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一下静下来,过了良久,杜宴川轻轻地叹了口气。
杜宴礼领着商时序悄悄出去的时候,忽然叫住他,问道:“小时序,你一直都知道杜宴川想要去当警察吗?”
商时序抿老实回答:“算是吧,我自己猜出来的,他就承认了。”
杜宴礼点点头:“你们关系一直很好。”
商时序笑了笑:“那你……你不担心,不难过吗?就没想过劝劝他?”
杜宴礼盯着商时序问:“你们关系这么好,你愿意让他走上这样一条可能随时丧命的路吗?”
商时序脸上的笑容淡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缓缓飘过的云:那云自由自在地随着风走,谁也不知道会飘到哪里去,没有人能留住一朵云。
商时序的视线落回到杜宴礼脸上,他难得的温声道:“我当然担心。可是礼哥,我知道自己的意见并不能左右他,人始终要走自己的路。”
“而且这不是他心血来潮的想法。杜宴川是在经历了很多挣扎,摸索了很多方向后选择的这条路。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虽然未来会很艰难,可是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往哪里下脚。如果我在看见了这个过程之后还去挽留,就是不尊重他。”
商时序慢慢地眨了眨眼,说道:“我愿意相信杜宴川。”
杜宴礼愣了一下,继而苦笑起来,有些难过地说:“我跟他一同长大,还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她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商时序:“你们俩有时候给人的感觉真像。”
她紧接着叹了口气,主动转开了话题:“我派车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好,不麻烦了。”商时序朝她挥挥手:“礼哥再见。”
他转身沿着杜家门口的大道往来时的方向走,刚听到消息时吓出来的汗此时被风一吹,凉津津地贴在背上,冷得他指尖都有些抖。
商时序用力搓了搓指尖,把手拢进毛衣袖子里,顶着风走在路上。
此时他身边没有认识的人,于是他毫无顾忌地任由心底的酸涩泛上来。
杜宴川即将离开的这件事清晰地在他脑中摊开,一种迷茫和恐惧的情绪攥住了他的心。
商时序仰头看着天,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
人生多半就是这样,幼时的好友也有彼此要走的路,并肩而行也早晚有要分道扬镳的一天。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准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以后偶尔想起对方,能想起的就只有一道模糊的面容,和某一天结伴而行时空气中风的味道。
如果运气好,那或许将来还能再相聚,见面时一个拥抱就跨越彼此错失的那些岁月,对视一笑就能再次回到儿时的午后。
如果运气好的话。
杜宴川见到姚婉蓉时,难得的有些瑟缩。
他娘跟他想象中一样,上来先把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从不该跟爹顶嘴骂到他居然想参警,最后居然还数落他:“挨打了也不知道躲。”
杜宴川没料到姚婉蓉真是什么角度都能骂他,顿时有苦难言:“我哪敢躲。给爹抽一顿权当出气了。”
“抽完他就不气了?”姚婉蓉瞪着他:“怀你的时候我没少吃鱼啊,怎么还这么笨?”
杜宴川憋着气瘫在床上,不想说话。
姚婉蓉看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你当时出生的时候胖乎乎的一个大胖小子,最是讨喜不过的。本以为你会好好的过一生.....”
姚婉蓉出神地看着杜宴川宽阔的肩背说:“然后你就跟脱缰的野马似地长开了,拉也拉不住,长成了这么个大高个。”
杜宴川笑了:“我能吃啊。”
姚婉蓉却没接话,她想起杜宴川还小的时候,他们住的房子是个租下来的二手洋房。
杜宴川因为年纪最小,睡在最靠里的一个小房间里。
她那会陪着杜鸣应酬完回家,总是忍不住穿过那道走廊,走进小儿子的房间,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侧脸。
她能看到那道少年的脊背,骨骼在夜色中似乎能发出摩擦挤压声,那是一节一节生长的声音。
大概所有的母亲在注视自己的孩子时,都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转身离去,你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
“娘,”杜宴川出声打破她的思绪,轻声说:“你不要劝我了。”
姚婉蓉回过神,低头问他:“为了我们在家里好好待着不好吗?”
