼姑。”
王虎默默地听他说完,心里隐隐感到一阵难过,然后他带着怜悯的神情对丑小子说:“那时你怎么办?你这可怜的驼背丑八怪?”
丑小子答道:“她一进尼姑庵,我就到庙里去做和尚。我年轻,有好多年要活,她等我死可等不及。做了和尚就有饭吃,要是病了,我背上的那团东西常使我生病,她可以来照料我,因为我们是亲戚嘛。”他说这些话时毫不动情,但接下来他的声音变了,带着哭腔,情绪颇为激动,两眼朝上看着王虎大声说道,“我是要去做和尚了——但是,啊,我的背要是直的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当兵了——你收我就好了,叔叔!”
少年深陷的黑眼睛中好像有一团火,王虎心地仁慈,他感伤地说:“我很愿意收你,但像你这样子怎么能当兵呢?就当和尚吧!”
少年耷拉着怪难看的脑袋,声音微弱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他再没多说什么,把枪还给王虎,转身一颠一跛地穿过打谷场,走了。王虎继续上路,回去举行结婚大礼。
对王虎来说,这是一桩奇怪的婚姻。这一次他一点也不着急,白天黑夜都没什么两样。他默默地经历着一切,就像履行公事一样,他彬彬有礼地做所有的事情,不发脾气时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的。现在,爱情和坏脾气似乎都离他那麻木的灵魂很远。穿大红婚服的新娘像远处模糊不清的一个人影,与他自己毫无瓜葛。非但如此,他甚至觉得自己与所有的宾客、两位兄长、嫂子和他们的孩子们,还有那个胖得异乎寻常、由杜鹃搀扶着的荷花都毫无瓜葛。然而,他看了荷花一眼,因为她的身子太肥胖了,呼吸起来气喘吁吁,声音大极了,令人生厌。出于礼仪,他站着向这些人以及其他所有非得施礼的宾客一一鞠躬。
喜宴开始后,王虎几乎没去碰鱼肉之类的菜肴。王地主说开了笑话,因为即使是在二婚喜宴上,也应该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有一位客人听了笑话大声笑了出来,可是一看到王虎那严肃铁板的面孔,一下子又把笑声缩了回去。王虎在自己的婚宴上沉默寡言,只是当别人替他斟上酒时,他才捧起酒碗呷上一口,然后放下酒碗粗声粗气地说:“早知道这酒比不上我那儿的,我就带一坛来了。”
婚礼结束后,他骑上枣红马,让新娘和女仆乘坐一辆骡拉的车,车窗挂着帘子。他对新娘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管骑着马往回赶路,就好像跟来时一样是独自一个人。士兵们跟在后面,骡车在队伍后面颠簸着。王虎就这样把新娘带到了自己的地方。一两个月以后,第二个女人由她父亲领着来到了王虎的家,他也留下了她。一个还是两个老婆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新的一年又来到了,元旦和春节也很快地过去了,树上虽然仍是光秃秃的,但春天已在土壤中开始萌动。阴冷的下雪天再也留不住积雪,因为雪很快就被南方突然吹来的暖风融化了。田里的麦子还没长高,却呈现出一片新绿。农民结束了冬天里那种闲散的日子,又开始忙着整理锄头、犁耙,并且把牛喂得好一点,准备下田干活。路边的野草钻出了路面,孩子们拿着镰刀或削尖的木片和铁片四处寻找新长出来的野菜,挖起来充当粮食填饱肚子。
整个冬天屯扎在营地的军阀们也兴奋起来了。士兵们在冬天里个个养得壮壮实实,现在开始蠢蠢欲动,他们对赌牌、吵闹、进城闲逛那一套玩意儿已经腻烦了,现在脑子里想的是自己在春天里新的战争中命运如何,每个人或多或少抱有一丝希望,最好自己的顶头上司在战斗中丧命,那么自己就可以往上爬那么一级了。
王虎也有他自己的梦想,他已经设想了一个很好的计划,现在是实现这个计划的时候了。现在的王虎已经不是被情欲困扰和折磨的王虎了,那种情欲已不复存在,即使还在,也是被深深地埋藏着。每当这种欲念起来的时候,他就随便到两个女人中的一个那儿去发泄一阵,如果觉得身体没劲儿,他就靠拼命喝酒来提神。
王虎是办事公道的男子汉,他对两个女人一视同仁,没有偏爱之心。其实,这两个女人极不相同。一个有学问、爱整洁、朴素、温存、安静;另一个则有些笨拙、粗野,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心肠、贞淑的女人,她最大的缺点就是那一口黑牙,一走近她就会闻到一股口臭。好在这两人从不吵闹,在这一点上王虎是相当幸运的,当然,他的公正态度也是两个女人不吵闹的原因之一。在这件事上,他是很审慎的,他轮流到她们的房间去,她们俩虽然完全不同,但对他来说一样是女人。
他再也不用孤身独眠了,然而,尽管两个女人轮流陪他睡,他却始终不与她们亲密。他进她们的房间的目的就是睡觉,他始终摆出一副当家人的架子,从不多说一句话。他和以前死去的那个女人之间的那种坦率、无拘无束的关系,永远不会在他与这两个女人之间出现。
有时候,他默默地思考着一个男人对女人的不同态度,他痛苦地认识到,以前的那个女人其实从来没有对他坦诚相见过,即使是当她像妓女那样放肆时也没有真正地对他坦诚过,因为她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对他的反叛。每当想起这些情况,他总是有意关闭自己的心扉,而通过在这两个女人身上发泄肉欲来安慰自己。这样做的另一个动机是他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会给他生个儿子。这种希望也进一步鞭策他实现取得辉煌胜利的梦想,他发誓要在这一年的春天打一场大仗去赢得权力和地盘,而且他自认为此仗必胜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