杜宴川鼻子一酸,他看着姚婉蓉搭在他床沿边的手,那手已经不复他记忆中的娇嫩柔软,即便保养得再好,也终于还是有了风霜的痕迹。
那双手曾因为生气而拿起鸡毛掸子揍他,也曾拍掉他身上的泥灰,抹掉他的眼泪,掌心的温度久久留在他的脸侧。
杜宴川抑制住自己再次想去牵一牵那手的欲望,闭上眼说:“是儿子不孝。”
“就算您和爹想尽法子让我留下,我也会找到法子溜走的。”他说:“我就这性子。”
谢司珩提前收到了商时序的传信,所以在见到杜鸣时,并没有感觉多意外,只是喊人去倒茶,自己领着杜鸣往书房走:“什么风把您吹我这儿来了?”
“你回上海也没跟我说一声,太不够意思了。”杜鸣道:“今晚我做东,咱们上真月斋吃去。”谢司珩笑了:“您是给我们供给各种物品的大恩人,怎么说也该我请。”说完,他打开书房的门,请杜鸣进去。
谢司珩的书房很简单,里头都是书和文件,在一旁堆得高高的。
杜鸣在一旁待客的沙发上坐了,难得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是为了杜宴川来的。”
谢司珩头一次见这老狐狸如此直白,心里知道他这是真着急了,于是走到书桌后坐下,笑着问:“杜宴川怎么了?”
杜鸣也不戳破他的明知故问,只是说:“杜宴川吧,说聪明也聪明,但就是太冲动,太急躁,很多事情想一出是一出。他跟我说跑你这儿递交了什么入伍申请?简直胡闹。他自己脑子都没想清楚,就由着性子胡来,我已经教训了他一顿,这次是特意来找你赔礼道歉的,还得辛苦你把他的申请给撤了。”
谢司珩不动声色地点了根烟:“哦,他后悔了?”
杜鸣恳切道:“你在局中呆惯了的人,想来是看多了那些一时冲动的小孩子,什么都没想好就跑到那里去,白白地丢了自己的性命。你既然和杜宴川关系不错,肯定也不希望他做这样的傻事。”
谢司珩叼着烟静了片刻,道:“这事好说。”
杜鸣暗自松了口气。
“但局里有规矩,撤也不能随便撤。”谢司珩接着说:“只消他自己上门来当面跟我说一声,我马上就把他那申请撕了,权当这事没发生过。”
杜鸣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不怕你笑话,我昨天发了一通火,抽了他一顿,现在人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谢司珩吃了一惊:“哟,还有这事儿?您是气急攻心了,但话还是要跟孩子好好说嘛。”
杜鸣苦笑:“别提了。为了这事。我夫人昨日跟我闹了好大一场呢。”
谢司珩轻轻磕掉烟灰,说:“那这么着吧,我改日亲自上门拜访,也跟杜宴川面对面地聊聊。”
杜鸣脸上客套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冷冷地道:“谢探长,有的事情也未必需要这么循规蹈矩谢司珩道:“怎么了,既然是他自己后悔了,那让我跟他见一面又有何妨?”
杜鸣此时顾不得那些社交礼仪,满心满眼地就只有他的儿子,于是对着谢司珩毫不犹豫地直言:“即便你不撤,我去找你们局里的其他人,找你们陈局长,照样能把他撤了!”
“没人能动我手下的警察,就算姓陈的自己拿枪上门对着我都不行。”杜鸣毫不后退地直视着杜鸣:“杜先生,如果没有这些冲动的傻小子,我们巡捕房可能早就凉的一个人都不剩了!是,我们巡捕房的探员一个个都逊的不行,但你也不能说他们之前都不是拥有热血气的男人,要是没有他们,你们的安危谁来管。”
杜鸣咬牙道:“你没有孩子,你不明白!”
谢司珩身子向前一倾,死死地盯着杜鸣:“难道那些死在案件中的警察,不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他们对我难道不是像孩子一样?!这世上人人都在死,死在炮火下是死,行尸走肉也是死!”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人敲响了。
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即刻打破,勤务警察带着茶水走进来,分别给二人斟满,随后又得体地离开,留下黑着脸的两个人。
屋里的二人安静了片刻,随后杜鸣几乎是掏心掏肺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是杜宴川?全上海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就偏得挑杜宴川?”
谢司珩迟疑了一下,说道:“不是我挑的他,是他自己找上的我。我没……我真没劝过他入警。”
杜鸣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他平日里看起来再怎么低调,终究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孩子,一身的少爷病,从来没吃过苦,你觉得他能受得了?”